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六章 月明(12)
    他極力不再去想那個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為容桂芳而準備的,他一動筷子就看見了那張臉,想忘個乾淨也是不容易的!他本來沒有一點兒胃口,卻強迫著自己吃,吃飽點兒,別讓媽難過;慢慢兒地吃,別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讓全家掃興,特別是今兒家裡還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著性子讓這頓飯圓滿結束。他不願意讓除了媽媽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個失戀的人,他認為「失戀」是一種恥辱,並不像一些大知識分子那樣還能從中尋找出什麼詩意。他盡量使自己平靜、自然:我還是原來的韓天星,一點兒沒變。是一點兒沒變,依舊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這個又蔫又擰的主兒,在他最不順心的時候,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下午,新月和陳淑彥出去看電影,是席勒的作品《陰謀與愛情》。新月還邀哥哥一塊兒去,天星一聽這個片名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再說,他現在哪兒有這份兒閒心?就搖搖頭,沒事兒找事兒地去擦他那輛自行車。泥裡雪裡騎了一冬天,也該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別讓「馬」也跟著垂頭喪氣的,打起精神來!

    吃過晚飯,天星就一頭扎進東廂房,沒再出來。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尋思著剩下的兩天假該怎麼打發?等初五上了班,見了容桂芳,還說點兒什麼嗎?咳,不說了,什麼都不說了,這一篇兒就算翻過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麼這樣兒反反覆覆?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決不能讓客桂芳看扁了!那麼以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相處?隨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兒跟我說話兒,我還裝聽不見呢!什麼?你又後悔了?你哭?哼,眼淚也泡不軟我的心,誰叫你折磨我呢?……

    人哪!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宇宙,陰陽造化,相剋相生,深奧隱秘,無有窮盡,即使像天星這樣感情很少外露的鐵漢子,也不能例外。要擺脫情網的纏繞,他必須戰勝自己。這也許很快,也許還要很久。

    他閉上眼,卻並不關燈,不願意讓家裡的人知道他這麼早就筋疲力盡地躺下了,免得窺見他心中的秘密。

    此刻,韓太太正在女兒的房裡。

    新月坐在寫字檯前邊的椅子上,胳膊肘兒支在桌上,一手托著臉,和媽媽說話兒。屋裡的爐子燒得很熱,她沒穿棉襖,只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檯燈照耀下,更顯得嫻靜、優雅,洋溢著無憂無慮的青春氣息。韓太太坐在女兒的床上,手裡捏著一隻嫩黃的香蕉蘋果,熟練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裡,切成六瓣兒,用牙籤叉起一瓣兒,遞給女兒,再叉一瓣兒,才送到自己嘴裡,慢慢地吃著,和女兒說話兒。新月很少有機會這樣跟媽媽親近,她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新月,」韓太太說,「你總算走上陽關大道了,不用媽操心了……」

    新月心裡一熱,媽媽這一句話,把過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媽媽畢竟和女兒連著心。她看著媽媽那日漸蒼老的臉,那不就是為她操勞的見證嗎!她想:媽媽,您等我五年大學畢業之後吧,女兒要讓媽媽過一個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韓太太繼續說:「……往後,媽就得著你哥的急了。」

    「我哥?我哥怎麼了?他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新月不明白媽媽的意思,她覺得這個家庭現在什麼煩惱也沒有。

    「你沒覺得,你哥這些日子心裡有事兒嗎?」韓太太朝東廂房那邊努努嘴,輕聲說。這話,自然不能讓兒子聽見。

    「沒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猜測著說,「是不是他看著我上大學,心裡……」

    「不是,他現在沒那個心了。都二十五了,還上什麼學啊?他如今該想想自個兒的事兒了,哪兒能老這麼跟孤雁兒似的!」

    新月的臉騰地紅了,她沒有想到,哥哥的婚姻大事媽還會跟她商量。她算什麼呀,一個小孩子,還沒有接觸過愛情的少女!

    「這事兒呀?您跟爸爸和姑媽商量商量吧,我……我哥的什麼忙我都願意幫,可是這事兒——我總不能跑到街上嚷嚷:哎,誰願意嫁給我哥?」

    「悄不聲兒的!」韓太太笑著,朝新月的手上打了一下,「我跟你說正經的呢!哎,我瞅著,他好像是對淑彥有那麼點兒意思?」

    「是嗎?」新月一驚,差點兒跳起來,這消息對她來說簡直太突然了!看見媽媽直擺手,才壓低了聲音,興奮地說:「我怎麼早沒想到呢?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韓太太笑瞇瞇地瞅著她:「就是不知道人家姑娘樂意不樂意?」

    「沒問題!」新月竟然敢打這個保票,「前幾天她還誇我哥實在呢,就是不衝我哥,衝我,她也願意!」

    韓太太的眉眼兒都笑開了:「她又不能嫁給你!」

    「要不,我就把話挑開了,問問她?」新月抑制不住心頭的衝動,恨不能連夜就去找陳淑彥。

    韓太太穩穩當當地按住女兒的肩膀說:「不能這麼著!你要是先把你哥兜出來,問人家樂意不樂意,就跌了咱的份兒了。即使成了,久後也是低人家一頭。居家過日子,要是女強男弱,這爺們就得受難為。得給你哥留一步!再者說呢,現如今兒女親事,也不興父母包辦,你也甭拿我的話跟淑彥說事。頂好是讓淑彥勤來著點兒,慢慢兒地熟了,讓他們自個兒搞。咱們娘兒倆呢,就『去』那個拉胡琴兒的、敲邊鼓兒的。因話兒提話兒,沒準兒那邊就先開口了!」

    韓太太愛子心切,為了得到她所相中的兒媳而運籌帷幄,不知不覺地對女兒進行了一番有智有謀、有聲有色、獨具風格的關於戀愛、婚姻、家庭的演講。而新月,一心想促成哥哥和陳淑彥的這段良緣,竟然對媽媽的這番老謀深算沒有絲毫的反感。愛情,這對她來說,還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新課題。小說、電影裡的愛情故事,離她太遠了;現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愛情故事以奇特的方式在她身旁發生了,她不是當事人,但也不是可有可無的旁觀者。

    韓太太定下戰略,步履輕盈地回房安歇去了。

    新月還在燈下幻想著未來:陳淑彥,她的摯友,又將成為她的嫂子,這簡直是真主的特意安排!以後,在這個家庭裡,她將增添一個最知心的夥伴,爸爸、媽媽、哥哥、嫂子,還有姑媽和她,將連成一條和諧緊密的紐帶!啊,多麼美滿的家,多麼令人愉快的寒假!在假期裡,她要履行媽媽的囑托,為創造家庭的美好未來而努力!

    她看看桌上的日曆,寒假已經過了一半,再過十幾天就該開學了,那時回家過年的同學都回來了,大家又要見面了,她倒是真想同學們呢!楚老師的那個小小的書齋中,一定又多了一摞稿紙吧?他寒假根本沒回上海,說要利用這段時間多翻譯點兒東西,這個人,事業上抓得可真緊!想到這裡,新月又想提早幾天到學校去,好拜讀楚老師的新作……

    「博雅」宅中,東、西廂房都亮著燈,新月和哥哥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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