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我未認輸
「劫營了!呼蘭人劫營了!」
熊熊的烈火,染紅了漆黑的夜空,驚慌的呼喊,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地動山搖的鐵蹄聲中,縱馬射箭的騎士,縱橫在開闊的平原之上,一道又一道防線被無情的突破,象徵榮譽的旌旗被隨意的丟棄,曾經被戰士視作重逾生命的刀槍如今成為了逃跑的累贅,一度浴血奮戰的勇士,此刻不再捍衛自己的陣地,犧牲無數性命拚死守住的關口,終於毫無懸念的失守。
所有一切的災難,都源於一個令人震驚的謠言——
風雨,年輕的帝國宰相,西北涼州的諸侯,四十五萬聖龍帝國諸侯聯軍的統帥,於巡視軍營的途中遇刺身故。
這對於軍隊的士氣來說,無疑是一場沉重的打擊。
不管是忠於風雨的嫡系,還是各打小算盤的諸侯部隊,或者是忠於朝廷天子的正統派,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風雨確實是一個用兵如神的名將。
戰士的想法是非常樸實而且簡單的,他們願意追隨著給他們帶來勝利、輝煌和希望的統帥,即便是面臨看來絕望的危險,也能夠意志堅定的挺過;而一旦失去了這樣的統帥,即便是明明佔據了優勢,也足以讓他們完全喪失鬥志,無心再戰。
不巧,風雨便是這樣的統帥。
而如今他的軍隊便正處於發現自己失去了這樣統帥的境況之中。
因此,潰敗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對此,身處混亂漩渦中心的風雨,竭盡全力想要用大聲的吶喊來否決這個無恥的謠言,然而聲音卻阻塞在了喉間,根本無法傳遞到已經人聲鼎沸的戰場。
風雨還想拔出腰間的寶劍,斬殺那些從自己的身邊屁滾尿流狼狽逃竄的軍官,但是身上不知何處傳來的劇痛,讓年輕的帝國宰相全身乏力,甚至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更遑論殺人立威。
風雨更想躍馬沙場,用自己的行動作為戰士們的表率,在危難的時刻力挽狂瀾,遏制住驚慌的潰逃,然而賴以驕傲的軍隊,卻在敵人的面前調轉了方向,猶如潮水一般席捲而過,面對滾滾濤流,縱然是砥柱也無法堅持,最終無奈的被夾裹著倒退。
一路之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屍體遍佈山野,軍隊全然瓦解,勝利的果實轉眼化作了泡影,留下的卻是失敗的淒慘和蒼涼。
「不……,不……,不!」
被護衛們挾持著順應敗軍的潮流而退,風雨淚流滿面,滿心不甘,只覺得天地昏暗,此生已休……
「夫君,夫君!」
一陣劇烈的搖晃,伴隨著一道悅耳的聲音,終於將風雨拉回到了現實之中。
不顧已經被冷汗浸濕了的衣衫,年輕的涼國公「騰」的坐起,茫然的四顧左右,第一句便是問:
「這是在哪裡?我怎麼了?」
「這是在軍營的大帳之內!夫君,你病倒了,連續昏迷了三天三夜,不過現在可好了,一切都好了!」
美麗的少婦,聲音中帶著一絲的顫抖,是喜悅的顫抖。
「三天三夜?」
風雨茫然的重複,隨即便打了一個激靈,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了一股精神,便要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同時更是大聲地喝問道:
「軍隊?軍隊呢?軍隊怎樣了?」
「夫君,你累了,還是先好好休息吧!」
李中慧柔聲的說著,便要讓風雨繼續躺下。
「軍隊,我的軍隊!我的軍隊在哪裡?」
風雨揮臂撥開了妻子的手,鞋都沒有穿,便赤腳下地,強忍著胸口劇烈的疼痛,撩開了大帳的蓆子,踉蹌著走了出來。
那是一片分外荒涼的景象。
滾滾揚塵的風沙,迷濛了天地;獵獵作響的旌旗,平添了蕭然。
大地平坦而且空曠,殘斷的刀槍靜靜的丟棄在剛才還萬分喧囂的戰場,鳴叫的禿鷹正盤旋在陣亡者殘骸的上空。
空曠的平地兩邊,正是對峙的兩個陣營。
槍如林,刀如山,萬馬千軍星羅棋布,猛將謀臣濟濟一堂,關寨連營綿延無盡,明崗暗哨犬牙交錯,何等的森嚴,何等的井然,肅殺的氣勢滲透整個空間。
只不過,一方蜷縮在彈丸的一角,而另一方則氣勢磅礡的合攏了四周。
這樣的景像是如此的熟悉,風雨清晰的記得,早在半個月前,自己便是這樣,吟著「揚鞭慷慨蒞中原」這樣意氣風發的詩句,統率著數十萬大軍,不僅殲滅了呼蘭最精銳的十萬大軍,而且還將呼蘭帝國的權力第一人,呼蘭大國師團團圍困在沒有任何退路的絕地。
如今景像已久,不同的是角色卻已經完全顛倒。
數十萬呼蘭大軍,策馬鷹揚,士氣高昂的陳兵於外,反而是原本勝利在望的聖龍人,卻失去了原本掌握的戰場主動權,龜縮於一隅,從上自下,意氣消沉,渾然不減了名將麾下的風采,也沒有了帝國勁旅的雄風。
目睹著這一切,風雨雙腿一軟,頹然得幾乎坐倒在地,雙眼之前冒射出的是點點的金星,喉間更是湧起了一股甜甜的滋味。
原來,夢並非是夢。
夢,如今變作了現實。
風雨終於記憶起來了曾經發生的一切……
這一切,都完全源於那一場隱晦的幕後交易——
聖龍歷七五七年七月三日,帝國宰相揮兵重圍呼蘭大國師與河北平原之地,卻不料在視察軍務之際遭呼蘭軍突襲重傷,帝國聯軍旋即四分五裂,在呼蘭軍掩殺之下,優勢蕩然無存,數十萬大軍三日之間十去六七,宰相風雨率孤軍兩萬餘人,被困於無名山丘之上。
這,便是最近幾天來聖龍和呼蘭這兩個陸地強國之間的戰況。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在這簡單的戰場主動權易手的描述背後,其實還有著一層不為人知的隱秘,那就是風雨並未真正重傷,自顧不暇的張仲堅也未真的派兵突襲,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被迫付出巨大代價的張仲堅體面脫困,同時又不至於招來聖龍將領們的反對,以便雙方順利結束這場戰爭而上演的一場天大的騙局。
這場騙局的開頭非常順利,然而中途卻出現了和劇本完全不一樣的變化。
風雨萬萬沒有想到,聖龍聯軍的重要將領,晉陽太守章鳳祥居然早已經被呼蘭人收買,在自己假裝遇刺的時候,率領兵馬發動嘩變,由此引發了全軍的軍心動盪,結果被早就等待這個機會的張仲堅把握住,呼蘭大軍裡外夾擊,一場混戰之後,聖龍聯軍敗局已定,即便是風雨、公孫飛揚、張兆、朱全這樣的名將也回天乏術,結果在呼蘭人連番的追擊之中四處潰散,一發不可收拾。
「今古山河無定數,
畫角聲中,
牧馬頻來去。
滿目荒涼誰可語?
西風催老丹鳳樹!
幽怨從前何處訴,
鐵馬金戈,
青塚黃昏路。
一往情深深幾許,
深山夕照深秋雨!」
雖然時值仲夏,但是風雨的心中,卻突然想到了這首名詩。
「夫君,將士們都看著你呢?」
妻子走近前,在耳邊的輕聲低語,將風雨拉回了現實之中。
「自作聰明啊自作聰明,想不到我風雨最終還是敗在了張仲堅的手中!想必日後的史家,在記載聖龍歷七五七年六七月間這場河北戰事的時候,必定會寫下諸如『權相風雨自作聰明、畫蛇添足,致使誤國毀家,勝敗名裂,留作千古笑柄』的評語吧?」
在故作從容中返回大營之後,風雨隨即喃喃的苦笑
「不,夫君怎可如此洩氣?夫君,你還是帝國的宰相,你還是西北涼州的主宰,不單單是神州大地,還有在西南半島,在印月平原,都遍佈著數以萬計願意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將士,他們正等待著你的召喚,等待著你的一聲號令,踏平天下,掃蕩乾坤,面對這樣的部下,夫君你又怎能輕易言敗?」
李中慧毫不猶豫地截斷了風雨的話,美麗的少婦此刻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戰鬥的激揚,雙眼更是放射出無比自信的神采。
「放心吧,你的夫君尚不至於會如此輕易的被擊垮!」
妻子的話,讓風雨突然精神一振,往昔的從容和自信,就這樣重新回到了權重一時的涼國公的臉上。
風雨揉了揉自己的臉面,用恢復了冷靜的聲音詢問道:
「我昏迷的這三日情況如何?」
「這裡是距離雁門關不到三十里的一處山丘。當日夫君因為大軍的潰亂氣急攻心而暈倒,結果眾將士只好護著夫君順著敗軍一起潰逃,卻不料呼蘭人死追不放,撤到這裡之後無論如何也走不了了,便由風天華將軍負責佈防,死守待援!」
李中慧生怕風雨再次受到劇烈刺激,便一面觀察著丈夫的神色,一邊小心翼翼的向風雨介紹道。
「風天華?不錯,他不愧是白起將軍的得意門生,當日燕南天統率數十萬大軍,也拿他防守的區區一座昌化孤城無可奈何,如今由他來防守,也難怪張仲堅遲遲拿不了我風雨的項上人頭!」
恢復了常態的風雨,言行之中自有一股藐視天地的傲氣,此刻說到戰事,雖然己方已經極其不利,但是卻依舊談笑從容,給人一種毫不在意眼下困境的感覺。
李中慧佩服的望了丈夫一眼,甚至如今風雨在不經意中表現出來的,正是作為一個將帥所必需的品質——臨危不亂。
眼看著夫君如此表現,李中慧這才放下了懸了數日的心,當下繼續說道:
「在此期間,我和風天華將軍、耶律楚振將軍、歐仁將軍他們商議,派遣了三十多名使者突圍,向各路諸侯以及涼州求救,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援兵應該已經在路途之上了!」
「援兵?哪有援兵?」
卻不料,風雨對於妻子的這個做法絲毫不以為然,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嘲諷的為微笑:
「戰線四面鋪陳,涼州如今哪有兵馬可調?至於諸侯,哼,帝國上下,想要風雨性命的人並不在少數,今日有了這樣的良機,能夠袖手旁觀已經萬幸,若是落井下石,風雨也並不覺得奇怪!更何況,如今事不可為,縱有百萬甲兵,也是遠水難救近火!」
「夫君多慮了,縱然涼州暫時無法抽調兵馬,今時今日,那些諸侯總該會同舟共濟吧?此刻還要相互傾軋,難道他們就不怕唇亡齒寒,下一個便要輪到他們的頭上?何況,我想縱然有少數見利忘義的愚蠢之徒,天子也不會答應,畢竟賢王之名不是憑空得來的,以他的見識不會看不到其中的利害!」
李中慧微微皺眉,雖然此刻只有風雨和自己兩人在大營之內,但是面臨如此危急的關頭,丈夫斷然否決了自己所抱持的最大希望,還是讓美麗的少婦感到了不快。
「難說!」
風雨卻沒有絲毫理會李中慧的感受,搖了搖頭,繼續沉重地說道:
「諸侯們可不管這些,反正只要有兵馬有地盤,無論誰做了皇帝,他們照樣可以拒府稱王,再不濟也能夠捐了金銀富貴一生,又有幾個真的能夠為國為民?至於天子,按理蕭劍秋應該不會如此不智,但是如果……」
說到這裡,風雨突然不說了,若有所思的來回踱了幾步,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氣,方才冷笑道:
「這一次,倒是可以看看我們那位偉大的天子,究竟是真的一代名君,還是掛羊頭賣狗肉,徒有其名了!」
「難道夫君認為天子他……」
李中慧實在不願意相信天子和諸侯會真的坐視呼蘭大軍席捲整個河北,不過對於戰爭和權謀,李中慧卻知道風雨自有他高深的見解,如此說來便一定有他的道理,當下不無擔心地問道:
「如此,那麼我們豈不是……」
「放心吧,天無絕人之路!」
眼看著妻子難得出現的驚慌的小兒女神色,風雨憐惜的上前一步,輕輕的幫妻子理了理鬢間散亂的髮絲。
「夫君的意思是……」
李中慧聞言,不由眼睛一亮,聽出了風雨的言外之意。
「哈哈,你認為我真的為了要張仲堅草草承諾的城下之盟,便不惜冒著一旦事情敗露必將遭人指責賣國的風險,和張仲堅唱這一出雙簧嗎?」
風雨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向妻子和盤托出。
「我早已料到夫君必定還有圖謀,只是中慧愚鈍,一直沒有想明白夫君的深意!」
對於風雨的如此一說,李氏家族的女皇卻沒有太過於驚訝,反倒是開始凝神細想起風雨的用意來了。
「呵呵,你說如果我軍佔領了幽雲關,事情會怎樣?」
風雨望著妻子依舊毫不服輸想要自己找出答案的認真模樣,不由笑了一笑,索性直截了當的點破道。
「妙計,如此一來,河北的五十萬呼蘭大軍便危險矣,而呼蘭元氣和國力大損,至少三十年內不再對聖龍帝國有絲毫的威脅!」
即便在軍事方面是外行,李中慧還是一眼看出了幽雲關被拿下之後的深遠影響,不過旋即又皺起了眉:
「張仲堅不可能看不到幽雲關的重要,必然會加強防守!而且我軍當時都拼盡全力和呼蘭人殺得不相上下,哪還有餘力圖謀幽雲關?」
「如果我告訴你,即便是在戰鬥最危急的時刻,秋裡統率著一支三萬人的軍隊一直都潛伏在幽雲關的附近,你還認為這不可能嗎?」
「三萬人便能夠拿下這樣的名關?」
不以為然的話,險些被李中慧脫口而出,不過旋即想到風雨倒還真是連續兩次動用數千人馬,輕而易舉的相繼將和幽雲關齊名的倫玉關、玉門關拿下,這句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了,當下美麗的少婦便轉而問了另外一個關鍵的問題:
「夫君如何瞞過天下的耳目,動用了這三萬人馬埋伏在幽雲關的附近?」
「減兵增灶,如此而已!」
風雨淡淡地說道:
「當日,我密令秋裡和李逸如自聖京撤兵返回的時候,沿途不斷分出小部隊秘密集結於雁門關外待命。直到河北戰事啟動,視察倫玉關的秋裡便假裝由倫玉關發動攻勢牽制呼蘭人,實際上卻帶領一支精銳星夜兼程,和雁門關外的兵馬會師一處,在血衣衛的指引下,秘密進入了河北境內!」
「既然如此,夫君為何不令這支兵馬提前發動?卻還要在河北平原如此激戰,白白損失了這麼多兵馬,以及上官老將軍?」
李中慧隨即想到了又一個問題,不過此話一出口,美麗的少婦便已經後悔,自覺到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以為我真是神仙,說要拿下幽雲關便能夠拿下嗎?」
果然,風雨啞然失笑,點出了妻子的思慮不周:
「在我的計劃中,要想奇襲幽雲關成功,就必須首先讓張仲堅吃一個大敗仗,隨後才有機會!所以你說的方法,非不願,實不能也!」
「那麼,夫君如今便是寄希望於這支奇兵的解圍了!」
好勝的性格,讓李氏家族的女皇不願意在自己的丈夫面前示弱,當下立刻猜測出風雨心中的想法來。
「的確如此!」
風雨負手仰望著大營之外的天空,悠然地說道:
「雖然這一次,我不得不承認幾乎已經輸得乾乾淨淨,但是既然手中還有那麼一點籌碼,那麼我便依然有資格留在賭桌上繼續搏下去,誰也無法保證下一刻我不會成為最終的贏家,不是嗎?」
下集預告:
北方的塵煙尚未完全落下,江南的天子始終虎視眈眈,江淮的龐勳開始兵逼中原,巴蜀和西南半島依舊錯綜複雜,京城的執政議會調動著神州的輿論,卻也在這個時候湊了上來,發動了一場對於風雨的口誅筆伐,做忠臣還是權臣,勝者還是敗者,在眾人複雜的注視之下,風雨為了突破困境,做出了令全天下目瞪口呆的決斷。
而就在此刻,另外一場更為艱難的情感煎熬,也在無聲無息中降臨,讓年輕的帝國宰相開始體會到了情為何物的苦辣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