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六章 月明
    新月:當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之情多年來,我很少這樣,生活當中,似乎很少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大悲大喜,我對一切都已經習慣了。幾乎從童年時起我就不知道什麼叫歡樂。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父愛和母愛,就長大了。在家裡,早早地分擔父母的煩惱,我聽慣了他們對生活的抱怨,看慣了他們彼此都把對方當做發洩的對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為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其實不然。有一位外國作家說過: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異,不幸的家庭則各不相同。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發洩是弱者對付不幸的惟一手段。我是一個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個劣等的人,我也有擺脫不幸、爭取幸福的權利,正因為這樣,在命運的考驗面前,我才敢於和你攀比,相信屬於我的一切,我都應該得到,也能夠得到。但是,我還是錯了。有人曾經給我算過命,說是:奇奇海市,緲緲蜃樓,一派佳境,卻在浪頭。說得真是太準了!我正是在滿懷希望地向蜃樓飛去的時候,被迎頭大浪打了下來!

    我在激流和漩渦中絕望地掙扎,這時候,向我拋下救生圈的,是你——我的朋友,和你的父母!那個星期日豐盛的午宴至今還溫暖著我的心,你知道,我並不是陶醉於那一頓美餐,而是被你們的盛情所感動,從你們身上,我感到人間並不是冰冷的,人和人還有美好的情感!和藹可親、令人尊敬的韓伯伯、韓伯母那樣關心我的前途,甚至超過了我的父母!新月,你有這樣理解人、體貼人的雙親,有這樣和諧、美滿的家庭,真是個幸運兒,真讓我羨慕!

    現在,你正在全國最高學府深造,那裡聚集著全國青年的精華,你作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是當之無愧的!新月,當你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的時候,當你在燈下聚精會神地攻克文化科學堡壘的時候,也記著你的朋友吧,我陪伴著你,你代表著我,就像我們當初說過的一樣!

    明天,韓伯伯還要再去文物商店催我的事兒,我等待著他帶來好消息。你看,我又在幻想未來了,但願我的面前並不總是海市蜃樓!

    祝你前途無量!

    你永遠的朋友淑彥新月手裡托著飯盒從食堂裡出來,一邊走一邊迫不及待地看這封剛剛收到的信。偌大的燕園,到處都是學生食堂和教工食堂,而清真食堂卻只有這一個,藏在勺園之南、燕南園之北的「二院」背後,既小且舊,供佔全校人數極小比例的穆斯林就食。餐廳地勢很低,遇雨就積滿了水,很少有人在這裡吃飯,總是裝在飯盒裡帶走,各找地方。食堂門口的小路好像從來就沒有修理過,是穆斯林們自己踩出來的。與校園中四通八達的柏油路不同,這條路至今裸露著黃土,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留著穆斯林的足跡,晴天飛塵,雨天泥濘。秋風吹散落葉,飄在土路上,踏過去發出窸窣的響聲。新月讀著信的開頭部分,心頭覺得一陣淒涼。上中學的時候,陳淑彥的作文並不是最好的可是這封信卻寫得讓人動心,那是因為她有真情實感。上個星期日,陳淑彥應邀到「博雅」宅來吃飯,大家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她也並沒有流露出這種傷感與幽怨。現在從她的信裡,則明顯地感到她在抱怨命運的不公平,這是新月從不敢當面和她談及的問題。但是,新月想到班上的謝秋思,聽班長鄭曉京透露,她的父親是上海有名的大資本家,開一個什麼印書館,現在還拿定息。這樣的出身不是比陳淑彥還要差勁嗎?可她還是照樣考上了北大,鄭曉京還暗示同學們不要歧視她,要「體現政策」。那麼,陳淑彥呢?也許是因為她爸爸那個「小業主」太「小」了,如果索性當個資本家、大資本家,倒反而令人不可輕視?……對於這個頗為深奧又無處請教的問題,新月自然沒法兒回答,只能歸咎於命運了,陳淑彥自己不也相信她那「奇奇海市……」的命運嗎?……

    她看著信,心情像隨著陳淑彥在風裡浪裡顛簸,一會兒被拋進水底而幾乎窒息,一會兒又露出水面看見了希望,處境不同的朋友,也會有共同的喜怒哀樂!直到看完最後幾行,她才覺得心頭稍稍平穩了。她為了陳淑彥而感謝自己的父母,希望淑彥能夠如願以償,並且保持這種通家之好,不然,環境的變遷會使朋友疏遠以至離去的,她永遠也不願意失去淑彥!淑彥的羨慕和勉勵好似在她的背上加了一鞭,她在心裡說:淑彥,我不會使你失望;我不僅「代表」著你,還「代表」著我哥哥呢!我們穆斯林,從來在別人眼中就只能經商、餬口,上大學的、成為學者的,太少了,似乎我們不能、不配!哼,讓這種偏見成為歷史的陳跡吧!

    回到二十七齋門口,正碰上謝秋思從宿舍裡出來,手裡拿著一聽鳳尾魚罐頭。新月不經意地往樓前一瞥,果然看見上海籍同學唐俊生在松樹底下等她,手裡托著兩個飯盒。從到校第一天起,謝秋思和唐俊生就並不避諱他們的同鄉之誼或者還有更深一層的關係,課餘時間常常形影不離,連吃飯也是一塊兒來一塊兒走,買了飯就到校園裡找個僻靜的地方吃。

    謝秋思朝新月點頭笑笑就過去了。新月回到宿舍,只有羅秀竹一個人在,正趴在方桌上吃飯。

    「鄭曉京呢?」新月隨便問問。

    「Monitor?」羅秀竹笑著說,她喜歡以職務稱呼鄭曉京,而且還盡量把這個英語單詞念得很富有語感,其餘的話就只好用混合著湖北腔的普通話了,「不曉得她是到楚老師那裡,還是到男生宿舍去了?人家在吃飯時間還要『做工作』!」

    新月並不理會她這話裡到底含的是褒還是貶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鋪,坐在上邊吃飯。

    羅秀竹那張閒不住的利嘴卻不甘心只用來吃飯,還接著往下說:「我們monitor可真會團結人噢,尤其是對男生,慷慨得很,端著飯碗,撥給這個一點,撥給那個一點,好像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她一個人可以養活大家!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鋪,「恰恰相反,小氣得不得了,剛才偷偷摸摸拿了個罐頭出去,好像還怕我看見,連句客氣話都不敢講!哼,我們在長江邊上長大的人什麼魚沒有吃過?鮮魚都吃膩了,連武昌魚都是家常便飯,誰還稀罕她那小小的鳳尾魚!嘖嘖……」她扒拉著不見葷腥的飯盒,卻大過「精神會餐」的癮,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兒有那麼多的魚吃?借此撒撒氣罷了。

    新月由於民族生活習慣的不同,自己總是單獨吃飯,從不留意同學們在吃飯問題上哪個大方,哪個小氣,沒有切身體會,本不想加以評論,但看羅秀竹還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說:「也許就是因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氣。」

    「去!她是不捨得,上海人就是這麼小氣!你不相信?」羅秀竹卻越說越來勁兒,索性放下飯盒站起來,拿著筷子比比劃劃,「我中學時候的代數老師就是上海人,我親眼看見的嘛!有一次,她家來了客人,一見面,女主人簡直熱情得不得了:『喔喲,依來哉!阿拉屋裡廂為了迎接依這位貴客,夜裡三點鐘就到市場上排隊買小菜!』你以為她要擺什麼盛宴?唏!等到吃飯的時候就領教了,桌上倒擺得不少,小碗小盤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憐得像貓食,兩塊豆腐乾也算一盤,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盤,幾條筍絲也算一盤,還揮舞著筷子連連叫人家『勿要客氣,勿要客氣』!一會兒,好容易端上來一隻熱騰騰的雞,客人還沒動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夾一塊嘗嘗,」羅秀竹煞有介事地即興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經吃光的飯盒裡比劃,「『喔喲,糟糕,嘸沒蒸透!清蒸雞火候不到,腥得唻!』笑嘻嘻又對客人說:『對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曉得黃鶴一去不復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飯,也沒有再看見『阿拉』這隻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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