車子沿著長安街一直開到宣武門,然後拐入槐柏樹街,向南駛去……
「博雅」宅門前,韓太太和姑媽已經望眼欲穿。
「新月,我的命根兒!你可回來嘍……」姑媽的歡迎儀式是抱頭痛哭,好像久別重逢。其實,這一個多月,她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娘兒倆常見面。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也輪番去探視、去照顧新月,家裡倒比醫院裡冷清。
新月俯在姑媽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實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韓太太抹著淚說,「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是喜事兒!」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進了門。
韓子奇出於禮貌,得陪著司機在上房客廳裡喝茶,說話兒,別的人就都簇擁著新月進了西廂房。
西廂房裡窗明几淨,方磚地精心地擦洗過,雕花隔扇纖塵不染,床單是剛換的,天熱了,換了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為了迎接新月歸來,家裡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還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床上,發出深情的感歎。
「這都是淑彥給你收拾的!」韓太太笑盈盈地說,「這些日子,家裡躺著一個,醫院裡躺著一個,淑彥兩頭兒跑,把這孩子累壞了!」
「咳,這算什麼?」陳淑彥扶著新月的肩膀說,「新月把我當成親姐姐,我還不什麼都是該做的?伯母,您老是這麼客氣……」
「好,不跟你客氣!」韓太太爽快地說,「淑彥啊,你往後就把這兒當成自個兒的家,下了班兒就往這兒來,跟新月住這屋,夜裡吃個藥啦,試個表啦,好照應著她點兒,比我們這兩個不認字兒的老太太強!」
「這太好了,」新月拉著陳淑彥的手,「媽想得真周到,我就願意讓淑彥陪著我!」
「淑彥今兒就甭走了,我這就做飯去,給新月換換胃口,在醫院老吃不擱鹽的東西,哪兒成啊?」姑媽又要開始奔忙了,說著說著就要往外走。
「哎,姑媽,」陳淑彥叫住她說,「現在您還得少擱鹽,大夫囑咐了……」
韓太太笑著說:「瞧瞧,說話兒真跟個護士似的!」
「我一定當好這個護士,」陳淑彥說,「伯母,您就放心地把她交給我吧!」
「交給你,」韓太太答應得很痛快,「我老了,什麼事兒都管不好了,真想把整個家都交給你!」
「伯母,您……」陳淑彥自然聽得出這話的意思。
「那就別再『伯母』、『伯母』地叫了,還不改改口?」姑媽笑著說。
新月會意地笑了,拉著陳淑彥的手說:「快,快叫『媽』!」
陳淑彥臉一紅,低下了頭,她現在還叫不出來。
大家都忘了外間屋裡還站著個「徐庶進曹營」的天星,這時他扭頭就往外走,紅著臉,耷拉著腦袋,丟過來一句話:「剛出院,扯什麼淡!」
西廂房裡的這娘兒幾個,忍不住全笑了!
當天晚上,陳淑彥就跟新月住在西廂房了。
新月吃過了藥,兩人就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
「哎,淑彥,你跟我哥談得怎麼樣了?」
「談……談什麼呀?」
「談你們倆的事兒呀!」
「沒……沒談過,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幾句話,談的都是你的事兒。今天去辦出院手續,他把藥、收據都遞給我,說:『拿著!』我就接過來。他說:『走吧!』我就跟著他走。」陳淑彥平靜地回憶著,她和天星之間,似乎也僅此而已。「在觀察室守著你的時候,說的也都是你……」
「說我什麼?」新月問。她還從沒聽過哥哥談論她,哥哥是個內向的人,什麼話都不說,可他心裡什麼都有數。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麼形象。
「哦,也沒說什麼,」陳淑彥說,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緒,反覆地說「苦」啊「苦」的,讓人也聽不明白,顯然不宜如實告訴新月,就收住了嘴,隨便扯開去,「他說你從小又聰明,又可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咳,你們說這些幹什麼?」
「那你說,我們還能說些什麼呢?」
「說說你們之間的……愛情呀!」新月壓低聲音說。如果不是只當著知心女友的面兒,而且屋裡沒開著燈,那個詞兒她是羞於出口的。
「愛情?」陳淑彥喃喃地說。如果開著燈,新月一定會看到她的臉是紅的,「長這麼大,還沒有人跟我談過……愛情,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什麼是愛情啊?」
「我……我也說不清楚。」新月輕聲說。的確,讓一個少女對她缺乏親身經歷的人生大事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是困難的。「大概,就是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追求,相互瞭解,相互信任,相互依*,相互,誰也離不開誰吧?」
「哦。這麼說,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沒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櫃檯,這有什麼共同的愛好和追求啊?何況,我們雖然早就認識,真正接觸、瞭解卻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對你那麼親、那麼疼,就又覺得:怎麼這個人跟我一樣啊?兩人就好像又*近了一層似的……」
「那是我把你們兩顆心連在一起了?我真高興!淑彥,我們以後永遠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訴你,我哥這個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個好人,大好人!」
……
上房東間的臥室裡,韓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著兒子的這檔子事兒。陳淑彥的那一聲「媽」雖然沒好意思叫出來,韓太太的心裡已經嘗到了那份兒滋潤。
「他爸,你還沒睡著吧?」她坐起來,朝那邊兒問。
「沒呢!」韓子奇在西間答話,有氣無力。
他們倆還是各據一室。自從韓子奇出院回家,這個規矩其實就已經打破了。那天,兒子和司機把他攙下汽車,進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東間的大銅床,他無法爭辯,就沒說什麼。況且,開頭幾天,妻子根本就不讓他下床,服侍得極為周到,姑媽、天星和陳淑彥也進進出出,吃藥、吃飯、喝茶都在床上,公司裡還不斷有人來到床前問候,他需要照顧,也需要面子,當然不可能躺到書房裡的沙發上去養傷。這使韓太太很為欣慰,十幾年中拉開的距離,彷彿又*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邊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兒」,這把年紀,當然也只是「伴兒」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獨,需要伴侶,韓太太決不可能例外。這場無妄之災,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這個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對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懼,也就喚起了她對丈夫的深情;這場災禍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盡一個「老伴兒」的責任,而不必躲躲閃閃,老是怕兒女窺見他們之間的裂痕了。但這種局面沒有維持多久,當韓子奇停了藥,並且完全不需要別人服侍的時候,他就又固執地搬回西間的書房了。韓大太的阻攔毫無作用。「我清靜慣了。」「我聽見你打呼就睡不著。」「我晚上愛躺著看書,不願意影響你。」這些當然都是托詞,韓太太還能不明白嗎?「唉,到底還是暖不過你的心來,夫妻情分是一點兒都沒有了!」她哀歎,但也僅僅是哀歎而已,於事無補,一切又恢復了原狀,甚至連原狀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兒出院,他沒見過丈夫的笑臉兒。
唉,隨他去吧,反正十幾年來,甚至幾十年來,韓太太已經摸透了他,這個韓子奇,也並不是她事事處處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
現在,韓太太不再去想這些了,她有事兒得跟老頭子商量,叫了一聲,聽聽沒有過來的意思,就只好主動走過去,進了他那書房的門。心說這回可不像你上那邊兒求我,是我反過來求你了!
「什麼事兒啊?」韓子奇心不在焉地問。他並沒躺在沙發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著檯燈看書,手裡拿著一本《內科概論》。
韓太太當然不認得那是什麼書,就坐在沙發上,賠著笑臉兒說:「女兒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閒書了?」
「哼,閒書?」韓子奇神色抑鬱地說,「我以後可就再也閒不了嘍!」
「咳,可不?我這心裡頭也不是一檔子事兒,」韓太太順著話音兒說,「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彥的事兒,早點兒辦了得了!」
「什麼?」韓子奇把書放在桌子上,「新月還病著呢,剛出院,你倒急著要辦喜事兒?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喜啊?閒心倒真不小!」
「說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著急,」韓太太說,「可是,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慢慢兒地養著吧,急也沒用。不是說,那手術得明年才能做嗎?難道她哥的事兒也非得等到那時候不成嗎?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著。按說,我心裡也是亂,今年是太不順,你摔著,新月又得病,咱們怎麼這麼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這個災,喜事兒辦得熱熱鬧鬧的,把晦氣都沖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