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四章 月清(7)
    進了上房客廳,韓太太招呼陳淑彥坐下。陳淑彥不覺有些拘謹,那鑲著大理石面兒的硬木桌椅,涼森森的,和她家裡的那吃飯、做功課都在一個地方的舊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她裝作不經意地瀏覽著韓家的客廳,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條案,紫釉大瓷瓶插著斑斕的孔雀羽毛,牆上的字畫……心裡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裡了,她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人和人多麼不同啊,這一切,我本來也應該有的!

    姑媽送來了茶,那小巧的青花蓋碗兒,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陳淑彥揭開蓋兒輕輕抿了一口,慢慢嚥下去,還覺得滿口餘香,跟她家喝的茶葉自然不是一個味兒了。

    「淑彥,你們家的老人家都還好哇?」韓太大問。

    「好……」陳淑彥低聲說,「他們倒都沒病沒災的,反正家裡的什麼事兒都交我媽一人兒張羅,我爸爸天天兒早出晚歸,廠裡活兒忙。手藝人,就這樣兒,養家餬口唄!」

    「咳,可不家家兒都是這麼樣兒嘛!」姑媽插嘴說。她送過來了茶,離做午飯還早,閒著沒事兒,就站在旁邊,陪著說話兒,「就說我們這兒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兒就指望著他們爺兒倆這一百六十塊錢進門!」

    「我爸爸可比不上韓伯伯啊!」陳淑彥把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瞧你說的!」姑媽客氣地笑著說,「都是玉器行裡的人兒,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還要說下去,韓太太半截兒攔住了:「姑媽,您瞅瞅東屋裡,天星早起來走的時候又扔下髒衣裳了沒?這孩子,自個兒又不會洗,也不言語聲兒!」

    「哎,我瞅瞅去!」姑媽責任心極強地就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太太支走了姑媽,對陳淑彥說:「你韓伯伯早就說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兒。他們公司裡,雖說人手也不少,可是領導啦,同事啦,還都敬著他;收購的,經銷的,要是不經經他的眼兒,還真是不放心,說他是什麼『權威』、『專家』!」

    陳淑彥說:「這倒是一點兒不假,玉器行裡都公認韓伯伯沒人能比,又會手藝,又會鑒定,還精通外語,樣樣兒都拿得起來!哪兒像我爸爸,只知道埋頭幹活兒,離開水凳兒什麼都不會!」

    韓太太笑了笑:「你韓伯伯雖說把手藝扔了幾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對手藝人還是看重的,常對我說:在北京的玉器行裡頭,不算擺件兒,要論做素活兒的功夫,陳老闆是數得著的!」

    她說的是行話。「擺件兒」指的是擺在案上欣賞的玉雕,「素活兒」則是光面琢磨不帶紋飾的戒指、耳墜、手鐲之類的首飾。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陳淑彥自然是聽得懂的,韓太太這樣誇獎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卻沒聽出來那話裡還有話:在玉器行裡,動口的和動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兒的手藝也只是一種而已,當然不能和韓子奇相提並論。其實,陳淑彥本來也就是這麼看的,韓太太為了擺正關係而做出的這個暗示是完全多餘的。

    「嘖,」陳淑彥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聽到韓太太用「陳老闆」這過時的尊稱來稱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藝再好,又有什麼用啊?他一輩子算是瞎混!又沒置下房子,又沒攢下錢,最後還落了個『小業主』的名兒!」

    韓太太正色說:「喲,這可是國家的政策!我記得公私合營那會兒,但凡有點兒底子的,可不都是資本家、小業主兒嘛!」

    陳淑彥不禁憤憤然:「我們家哪兒有什麼底子?就趁那麼兩間房,一張水凳兒,手裡有那麼兩千塊錢!我爸爸算什麼『老闆』?他又沒雇過人,自個兒到曉市兒上買點兒舊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點兒小首飾,再自個兒找地兒賣,一輩子連洋車都沒捨得坐過,就指著兩條腿跑!到了公私合營的時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錢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兒不漂在水面兒上。就我爸爸那個傻呀,倆眼一抹黑,人家讓幹嗎就幹嗎。說要成立『玉器生產合作社』,要手藝人,家裡的東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著開了兩次會,半道兒碰見個河北同鄉,對他說:你是做素活兒的,怎麼不參加我們首飾加工廠?我爸爸就退了這邊兒,入了那邊兒,兩千塊錢也交了,凳面兒也交了。讓自報成分,他心說:我好歹也算個『老闆』,總比那些當夥計的強點兒,就自報了個『小業主』。咳,他懂什麼呀?後來一開會,發現和工人不在一塊兒,開會的內容也不一樣,什麼『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呀,『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呀,他這才明白走錯了門兒了,自找了倒霉的命運!……」

    初來時拘拘謹謹的陳淑彥,動了感情,竟然說了這麼一大套!其實,她說的這些,大半都不是她的親身經歷,但這是她家的大事兒,是爸爸一輩子後悔不及的經驗教訓,一不順心,就只能回家當著老婆孩子叨嘮,她都聽得會背了。這會兒牽動愁腸,便當著和善可親的韓太太一吐為快。她和新月既然是同窗好友,當然也就不把新月的母親當外人。說到這裡,她又不禁暗暗在心裡把自己的家庭和韓家相比:人家韓伯伯過去做那麼大的買賣,到如今還住著這麼好的房於,擺著這麼大的譜兒,怎麼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小業主兒,倒是挺直了腰桿兒的國家幹部?唉,命運哪,命運,你不公平啊!

    「我爸爸哪兒有韓伯伯這麼精明!」這句由衷的感歎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

    「他精明?」韓太太淡淡地說,「頭二十年他就把家毀光嘍!要不然,國家能叫他當『無產階級』?」

    這話音兒分不清是褒是貶,也沒說出韓子奇是怎麼把家「毀光」了的,韓太太決不會像陳淑彥那樣胸無城府,把家裡的事兒抖落個一乾二淨的。她說這話,正是給自己的家庭定個調子,不讓陳淑彥再胡亂猜疑,她看出了這姑娘對韓家的羨慕和好奇。

    陳淑彥也沒再追問,人家天好是人家的,也沒有她的份兒,她只能自歎投錯了胎,生在那樣的家庭,空頂著個背時的「小業主」牌子,日子卻比人家這「無產階級」差遠了去了。要是能像韓家這麼樣兒,即使當「資產階級」倒也值啊!「唉,新月多好!也不受家庭的連累,想考名牌兒大學,就考上了。哪兒像我啊,連輕工業學院都不要我這樣的!」

    繞了一圈兒,這才落到根本上,她的一切沮喪、牢騷都是因為沒考上大學而發的。今天來送新月,本是礙於情面,迫不得已而信守前約,在路上就反反覆覆心裡顛倒了好幾個個兒才鼓足勇氣來的,不料又撲了空,那種失落感就無形中增強了好幾倍,不知不覺眼淚又要湧出來。

    韓太太充滿同情地看著這感情脆弱的姑娘,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看來,陳淑彥把考不上大學的罪過全推在她爸爸身上了,又似乎覺得新月的升學是因為出身比她好。韓太太儘管不懂得國家招大學生是不是憑著家庭「看人下菜碟兒」,但她本能地認為這樣說屈了新月。上大學又不是花錢買的,那不是還得考嘛,學問不好,恐怕也不行。她憑著韓子奇對女兒的評價,確信新月是*本事考上的。那麼,陳淑彥也許在學問上就不如新月。但她不能這樣點給陳淑彥聽,叫人家臉上掛不住。至於陳淑彥那種對家庭的自卑感,韓太太卻又不以為然,不管怎麼說,你爸爸也是做過幾十年買賣的人,手裡還趁過兩千塊錢呢,比那些光*兩隻手混飯吃的人總還是強多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論家底兒,也是比那些*國家提拔起來的工人更趁、用不著這麼瞅不起自個兒。可是,這話也不便明說。想了想,就另找途徑寬陳淑彥的心:「姑娘,已然這麼樣兒了,你也別老是覺著委屈!依我說呀,一個姑娘家,唸書念到高中畢業也就足矣,大學上不上的不吃緊!我們家天星不是也沒上過大學嘛,在保密廠子工作,又能比誰差到哪兒去?你呀,甭跟新月學,在家好好兒地幫你媽幾年吧!」

    陳淑彥掏出手絹兒擦著眼角說:「我媽也是真難啊!下邊兒兩個兄弟都在上學,得吃,得穿,得繳學費,光指望我爸爸那八十塊錢哪兒夠?要不我媽就說了:『你沒考上大學是我的福!』」

    「倒也是實話,」韓太太點點頭,「早點兒工作,也給你媽省點兒心!」

    「我爸爸也是這麼說,這些天,他就在到處托人兒給我找工作,聽說琉璃廠文物商店有個老師傅,過去跟他一塊兒學過徒的,也許能幫點兒忙……」

    「噢?要是能成,那兒倒是不錯,也是咱古玩行裡的!回頭,我跟你韓伯伯也提提這事兒,行裡的人兒他都熟,要是用得著的話,叫他去言語聲兒!」

    「那可就太好了,」陳淑彥感激地望著韓太太,「伯母,我要是能去了文物商店,可得好好兒地謝謝您!」

    「咳,說這話就見外了,都是回回親戚!」

    韓太太所說的「回回親戚」,並非實指親屬關係,而是回回之間的通稱,顯示了這個民族同胞之間特有的情感。她拿起暖瓶,給客人的茶碗又續上水,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淑彥,你今年十幾啦?我記得你比新月大……」

    「比她大兩歲,十九了;我的生日早,到春節就整二十了。小時候上學晚,在班裡挺大的個子……」

    「二十了?到了該找婆家的年齡了,這可比唸書更當緊!搞上對象了沒?」

    陳淑彥騰地羞紅了臉:「伯母,我連個工作的地方還沒找著呢,哪兒有這心思?在中學的時候,學生沒有一個談戀愛的……」

    韓太太笑了:「瞧你臊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媽也該給你操操心了。咱回回裡頭,好人家兒還是有的!」

    陳淑彥就不再言語,低著頭喝那碗茶。

    被韓太太打發走了的姑媽,在東廂房裡翻騰了一陣,抱著天星的一堆衣裳,泡在大盆裡,坐到院子裡石榴樹底下,盡職盡責地揉搓。這會兒,正一邊揉搓一邊叨嘮:「瞧瞧這領子上的泥!是怎麼穿的?」

    陳淑彥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朝著院子裡說:「姑媽,您歇著,我幫您洗!」

    姑媽忙說:「那哪兒成啊?你是客人!」

    陳淑彥下了上房的台階,走過去說:「這有什麼?我們家的衣裳都是我洗!今天我反正也沒事兒……」說著就去搶姑媽手裡的搓板。

    韓太太卻並不阻攔,只是笑吟吟地說:「是嗎?你倒是比新月勤謹!長這麼大,也沒見她這麼幫過她哥一回!」

    姑媽爭不過陳淑彥,就放了手,在圍裙上擦著胰子沫兒,過意不去地說:「姑娘,今兒晌午別走啦,在這兒吃飯吧!」

    韓太太卻說:「家裡又沒準備,叫人家吃什麼?我說呀,淑彥,說話就到禮拜天了,新月准回家,我叫她在家等你。」

    「禮拜天我准來!」陳淑彥高興地說,使勁兒揉那領子。

    「姑媽,」韓太太又立即下達任務,「您給這小姐兒倆好好兒地做點兒可口的,啊?」

    「哎,哎!」姑媽滿心歡喜地答應著,一想到新月要回家,她心裡就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明兒一早,我上天橋的自由市場買活雞去!上菜市口買活魚去!」

    老姑媽立即處於臨陣狀態,興致勃勃地準備為新月接風而大戰一場;韓太太卻在心裡謀劃著另一件大事,這件事,現在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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