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康敏原是一直背向眾人,站在徐長老身旁,聽得徐長老的說話,這才緩緩回過身來。我雙眼緊緊盯著這天龍第一毒婦,只見她面容清秀,臉色蒼白,眼角眉梢皆帶有一絲悲楚。我心中暗道:嘿嘿,果然會裝。只聽她低聲說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接續馬氏香煙……」語音清脆,聽來倒是動聽。她話中夾帶嗚咽,微微啜泣。林中眾人皆覺心酸難過。
只聽她接道:「小女子殮葬先夫之後,檢點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寫道:「余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視者即為毀余遺體,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於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
康敏說到這裡,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是一針落地也能聽見。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這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接著又是一頓,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說「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禁向蕭峰瞧去。我心中也不得不服:這康敏的單演技一流,口才更是一流,這一停一頓間,大顯學問。她若到了現代絕對是個頂極公關小姐。
蕭峰卻是坦然面對眾人的目光,無一絲異樣。
康敏又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的事情,請徐長老告知各位。」
眾人又望向徐長老,只見他咳嗽幾聲,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隻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說道:「這封便是馬大元的遺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寫。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動過。我也擔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太行山鐵面判官單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
單正上前接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鄭州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信。」
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抽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感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
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禁『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原來是他!』」單正點了點頭。
接著徐長老又請譚公譚婆鑒定了信中筆後跡內容的真假,得到確定卻始終不說寫信人是誰。只聽他歎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此時眾人都已明白他所說的「英雄豪傑」必是蕭峰無疑了,紛紛望向他。
徐長老又道:「譚婆曾說道,她有一位師兄,於信中所言之事乃是親身經歷,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著我偷偷摸摸?」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乾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跟你說。」譚公道:「背夫行事,
不守婦道,那就不該!」譚婆一時怒極,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光。
而譚公面對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動也不動
的挨了她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塗在臉上,登時消腫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趙錢孫見了,長歎一聲,口中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徐長老問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而趙錢孫恍若未聞,嘴裡一個勁地喃喃自語,一臉的悔色。眾人都是哭笑不得,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徐長老請他
千里迢迢的前來印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癡癡迷迷,正經事卻回不上一句話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譚婆上前輕搖趙錢孫手臂,輕聲道:「師兄,說一說信中所提到的那一戰吧。」趙錢孫回過神來,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驀地裡臉色大變,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我心中感歎:那雁門關一戰,蕭遠山該是何等神勇,竟把這趙錢孫嚇成這樣。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裡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這時趙錢孫跑的方向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趙施主,三十年來,別來無恙否?」趙錢孫聞言倏地停下腳步,說道:「是,是你,智光大師。」
我突然插口道:「請問那信中所說的到底是什麼事?聽徐長老之言,似乎關係到喬幫主的名聲,在下不明白以喬幫主的氣概為人,難道還有什麼不可見人之事麼?」眾人聞言大驚,紛紛向我望來,這話他們憋在心裡許久,但無一人敢如我這般毫無顧忌的說出來。
徐長老臉上閃過奇異的表情,吶吶道:「這位少俠,只因此事實在關係重大,老朽等人不得不慎重斟酌這前後干係。
這時一個方面大耳,形貌慈和的老僧和趙錢孫一起走了進來,那老僧必是趙錢孫口中的智光大師了。只聽他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智光大師雙眼掃過蕭峰,緩緩說道:「那是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接著他就把當年雁門關一役的始末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只聽得眾人血脈沸騰,也是慄慄危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