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行了半個時辰,來到一山澗旁。薛慕華從懷中取出炮仗,打火點燃。砰的聲響,炮仗竄上天空,啪啪啪連爆三聲響。只聽他說道:「前方道路愈發難行,家師不欲怠慢貴客,待會有專人前來迎接。」眾人皆是大歎聰辯先生待客周到。
沒多久,前方奔來十餘人來,多是鄉夫裝束,有一半人手中拿著長長的竹竿。到了近處,薛慕華當先迎了上去說道:「大師兄,三師兄,四師兄快來見過劉師叔。」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來人當中有個老者和中年壯漢,還有個儒生模樣的人,裝扮各異,夾在一眾鄉夫當中,倒是極為顯眼。
那老者問道:「五弟,哪位是劉師叔?」眼光在劉飛揚和段譽間一掃而過。他只聽說劉飛揚是個年輕公子,見二人年紀相仿,自是不能確定。劉飛揚見了他的目光,心中暗道:這人的功力倒是不錯。想必是函谷八友的老大了。
薛慕華指著劉飛揚道:「這位便是劉師叔了。」老者、儒生和那中年壯漢聞言,齊齊搶到劉飛揚跟前,納頭便拜,口中一一叫道:「師侄康廣陵、苟讀、吳領軍見過劉師叔。」
劉飛揚不料他們一見便行此大禮,在他們雙膝即將著地時,雙手托出,一道柔勁已把他們托了起來,口中道:「不必行次大禮!」吳領軍臉色木訥,沒什麼反應,康廣陵卻是函谷八友之首,武功遠超眾師弟,自是明白劉飛揚武功極高,他也是生性天真之輩,毫不忌言,笑道:「師叔武功高強,這下丁春秋有人制他了!」
苟讀卻吟道:「師叔武功高強,但尊卑有分,是固師門之緒論僅守而勿敢失者也。」說著,還要再行拜禮。
劉飛揚頭大如斗,他哪聽過這些酸詞,又見他迂腐得倒是可愛,倒是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薛慕華和劉飛揚相處已久,知他與古法禮數並不看重,攔住苟讀,說道:「三師兄,師叔為人謙遜,不喜歡過多的繁文孺節,太多禮數他反倒不喜歡。」
苟讀還在掙扎,嘴裡說道:「論語中《微子》子路有曰:『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吾讀聖賢書,怎可不曉古人之微言大義?」
劉飛揚只聽得快要瘋了,論掉書袋的本事,這世上五六歲的學童都強過他不知多少。段譽在旁插口道:「先生豈不聞孔聖人也有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話的意思是:君子為人,仁義為先,禮義為次,禮文什麼的便只是形式了。
苟讀道:「公子所言極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聖人真不欺我!」這才不堅持向劉飛揚補行跪拜禮。
薛慕華道:「師叔勿怪,三師兄性好讀書,諸子百家學問無所不窺。是以也養成了每出口必帶『之乎者也』,其實是位大有學問的宿儒。」說著也向康廣陵等人介紹了段譽、楚依依等人。各人自是拱手作禮不已。
劉飛揚苦笑道:「不妨,前面帶路吧。」轉向段譽道:「多謝三弟,若非三弟解圍,我還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最怕那種囉哩囉嗦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才在杏子林中,對包不同的胡攪蠻纏極為反感,出言直斥。可這苟讀卻是一腔誠意,總不能也向他出言斥責。
薛慕華等人向那些鄉夫漢子打了個手勢,那些人兩人一組,把竹竿分開,中間繫著繩網。康廣陵道:「請師叔和各位貴客上坐。山路難行,家師不便親迎,恕罪則個。」
眾人齊齊吃驚,皆想不到蘇星河待客如此至誠。劉飛揚看著那幾個漢子,見他們只是身手敏捷,武功只是一般,心想:他們能走得了,我怎麼行不得!說道:「我等無病無痛,這山路崎嶇想必還難不倒我等。蘇師兄盛情,我們心領了。慕華前面帶路吧!」
大理四大護衛也各自想道:這聰辯先生盛意拳拳,但未免小題大做了。我們習武之人還怕這些山路麼。也都紛紛出言附和稱是。段譽、楚依依、阿朱等也是毫無異議。
薛慕華也不勉強,說道:「師叔前縱去。劉飛揚拉著楚依依的手,隨後跟上。他雖帶著一個人,但衣袂飄飄,在這陡峭的山道上,依舊是閒亭信步般,瀟灑自如。與楚依依一道彷彿神仙中人,御風而行。只看得眾人欽佩不已。
苟讀不禁念道:「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君子陶陶,左執纛,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眾人對古書少有涉獵,只道他是書獃子氣發作,也不在意。唯有段譽和楚依依飽讀詩書,知道這是詩經中《王風》的一首詩,那是形容情人郊外同游,其樂無窮。
段譽見了不免又是獨自心傷,暗自想道:江湖傳聞二哥有勇有謀,他和楚姑娘在一起真是相得益彰了。楚依依心中自是歡喜無限,眼光始終不離劉飛揚面龐。
不久轉入一處山谷,谷中種滿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地勢也稍漸平坦。劉飛揚鬆開握著楚依依的手,和她並排走進林去。楚依依心中略感失望,倒希望這山路永遠都是崎嶇不平就好了。
行了里許,來到三間木屋前。屋前大樹下,有兩人相對而坐,中間是塊平坦大石,上面擺著棋盤,二人正在對弈。左首是個矮瘦的老者,滿臉皺紋,也看不出多大年紀,身後畢恭畢敬站著四男一女,也是形相各異。康廣陵等三人齊齊奔了過去,卻不發一言,靜靜著看他們對弈。眾人已知這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了。
和蘇星河對弈的那人卻是個年輕公子,年約二十六七,長相也是頗為俊朗,更透出高貴之氣。身後也是八人站立,年輕的就三十多歲,年長的也有近六旬的年紀,俱是精神飽滿,看其太陽穴皆是高高隆起,身手皆是不弱。
眾人走近一看,原來那棋盤竟是在那大石上直接雕刻出來,縱橫交錯,齊齊整整,深入石下三分。黑白棋子全是晶瑩發光,雙方已各下了百餘子。段譽出自帝王之家,知道那是上好的壽山石製出,單是這副棋子便價值不菲。
蘇星河只是略掃了眾人一眼,微一點頭算是致意了。而那年輕公子更好似全沒注意到來人,一雙眼睛全盯著棋盤,仍在不住考慮下一步的走勢。約有半盞茶時間,手中白子才放落棋盤。二人又各下了几子,段譽精於棋道,已看出白子頗落下風,只是一味不肯服輸,只與黑子糾纏不休。
萬籟無聲中,蘇星河噠的一聲將黑子下在棋盤上,輕歎道:「李公子棋風堅忍不拔,可惜霸道有餘,王道不足,可惜,可惜!」眾人聽聰辯先生竟開口說話,皆是驚奇不已。段譽也沒在意,往棋盤看去,他剛才那一黑子已堵死了白子中路大片,中盤已失,那是回天無力了。
那李公子呼的一聲站了起來,說道:「此局極是古怪,下了一子後,似是越發引人不住糾纏下去。這棋我解不了!」眾人聽他言語似不承認輸棋,心中暗自搖頭。李公子也毫不在乎,退到了一旁,只是眼光掃向劉飛揚時,眼角竟是閃過一道厲芒。而看到楚依依時卻是一臉的驚色。
眾人沒看見他眼中的厲芒,只道他也是驚於楚依依的美色,也並不放在心上。這時,薛慕華也向蘇星河介紹了劉飛揚等人。蘇星河眼睛直直注視著劉飛揚,許久才說道:「很好,很好。」
劉飛揚見他語氣頗顯老氣橫秋,心中微有不快,但還是抱拳道:「劉飛揚見過蘇師兄。」函谷八友中的其他五人也紛紛向劉飛揚行禮見過。
蘇星河道:「聽聞師弟在江湖上種種事跡,為兄才知道師門竟出了個少年英雄,實在是師門之幸!」
劉飛揚道:「師弟也是久聞師兄大名。今日一見也算一嘗宿願了。」他是越來越把自己當做逍遙派的人了。
蘇星河歎道:「為兄不肖,數十年來龜縮在這擂鼓山,上對不起恩師栽培之恩,下對門人弟子也多有愧對。」函谷八友在旁聽得心潮起伏,但沒有恩師的吩咐,卻不敢出言說話。
劉飛揚心下也對他這幾十年的生活唏噓不已,但也不想就此囉嗦下去,說道:「不知師兄急急招我來有什麼要事麼?說實話,師弟對於圍棋一道,所學有限得很,恐怕入不了師兄法眼。」
蘇星河料不到他竟會如此直說,心念一轉,想道:聽慕華言,劉師弟是李師叔的弟子,想必只學了武功一道。也是要不然他年紀輕輕,如何能在江湖上闖出這麼大的名頭。反正這珍瓏棋局也未必一定要他解開。便說道:「此事稍後再談,且等為兄下過這盤棋。」說著轉身,在棋盤上各揀了十餘個黑白棋子,歸入棋盒。
眾人見他如此癡於棋道,皆是暗暗稱奇,皆都想道:難怪他會擺下個棋局,約請天下的棋道高手前來對局了。只有劉飛揚知道,他是不欲在眾人面前談起逍遙派的事。至於這個珍瓏棋局,他倒不怎麼放在心上。此時他功力已達絕頂之境,再加上他為人豁達,並不十分在乎無崖子那七十年的功力。更何況他對無崖子向來沒有好感,不說他用情不專,害得幾位女子一生傷心。便是他被丁春秋陷害後,卻死抱著面子,不肯把功力傳給蘇星河,或者去找兩位同門相助,累得蘇星河和門下幾個徒弟,苦了幾十年,此事在他眼裡看來,也讓他看不過去。
蘇星河向段譽道:「這位是大理段公子吧,久聞段公子棋藝超卓,但盼能解下這一局。」
段譽望著棋盤,心中不禁想道:這位聰辯先生是逍遙派中人,但所佈的棋局,為何和無量玉洞中的那個棋局一模一樣?而神仙姐姐卻要留書殺死所有的逍遙派中人,這其中又有什麼關係?正征征出神,聽到蘇星河喊話,扯回心神道:「晚生棋藝一般,老先生既有吩咐,便斗膽對上一局。」
蘇星河似是對他極為客氣,笑道:「段公子過謙了先放了粒黑子下去。這珍瓏棋局,他早就在心中拆解了無數次,其中種種變化更是瞭然於胸,下子極快。
段譽坐下後,略一沉思,便對了一子。二人你來我往,又下了數個回合,蘇星河皆是下子奇快,面上也始終抱著微笑,對段譽的棋力極是讚賞。只是到後來,段譽下子愈發沉吟不絕,只覺黑子每下一子,皆是關聯重重。其中是劫中有劫,既有共活,也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而自己白棋這邊,看似可活,可要殺卻旁邊黑棋的圍剿,卻是牽涉極多,每步下去,總得算到後面好幾招。
四大護衛中就朱丹臣於棋道有所涉獵,已看出段譽這盤棋勝望渺茫,但他知道觀棋不語的道理,在旁空自著急。忽聽段譽說道:「好,就如此下。」說著拋開中盤爭奪,將一枚白棋下到棋盤邊路上。蘇星河點點頭,面現嘉許之色,馬上回了一子。
段譽在剛才沉思中已想通了接下來的十來步,不料兩人又相互下了數子,白子依舊處在劣勢。終於在蘇星河下了一枚黑子,徹底封了他邊角的棋路後,呼口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這個珍瓏棋局巧妙異常,晚生破解不了。讓老先生失望了!」
蘇星河仍是長歎一聲,道:「段公子棋思穩捷,這十來路棋已臻極高境界,可惜未能再想深一層,可惜,可惜之至。」說著和段譽各自收起之前下過的十餘個棋子,放入盒中,棋盤復現原來的陣勢。
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聽聞聰辯先生擺下個珍瓏妙局,不知在下能否不請自來?」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白衫的翩翩公子款步而來。看他面似冠玉,星眉劍目,腰配長劍,其風采長相更勝段譽。眾人在心中俱是一陣喝彩。只是劉飛揚只覺他的長相好似在哪見過,就是一時想不起來。
蘇星河笑道:「此局是家師數年心血所成,老朽誠約天下高人來此,便是希望能有人破解此局,還家師個心願。公子前來赴會,老朽不勝之喜。請!」也是當先下了一子,卻和剛才與段譽對弈時所落的第一子不同。
那年輕公子微笑著走近,見到劉飛揚一鄂,而看到他身旁的楚依依,卻也是面色大變,張口差點驚叫出聲來。只是反應及時,收住已到了喉間的話,往蘇星河對面坐下。只是坐下時,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