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秀竹膽怯地望著她:「比英語?你當然敢和他們比,我不行,我腦殼笨、舌頭笨……」
「你哪兒笨啊?過去能學好俄語,現在也一定能學好英語!你的舌頭很靈巧啊,學什麼像什麼,連謝秋思都不得不承認你很有語言天賦!……」新月不覺又提起了剛才的事兒,怕羅秀竹不高興,就停住了。
不料羅秀竹不但沒生氣,反而「格格」地笑起來:「是吧?她不能不佩服,我學上海人請客,是夠傳神的吧?」
這個有口無心的小「九頭鳥」啊!
新月又好氣又好笑:「那就把你的語言天賦用到學英語上吧!這也是謝秋思說的。」
「我記住了。」羅秀竹說,「將來我要是真的學好了,還得感謝她的鼓勵呢!」
這話又聽不出是正話還是反話了,也許她是在暗暗地立志吧?但願她不像針線荷包那樣,怎麼刺都無所謂。
新月坐在她旁邊:「請拿出你的書,現在開始複習!」
「Thankyou!」羅秀竹像在老師面前那樣,順從地取出英語課本、筆記本,準備「上課」,並且不甘寂寞地用英語向新月的熱心幫助表示感謝。
「對,一邊學,一邊用,會一句就用一句,會得多了,就能說大段的對話了,要大膽地進行口語練習,這是楚老師說的!」新月知道她愛聽讚揚,就先鼓勵一番,然後說,「你在語音方面的問題,其實就是有少數幾個音發得不准,比如你剛才說的『thankyou』,開頭的『th』就沒念好。『th』一共只有兩個讀音:〔δ〕和〔θ〕,在這裡發〔θ〕……」
「〔θ〕!」羅秀竹跟著她念,仍然沒有念准。
「不對,不要發『嘶』的音!注意發音要領:舌尖輕輕地接觸上齒背,讓氣流從舌頭和牙齒之間的窄縫裡擠出來,發出舌頭和齒背的摩擦音。舌頭要往前伸一點兒,看著我!」新月為她示範。
「哎呀,這個音真討厭!為什麼一定要吐舌頭呢?挺難看的!」羅秀竹屢試不成,感到為難。
新月笑笑:「你不要用中國人說漢語的習慣來『糾正』英語,每一種語言都有它自己的規範語音,彼此不能代替。如果外國人學漢語,讀『絲綢』、『桑樹』這種詞兒的時候吐著舌頭,我們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像是天生的『大舌頭』;反過來,我們學人家的語言,就得按人家的標準,讀『th』的時候就非吐舌頭不可,不然,人家也會覺得好笑。楚老師不是說過嘛,這個音發不好,就一輩子不會說『thankyou』……」
「那我就一輩子不說『謝謝』,不感謝任何人!」羅秀竹賭氣地說。
「嗯?這倒夠絕的!可是,還有很多詞兒裡都發『th』的音,你能都躲開嗎?像『that』、『this』、『these』、『there』、『they』、『three』、『thing』等等都是『th』開頭的,又都是最常用的基本詞彙。你能遇到這些詞兒就跟人家打手勢、說『啞語』嗎?再比如你吃飯、說話的『mouth』(嘴),也是『th』結尾的,要是也躲開它,那就連『嘴』也張不開了!」
「啊?!」羅秀竹張口結舌,「那可受不了,人活著,不能沒有mouth啊!」
「好極了!」新月高興地指著她的嘴,「你這張嘴是很可愛嘛,剛才的『mouth』就把發音念准了!」
「是嗎?」羅秀竹興致大發,「我念准了?」
「Yes,verygood!(是的,很好!)」新月說,「再來一遍!記住發音要領!往前伸舌頭!」
羅秀竹試著再說,那舌頭卻又躲躲閃閃,發音不準了。
新月起身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拿出一面小鏡子,遞給她:「看著自己的mouth,讀〔mauθ〕!注意舌頭!」
羅秀竹接過小鏡子,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嘴,那樣子竟像是個摩登女郎在搽口紅!「〔manθ〕……〔mauθ〕……」她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嘴」上了……
「Good,good!」新月盯著她的嘴,「Verggood!這個音,你已經pass(通過)了!」
羅秀竹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榮譽,紅撲撲的臉上現出了光彩:「這麼說,英語也並不難學啊!為什麼我在課堂上兩個月都沒學會發這個音?楚老師還不如你教得好呢!」
「你瞎說什麼!我怎麼能跟楚老師比?」新月微微一笑,這個羅秀竹,一會兒自卑得不得了,一會兒又胡吹一氣,你哪兒知道,不僅是你,也包括我,對英語都是剛剛入門啊!不要只在沙灘上聽到濤聲就忘乎所以,在我們的面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羅秀竹,其實這些最簡單的、最初步的東西,楚老師都給咱們反覆講清楚了,大概還是因為你膽子太小,不敢在課堂上當著大家的面兒練習,怕別的同學笑話。本來你就比別人基礎差一些,自己再往後縮,就『欠賬』越來越多了。楚老師不是說過嗎:『不怕慢,就怕站』,你可千萬別『站』!努一把力,趕上去!你看,摩擦音〔δ〕、〔θ〕不是攻下來了嗎?」
「Thankyon,這要謝謝你呀!」羅秀竹把剛才發誓不說的話又說了出來,不過,她這次說得好多了。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朝新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這有些滑稽的舉動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誠地感謝新月幫助她擺脫了或者說開始擺脫困境,使她有可能在謝秋思和許多同學面前直起腰來,也不必一上英語課就害怕楚老師提問了。這一躬,意味著她向昨天告別,向自卑和屈辱告別……
望著若有所思的羅秀竹,新月的心情也並不平靜,她感到自己肩頭的壓力也不比羅秀竹輕鬆多少。五年的時間,將是一場路途遙遠的馬拉松賽跑,每個人都要經受耐力和意志的考驗,爭奪仍然是激烈的。名次是無情的。從小學到中學,她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現在進了大學,能不能保持這個地位,還很難說。將要來臨的期中考試,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較量,實際上同學們已經在不宣而戰,各自暗暗發憤。像謝秋思,別看她在為人處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讓人背後議論,對待學習卻相當勤奮,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邊去背英語,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她像是很「篤定」地要奪魁呢!而新月則是決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讓謝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後面,嘗一嘗「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的滋味兒!
新月的思緒又像揚帆奮槳的船兒似的飛遠了。羅秀竹卻伏案埋頭,一邊念,一邊寫,神情認真得不得了。
「你在寫……你寫的是什麼呀?」新月聽著她口中唸唸有詞,又斷斷續續,就掃了一眼羅秀竹的筆記本,那上面有圖畫,有英文,又有漢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漢對照的「看圖識字」。
「這是我的筆記,你看不懂!」羅秀竹發覺新月在看她,連忙用手摀住本子。
「噢,有什麼秘密嗎?」新月倒被她的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寫……什麼什麼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書」,也很想窺探別人這方面的秘密,卻又不好意思說出那個詞兒。
「唉,我又不是謝秋思!」羅秀竹歎息著,索性把手挪開了,「你看好了,我記的都是語音!」
羅秀竹沒有撒謊,她剛才寫的就是「thankyou」,在旁邊畫著一張嘴,露著牙,牙縫兒裡還用紅鉛筆畫上一點舌頭尖兒。「唔,你這樣記,也是個辦法。」新月感到羅秀竹的確在用心學。可是,再看下邊,卻發現英文底下注著一行漢字:「桑——可由」。
「這就不行了!」新月指著這行漢字說,「『桑』和『than』發音是不一樣的,沒有任何一個漢字能代表這個音!學英語的時候最好把母語忘掉,不要用漢語的發音方法去讀英語,更不能用漢字注音,這樣就容易念歪了,以後改都改不過來!」
「嘖,」羅秀竹又煩惱了,「我不讓你看,你偏要看,結果把我的辛勤勞動都否定了!我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我的拐棍兒,離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這樣記筆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