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太繼續吃她的面。
韓子奇抑制住被妻子挑起的怒火,他現在掛在心上的是女兒的學業。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一天天地盼著她長大,現在終於盼到她高中畢業,要考大學了。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大關口,跨過了這個關口,新月就成為大學生了,五年之後,就可以拿著一張大學文憑走向社會、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了。韓子奇沒上過學,更不要說大學,他的中文、英文都是為生活所迫、事業所需而刻苦自學的,是環境造就的;天星只上過初中……這個家庭的祖祖輩輩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過大學畢業的文憑,這是令韓子奇深深遺憾的。彌補這個巨大的遺憾,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新月身上了。到了那一天,做父親的就償還了夙願,可以舒開笑顏,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這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女兒,倒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不然,他會永久地不安。他相信女兒能夠實現他的這個殷切的希望。新月在還是很小的時候,幾乎是從牙牙學語的幼兒時期,就同時受到了漢、英兩種語言的啟蒙教育,她對漢語和英語的反應同樣靈敏,兩三歲就掌握了一些常用詞彙,可以做簡單的交談了。在家裡,韓子奇喜歡和新月用英語對話,這個習慣一直保持了十多年,無疑為新月在高中階段正式學習英語打下了極好的基礎。新月的各門功課都成績優秀,而英語更為突出,當然是毫不奇怪的。現在,她自己選擇了英語作為高考志願和終生的職業,正是發揮了自己的長處,也使父親充滿了信心。
「很好啊,新月,」他說,「這也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對你來說,沒有比英語專業更合適的了!」
「爸爸希望我將來成為一個翻譯家嗎?」新月的情緒又興奮起來,眼睛裡閃爍著希望之光。
「這,我倒也說不上,」韓子奇溫和地看著女兒,話卻說得很深沉,「事業的追求,並不一定要什麼頭銜和稱號來滿足,你愛上了一種東西,願意用全部心血去研究它,掌握它,從中得到了樂趣,並且永遠也不捨得丟棄它,這就是事業心,是比什麼都重要的……」
「就像爸爸對玉那麼著迷?」新月笑了。
「是的……」韓子奇答道,而心裡卻在歎息。
「太好了,爸爸堅定了我的信念,」新月愉快地吃著面說,「那我就填這個志願了噢?表兒明天就得交呢!」
「你的志願嘛,誰也不能阻攔你,你已經長大了,十七歲了,」韓子奇回答得很肯定,想了想,又問:「你的第二志願是什麼?」
「沒有,我沒有第二志願!」新月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沒有?萬一第一志願考不上呢?總得有個退路……」
「我不給自己留退路,根本不相信我會考不上!」
「噢!」韓子奇感到震驚,雖然他知道新月的能力,但沒有想到女兒的自信竟然達到了這種程度,好像已經把未來的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使他十分欣慰,似乎心頭的重負已經解脫了,「爸爸欣賞你敢於破釜沉舟的膽量!不要退路,退路從來都是留給……懦夫的!」
「謝謝爸爸!」新月深情地說,「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才對得起您的鼓勵!」
「你們說的這個『北大』,在哪兒啊?遠不遠?」老半天也沒敢插嘴的姑媽忽然問,她雖然聽不大懂,可是上心著呢!
「遠倒是不遠,」韓子奇吃著面說,這碗打滷麵他現在才吃出點味兒來,「就在沙灘兒紅樓嘛!」
「哪兒呀,您這是老皇歷了,」新月噗地笑了,「北大早就不在沙灘兒了,在西郊,遠著呢!」
韓子奇一愣:「是不是在原來的燕京大學?」
新月點點頭:「是啊,就是那兒!」
「啊?」埋頭吃麵的韓太太忽然停住了筷子,吃驚地問新月:「真是在那地方?」
「怎麼了?」新月不解地問。
「你幹嗎非上那兒上學去?」韓太太卻反問她,臉前的這碗麵也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放在碗上。
「北大不好嗎?我們老師說,那是全國最好的重點大學,歷史最悠久,五四運動的時候,還是……」新月似乎要把招生簡章背給父母聽。
「我也沒說它不好……」韓子奇喃喃地說,「我是說……」
姑媽在旁邊插嘴:「你媽、你爸橫是嫌那個地方太遠,你就不能考個近一點兒的?」
「是啊,」韓子奇趕快接過去,「可以報個別的學校嘛,比如外語學院、外貿學院……」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卻堅定不移。
「為什麼?你跟那兒有緣是怎麼著?」韓太太滿臉的不高興。
「因為……」新月看著媽媽,再看看爸爸,「因為北大的錄取分數最高,最難考,我想用高標準來考驗自己的能力!媽,我能考上,遠一點兒有什麼關係?爸,您說呢?」
餐桌上,出現了沉默。
「好吧,既然你的志願這麼堅決,我也不好勉強了!」韓子奇終於說,似乎有些無可奈何。
「那我就……」新月不放心地再追問一句,她希望爸爸能有一個明確的答覆,不要這麼含含糊糊。
韓子奇卻垂著頭說:「你再聽聽你媽的意思……」
「媽……」新月為難地望著媽媽。
「甭問我,既然你們爺兒倆都商量好了,媽還敢擋你的道兒?」韓太太連看都沒看她,只是眉毛動了動,慢條斯理地說,那聲調讓人聽了心裡發冷。她把碗一推,乾脆站起身來,走了,走到餐廳門口,又甩過來一句話,是說給韓子奇聽的:「不是說她的事兒不讓我管嗎?我可就真不管嘍!」
韓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聳著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來。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白了:傍晚時父母的爭吵,毫無疑問說的就是她!那麼,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事兒呢?也許就是她面臨的高考問題,父母的分歧恐怕不僅僅是報哪個志願吧,看媽媽那意思,似乎對參加高考都不一定贊成!
天黑下來了,「伏天兒」還在悠然地鳴唱,但白天的炎熱已經消退了,微風吹來,讓人感到一絲涼意。夏夜的晴空,撒滿了無數的星斗,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彎彎的一道新月從西南方向的大際升起,浮在遠處的樹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麼細小、玲瓏,像襯在黑絲絨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僅僅露出邊緣的一隻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條小船,這小船駛向何方?
新月在姑媽的房裡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覺。父母的爭吵,高考志願的懸而未決,都使她不安,而又無處訴說。只有姑媽最疼她,最寵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兒,她總是首先在姑媽那兒尋求安慰,姑媽就把話正著說,反著說,掰開揉碎地說,直到把她哄笑了,娘兒倆才算完。但是這一次,姑媽的法寶失靈了,報考大學這件事兒太大了,超過了姑媽的權限,她可做不了主,只是反覆說:甭著急,再跟你媽商量商量;甭著急,你媽疼你,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什麼事兒還不都盡著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上學,再跟她好好兒說說!姑媽甚至還說:我尋思著,一個姑娘家,上不上大學也不當緊……唉,姑媽不識字,她懂得太少了,話說得囉哩囉嗦,糊里糊塗,不得要領,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從姑媽那兒出來,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廂房去。她抬頭看到天上的那一彎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個神秘的天體是一樣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時候,她在人間落生了,像彎彎的新月一樣升起來了,十七年,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以後的路怎麼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運行軌道,從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現在卻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裡,望望上房。上房東間裡父母的臥室,窗紙上已經沒有燈光,不知他們睡了沒有。她想再去跟父母談談,但走到廊下,聽聽裡面沒有聲息,便又猶豫地站住了。也許他們已經睡著了,她不敢叫醒媽媽。站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廂房,她沒有開燈,便渾身無力地和衣躺在床上。屋裡很暗,朦朧的月光從窗外反射過來,窗紙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牆邊的立櫃、梳妝台、寫字檯都只是幢幢黑影,她像走進一個無人的空谷,感到孤獨和淒涼。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這張兩頭裝著鏤花欄杆的雙人大銅床,是她從小睡的地方,也是媽媽睡過的地方。姑媽說,媽媽生哥哥的時候和生她的時候,都是住在這兒的。歲月太久了,她已經記不起自己在嬰兒時期是怎樣被媽媽抱在懷中餵奶,母女之間是怎樣親密無間。在她的記憶中,幼時陪著她睡覺,幫她穿衣服,餵她吃飯,帶著她在院子裡玩兒……這一切都是由姑媽來做的。她上小學了,姑媽給她縫了書包,送她到學校門口;放學時,姑媽在學校門口等她,惟恐她走迷了那一段長長的路,也怕街上的男孩子欺負她。這樣一直延續了好幾年,直到她上了初中,姑媽確信她已經有了自衛能力,才停止了迎送。但每當放學的時候,總是眼巴巴地等著她回家,如果她來晚了,姑媽一定焦急地在大門外瞭望。記得十二歲那一年,她第一次因為床單上的血痕而驚惶失措,掩飾不及而遭到了媽媽的白眼:「這麼大的丫頭了,連這都不懂……」是姑媽趕忙拿去洗,還悄悄地對她說:「新月,你是大姑娘了,別怕,這不是病,也不是傷,姑媽告訴你……」從那時起,已經五年了,她覺得自己真的一天天長大了,漸漸地會料理自己的一切,姑媽為了讓她清靜,就不再陪她睡,搬到倒座南房裡去了,可是仍然主動地為她縫補漿洗,默默地關心著她的一切,一直到今天的生日晚餐……而這些,似乎媽媽都不大在意。現在,她高中畢業了,面臨著激烈爭奪的高考,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大關頭,不但需要自己去全力拚搏,也多麼需要親人的和鼓勵啊!爸爸顯然是她的,但是爸爸似乎又顧慮重重,沒有媽媽的點頭,爸爸是很難做出最後決定的,他今天的話越說越無力,還是要看媽媽的臉色。媽媽嘴裡說「不管」,而實際上卻是堅決要管,要阻攔,要在這決定命運的一步改變女兒的道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