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機車頭發出猛獸般的吼叫,鐵輪滾動了,一切爭論都無濟於事了,韓子奇頹然坐在舖位上,什麼也不說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興,對玉兒說:「Miss梁,有你和我們在一起,漫長的旅途將不會覺得沉悶!到了英國,我的太太和兒子會像迎接女王一樣歡迎你!」
「謝謝,」玉兒說,「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樣漂亮吧?」
「不,一點兒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聳聳肩說,「和我一樣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頭髮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國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兒興奮地說,「我們可以他鄉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國見到中國人,你們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簡直也快成了中國人了,聽您說話,簡直不像個『約翰大叔』!」
「不,很遺憾,我的鼻子太高了點兒,並且怨恨上帝沒有賜給我黑頭髮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國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種樂趣,「不過,這點兒遺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補償,上帝賜給了我一個漂亮的兒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處,集中了長處,不像我這麼醜陋,也不像他媽媽那麼矮小,而是高個子、寬肩膀,卻又有滿頭青絲和一對黑寶石似的眼睛!」
玉兒被他這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逗得格格笑起來:「他現在在英國幹什麼?在上大學嗎?」
「大學已經畢業了,他本來要去當律師,可是我把他留在店裡了,幫我照料生意,我經常在外面,『亨特珠寶店』總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說起他的一切,「他現在是我的僱員——您覺得奇怪嗎?我們那兒可沒有『少掌櫃的』,親生兒子也要接受我的僱傭,領取我付的工資,除非我去見上帝了,他才能繼承我的遺產!不過我還是希望活得長久一些,讓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說起生啊死啊,依然談笑風生,使鬱鬱寡歡的玉兒也忘卻了煩惱,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迫不及待地要提前瞭解那個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韓子奇卻閉目假寐,似乎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亨特在談著亨特的兒子,他卻在想著他的兒子。唉,天星畢竟還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樣管起父親的生意,韓子奇將會省去多少煩惱!
火車的鐵輪碾著冰封的大地,發出單調枯燥的「隆隆」聲向南奔馳,北平越來越遠了。
在滿目蕭索、死氣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為玉兒補辦了護照和船票,三天之後,汽笛一聲長鳴,英國客輪「海豹」號(Seal)載著他們離開了上海外灘。旅客當中,有不少人是從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親友們趕到碼頭上來送行,一片聲地互道「再會」,依依不捨地流著淚,船走了好遠,岸上的人還在招手。韓子奇淒然地把視線收回來,那裡沒有為他們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兒,都留在北平了!
船過了香港,逕直向南駛去,中國大陸漸漸地看不見了,輪船航行在蒼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處是此岸,何處是彼岸。碧綠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嵌在翠盤上的一顆顆寶石。成群的海鷗在頭頂盤旋,對這只漂浮海上的龐然大物一點兒也沒感到威脅。大海是海鷗自由翱翔的樂園,而人卻是借道遁跡的避難者!
兩天之後,船在新加坡*岸,下南洋的旅客興奮地下船,喊著:「到家了,到家了!」「回家過年去了!」
韓子奇猛然想起中國的春節在即!這些流落南洋的華人,在異國他鄉也要過中國的「年」啊,而他,卻把「年」忘記了,今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過了,「博雅」宅將是多麼冷清!
新加坡島上碧綠的草地,高大的椰子樹、棕擱樹和鳳尾般的旅人蕉,吸引著好奇的玉兒,她一定要上岸去看看,韓子奇毫無興致,沙蒙·亨特卻樂於陪同,他們出去轉了半天,回來說這兒和中國沒有什麼兩樣,到處都是中國人,說中國話,穿中國服裝,商店的招牌寫的是中國字,好像船走了這麼久,還沒離開中國似的。並且買來了許多南洋水果:榴蓮、山竹、鳳梨……「聽賣水果的人說,榴蓮是南洋的『萬果之王』,山竹是『萬果之後』,多有意思!還說,要是不吃榴蓮,等於沒來過新加坡。這兒的人最迷榴蓮:『榴蓮出,紗籠脫』,紗籠就是當地馬來人的褲子,為了吃榴蓮,不惜賣了褲子!」玉兒嬉笑著述說她的新鮮見聞,無憂無慮地像個孩子。
「噢,是嗎?」韓子奇望望那活像刺蝟似的榴蓮,搖搖頭,「不敢領教,對我來說,只有玉才有那麼大的魅力!」
玉兒新奇地剖開榴蓮,先嘗為快,牙還沒沾上,就一陣噁心,把那東西扔在甲板上:「唔,什麼味兒?像延壽寺街王致和的臭豆腐!」
沙蒙·亨特惡作劇地大笑起來,他原是領教過榴蓮的怪味兒的,卻故意不說,等著看這開心的場面!這個英國佬!
船又開了,穿過馬來半島和印度尼西亞之間的馬六甲海峽,進入孟加拉灣。接近赤道的洋面上,氣候酷熱,太陽像一顆當頭懸掛的火球,追逐著「海豹」號,投下灼人的烈焰,終日不停地轉動的電扇和留聲機反覆播放的爵士音樂也難以解除人們的煩惱。韓子奇一行乘坐的頭等艙,在船上已經是最舒適的了,有潔淨的房間,寬大的餐廳,一日四餐,對無所事事的人來說,顯得太多了。飯後,有一杯濃濃的黑咖啡,多花幾個錢還可以隨時叫侍者送來冷飲。欣賞音樂和看電影都不需要另外交費。但天天如此,也會使人乏味。沙蒙·亨特是個坐慣了海船的人,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煩,總是笑容滿面地在船上到處逛,無論遇見哪國的人都能說上話,幾十年來他幾乎跑遍了全世界,只要有買賣可做的地方就留下過他的足跡,他會說好幾種語言。玉兒有這麼一位嚮導,簡直如魚得水,她英語說得很好,和各式各樣的人自由地交談。船上有一個從中國回國述職的意大利神甫,通英語,也通漢語,和玉兒談了很久,還以為她是個教友呢。後來玉兒和他爭論伊斯蘭教和天主教孰真孰偽,這個穿黑袍的聖徒竟然並不生氣,囁嚅了一陣,用中國話回答她說:「世界上只有一個天,而人們卻對它有不同的解釋。這也許正如中國人說的:敬神如神在!」玉兒回來當笑話說給韓子奇聽,說天主教的信仰不堪一擊,還把這事兒記在她的小本子上。韓子奇聽了卻毫無反應,只是半閉著眼睛斜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上,聽那無止無休的濤聲。
經過科倫坡,輪船在這裡有事務要辦,停一天一夜才走。這對於五兒來說,又是觀光的好機會,吵著要上岸去玩兒。出乎她的預料,這一次,韓子奇也有了極大的興致,要和他們去遊覽「寶石城」。
錫蘭以盛產寶石著稱,世稱「寶石島」,距科倫坡六十四公里的「拉特納普拉」的意思就是「寶石城」,韓子奇慕名已久了。玉器商人沙蒙·亨特自然也有極大的興致,於是三個人捨舟登岸,急匆匆趕去觀光。
「寶石城」果然名不虛傳,沿街幾乎找不到別的商店,賣的都是寶石!彩虹般的尖晶寶石,淺綠、中綠的海藍寶石,大紅的石榴寶石,乳白色的長月寶石,紫羅藍、金黃、粉紅的綠柱石,檸檬黃的閃光水晶……應有盡有,據說錫蘭島上寸土皆有寶,隨便在什麼地方開礦,都可能挖出寶石!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紫翠玉和貓眼兒了。紫翠玉通體碧綠,夜晚在燈光下則變為紫紅色,奇特的光彩使它具有高昂的價值,每克拉竟達一萬美元以上;貓眼兒的稀奇之處則在於它在陽光的照射下會反射出一條耀眼的活光,並且隨著光線的強弱時明時暗,微微搖動時還靈活閃爍,酷似貓的眼睛,由於錫蘭是它的主要產地,被稱為「錫蘭貓眼兒」。沙蒙·亨特是「寶石城」的常客,他從這裡廉價買了原料,帶到中國去加工製作,然後再到歐洲經銷,過去,匯遠齋和奇珍齋替他做的許多活兒都是從錫蘭買的寶石。現在,韓子奇置身於寶石之都,目不暇接,好似進入了仙境,愛不釋手,流連忘返,如醉如癡,恨不得把「寶石城」買光,但又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