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淬中華 第二部 怒海潮生 第六十三章 凜烈貫日月(上)
    拱辰門(北門)內的北大街是新竹城的繁華之所在,「長和號」、「天興號」等大商號,以及鄭家大院等一些名門大戶的宅院大都坐落於這條街上。雖說隨著倭寇大舉南侵,不少商戶和百姓都南遷台中,街面上已是蕭條冷清了不少,但北大街卻依然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

    當初,上原勇作大佐之所以將「大日本皇軍新竹駐屯軍守備司令部」安排在北大街的鄭家大院,不過是蕭規曹隨圖個省事罷了。然而自從姜紹祖夜襲新竹,在北大街上刺殺和炸死炸傷了9名憲兵之後,上原勇作不由得暗暗嘀咕起來。為了確保司令部安全無恙,免得支那軍游擊隊利用鬧市橫生事端,大佐決定將司令部遷移到地處挹爽門(西門)的潛園。

    此刻,在潛園碧棲堂的大廳裡,滿臉猙獰、怒不可遏的上原勇作正把拳頭重重地砸向那張供奉著「觀音大士」神像的八仙桌。隨著「砰」的一聲震響,「觀世音菩薩」的神像也難敵倭酋的淫威,晃了幾晃摔倒在香爐上。急促地喘了幾口粗氣,雙目通紅仍舊餘怒未消的大佐隨即又跨上前幾步,掄起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外山清直少佐的面頰上。外山趔趄了幾下後,馬上竭力站穩身子、重新挺直了腰板,但他那張大馬猴似的長臉卻頓時紅腫起來。

    碧棲堂上鴉雀無聲,除了仍在暗自運氣的上原勇作外,所有的人都驚悚戰慄地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其實,也難怪上原勇作火冒三丈,這些時日的清剿行動儘管聲勢不小,可卻未能取得絲毫的戰果,反倒是被姜紹祖所部避實擊虛,接連成功偷襲了幾處重要據點。這一連串有辱大日本皇軍威名的挫折,自然令上原勇作大佐惱羞不已,把一腔的怒火都發洩在了幾個作戰不力的部下身上。

    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原勇作強忍住怒氣對手下眾人吼道:「八嘎!你們是大日本皇軍的恥辱,這麼多兵力竟然奈何不了一個姜紹祖。南進軍很快就要採取新的軍事行動,到時候如果還讓支那游擊隊如此囂張,影響了大本營的南進計劃,你們統統死啦死啦的!」

    「哈依!」外山少佐、菅原少佐、麻生大尉等人的臉色俱是一凜,齊刷刷地答應道。他們明白上原大佐說的不是氣話,最近一個階段由於支那游擊隊屢屢對運送軍火糧食的車輛進行襲擊,南進軍的攻勢已經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如果還讓游擊隊這樣猖狂下去,不只是他們要受到軍法的懲治,就連上原大佐也難逃被免職的厄運。

    上原大佐的火氣經過發洩漸漸消退了下來,可碧棲堂上的氣氛卻益發變得尷尬。每個人都知道欲滅除新竹的「匪患」,關鍵還在於能否解除姜紹祖所部的威脅,只要能把這股戰鬥力最強、行動最狡詐的支那游擊隊消滅掉,其他小股「土匪」將不足為慮。可是「匪首」姜紹祖又豈是這麼好對付的……

    「太君,我倒有一個剪除姜紹祖的辦法,您看看可行不可行?」此前一直站在旁邊察言觀色的漢奸向其祥,眼見其他人個個眉頭緊皺、毫無辦法,突然上前一步說道。

    眼睛猛然一亮,上原勇作冷酷的面容驀地柔和下來。他走過去拍了拍向其祥的肩膀往溫聲說道:「向桑,你是大日本皇軍的朋友。如果能順利消滅掉姜紹祖,你的功勞大大的!」

    太君異常和善的態度,令向其祥這個自從隨鬼子南下就沒得到過什麼好臉色看的漢奸禁不住有些受寵若驚。他先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然後眉眼聳動,呲著一口焦黃的大板牙諂媚地說道:「台灣已是大日本帝國的土地,其祥作為天皇陛下的子民,為皇軍效勞是應該的。太君,姜紹祖就是北埔人,他們的『天水堂』是北埔首屈一指的大墾戶,如今他的老母還住在那裡。聽說,姜紹祖可是個鼎鼎有名的大孝子啊!……」

    天已交晌午,明晃晃的太陽高高地懸掛在穹頂,每家每戶的屋頂上都裊裊地飄浮著一縷淡灰色的炊煙。突然,一陣奔雷般的馬蹄聲打破了北埔鎮的溫馨與寧靜,一隊鬼子騎兵由遠及近,很快便殺氣騰騰地奔到了姜家大院「天水堂」的大門前。

    聽到馬蹄聲在自家門口停了下來,姜家的老家人杜光成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最近三少爺他們在新竹一帶異常活躍,接連打掉了日軍的好幾處據點兒,別不是小鬼子惱羞成怒找麻煩來了……

    「光!光!光!」杜光成正待進屋去稟報,一陣急迫的砸門聲猛地響了起來。看到時間已然來不及了,杜光成一面低聲囑咐剛剛走出屋、臉帶驚惶之色的老伴兒趕快回去照應老太太,一面忙不迭地高聲答應著:「來了,來了!」

    大門剛一被打開,兩個端著上了明晃晃刺刀步槍的鬼子就惡狠狠地衝了進來。看著一擁而入的鬼子兵,杜光成忙伸開雙臂試圖阻攔:「哎,你們這是幹什麼呀?有什麼事好好說……」他話尚未說完,便被緊跟著搶入的麻生太郎大尉一腳踹翻在地。

    「老太太,日本人來了!」顧不得爬起身,杜光成忙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卻又被隨後進來的鬼子連踹了幾腳,並用刺刀將他逼進了門房的小屋。

    天水堂,就是姜家堂號的名字。如今諾大的一座「一堂六橫」的大宅院,卻只有姜老夫人宋氏、老僕杜光成和杜光成的老伴兒陳氏三個人居住。其實,早在抗日聯軍準備「棄守新竹」前夕,姜家就已經做出了暫時離開天水堂躲避一下風頭的決定。然而當一切都準備就緒後,姜老夫人卻突然表示自己要留下。她說:「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怕的?我要在這裡看守著祖宗家業。只要你們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了!」老太太是任憑姜紹基和幾個兒媳百般勸說,也執意不離開。

    最後,姜紹基和幾個兒媳只得一齊跪下哀求:「如果母親不走,兒子和媳婦們也留下陪著您。」

    聞聽此言,老夫人不由得沉下了臉:「紹基,你怎麼不明白呢?你們還都年輕,『天水堂』將來還要靠你們來振興。再說,你大嫂孤兒寡母也要有人照料,你三弟媳又有了身孕,事事更需多加費心,全家老小的安危都繫在了你一人身上,你怎可如此意氣行事?」

    說到這裡,老夫人的眼神重新變得柔和起來,那充滿慈愛和深情的目光先無限依戀地看了一眼他們所處的大廳,然後又從姜紹基和兒媳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姜家渡海來台雖已有百來年的光景,但這間大廳卻始終都是天水堂會客的所在,那歷經了百年風霜雨雪剝蝕的門扇窗欞和精緻的鏤花彫刻無不給人以一種古樸滄桑的感覺。頭頂上高懸著的黑底金字的「天水堂」匾額,廳中掛的字畫,以及八仙桌後麵條案上供奉著的閩南人、客家人所信奉的「玄天上帝」,都是當年隨同祖公姜秀鑾一同渡海從九芎林老家帶來的舊物。這個客廳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打從自己邁進姜家的大門,廳中的擺設就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輕輕歎了一口氣,老夫人溫聲說道:「紹基,媽已經老了,經不起逃難的勞累和奔波。而且,我實在是不能夠無牽無掛地離開,將我姜家幾代人創下的這點兒基業就此拋下。你們放心地走吧,媽一定會等到趕走小鬼子的那一天。」

    知道老太太的心意已決,姜紹基和幾個兒媳只得對留下照顧母親的老僕杜光成和陳氏再三叮囑拜託。然後,眾人才流著眼淚,叩首拜別母親而去。

    此刻,聽到杜光成的喊叫,姜老太太已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對站在身後的陳氏投去了鼓勵的一瞥,然後便端坐在中廳上那張已有些陳舊的八仙桌旁邊,平靜地等待著直面倭賊的時刻。

    隨著一陣嘈雜混亂的腳步聲,麻生太郎大尉帶著幾個鬼子氣勢洶洶地闖進了中廳。老夫人沒有絲毫的驚恐慌亂,只是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這些眼前的這些不速之「客」。

    站在這個充滿中華傳統文化韻味的廳堂裡,麻生竭力裝出一副斯文的樣子,他一躬到地,嘰裡咕嚕地說了一番話。充任臨時翻譯的向其祥連忙走上前來:「老太太,麻生太君說,他是奉大日本上原司令官之命,請您老人家進城住上些日子。」

    「我老婆子與日本人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的太君怕是請錯了人吧?」說罷,姜老夫人又指著廳上懸掛的牌匾淡淡地說道:「看見了嗎?這天水堂,那可是西漢年間,天水郡上邽縣姜氏家族的堂號。老薑家只跟大海那邊骨肉相親、血肉相連,跟東洋人可從來沒有過什麼瓜葛。」

    向其祥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話語雖依舊平和客氣,但語氣中卻明顯帶上了威脅:「老太太,皇軍可是一片好意,你老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輕蔑地瞥了一眼向其祥,姜老夫人並沒有理會他說的話,只是冷冷地說道:「老婆子還沒有糊塗,好意、壞意還看得出來!自己的老祖宗是誰也還記得清楚……」

    向其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急敗壞地罵道:「死老婆子,不識抬舉!等到了皇軍那裡有你的苦頭吃。」

    見向其祥的「好言」勸說不起作用,麻生太郎也失去了那份兒耐性。他一揮手,兩個鬼子兵直奔姜老夫人而來。陳氏見狀,拚命搶上去擋在了老太太前面,卻被鬼子兵揮手推倒,額頭撞在桌子角上,鮮血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站住!我會跟你們走的!」姜老夫人猛然站起身,對著撲上來的鬼子怒聲喝叱道。

    廳堂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姜老夫人那瘦不禁風的身軀在一瞬間竟顯得是如此凜然不可侵犯。以致那兩個五大三粗的鬼子兵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任由她用絹帕為陳氏包紮好傷口後,主僕二人才互相攙扶著走出了大門。

    西門內的潛園,原來是台灣經營鹽務的新竹巨商林占梅的庭園。鬼子佔據新竹後,這裡成為了「大日本皇軍台灣南進軍特別行動本部」。幾日前,自「大日本皇軍新竹駐屯軍守備司令部」也移遷至潛園,從西門樓子至潛園這一帶的防衛程度比過去更加戒備森嚴。

    潛園是一座仿北方風格的園林建築。園中的爽吟閣、涵鏡閣、碧棲堂、逍遙館、陶愛草廬、梅花書屋、浣霞池以及雙虹橋無不透露著別樣的雅致。如今,這裡已是韻味全無,完全變成了一座兵營。從香山石坊開始,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碧棲堂、逍遙館、爽吟閣周圍更是崗哨林立,充滿了無邊的煞氣。

    被鬼子強行帶進城的姜老夫人就被軟禁在爽吟閣。這是一座兩層的樓閣式建築,門外有一造型精巧的小亭,名曰「觀音亭」,亭前一條迴廊直通上原勇作大佐辦公居住的碧棲堂。雖說名義上姜老夫人和陳嫂可以四下隨意走動,但最多走到觀音亭,鬼子哨兵便會以安全為由,將她們阻擋回去。當然到了晚上,兩人更是連爽吟閣的大門都出不得。

    鬼子把自己挾持進城,又軟禁在這花團錦簇的爽吟閣,姜老夫人自是明白鬼子懷的是什麼鬼胎,打得是什麼鬼主意。因此,她早就抱定了寧肯一死,也決不壞了兒子名聲的念頭。只是因為當時鬼子為了方便,硬逼著陳嫂一起進城,而陳嫂也執意要跟過來照顧老太太,不由讓老夫人多了一份兒牽掛和擔心。

    姜老夫人被圈在爽吟閣的第二天一早,麻生太郎就陪著上原勇作前來「看望」。上原勇作是個「中國通」,他用流利純熟的漢語說道:「姜老夫人,昨日我的部下多有冒犯,實在是對不住。在下給您賠禮了。」說著,還裝模做樣地鞠了一躬。

    姜老夫人連眼皮也沒撩一下,似是對發生在眼前的一切根本就未看到。

    不過,上原勇作不管這些,仍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天水堂』和姜三公子的大名,鄙人都是久仰了。我本意是請您進城聊聊天,沒想到這些下屬卻如此魯莽,驚動了老夫人。我已經訓斥過他們了,老夫人大人大量,還請您海涵……」

    上原暗自觀察著老夫人的神色,卻並沒有看出麻生所說的那麼死硬冥頑。精神禁不住為之一振,他遂接著說道:「另外,鄙人還有一事相求,望老夫人鼎力相助!」

    姜老夫人這一宿根本就沒有睡好,思前慮後地想著應付鬼子的辦法。她本待對鬼子的一切問話毫不搭理,但看到上原勇作一副顛倒黑白的做作模樣,還是不冷不熱地嘲諷了一句:「請進城?老婆子可不敢當,抓都把人抓來了,還海涵什麼啊?至於有事相求,也免了吧!你應該知道中國有句古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聽了這話,上原勇作尷尬地乾咳了一聲,接著又堆起笑容說道:「看來,老夫人還是頗多怨氣,不肯諒解在下啊!其實,這世上沒有絕對的『道不同』,有的只是利益之爭罷了。只要您成全了在下的這件事情,皇軍定會讓您風風光光的榮歸故里。」

    聞聽此言,姜老夫人禁不住「呵呵」地冷笑了一聲:「我老婆子還有幾年的活頭?要什麼風光榮歸故里又有何用!」

    上原勇作並未因姜老夫人的一再搶白而惱怒,,他哈哈一笑:「好,姜老夫人果然是快人快語!不錯,您已經是過來人了,並不看重這些東西,可大日本皇軍不只能讓您風光,還可以讓你們天水堂風光,讓你的兒子風光!姜家是新竹的名門大戶,老太太不會希望天水堂就這麼斷送在你們手裡吧!」

    見姜老夫人默不作聲,沒有繼續反駁自己,上原勇作不禁得意非常。自以為抓住了老太太痛腳的他,話語間也不由得多了幾分驕矜:「姜老夫人,只要您的兒子薑紹祖願意與皇軍合作,不但他自己可以高官得做,駿馬任騎,你們天水堂亦會在皇軍的下,從此發揚光大,門楣高振!」

    冷「哼」了一聲,姜老夫人鄙夷地搖搖頭道:「讓天水堂「發揚光大」倒有可能,可門楣高振是想也別想。老薑家如果那麼做,還不被父老鄉親們杵斷了脊樑骨!」

    上原勇作也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老夫人此言差亦!你們清國有句古言,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如今你們的皇帝已經把台灣割讓給大日本帝國了,這台灣就是天皇陛下的王土,老夫人與令郎也就是天皇陛下的臣民,與大日本皇軍合作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何來那麼多的顧忌!鄙人聽說姜三公子是個大孝子,只希望老夫人能明白這個道理,寫信好好勸告一下令郎,萬不可自毀了個人的前程和姜家的祖業啊!」

    接著,上原勇作又「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大堆什麼「大日本皇軍在台灣的軍事行動是為了拯救黎民百姓」,以及「識時務者為俊傑」之類的陳詞濫調。然後留下了筆墨紙硯,甩下一句「望老夫人三思」的場面話,與麻生太郎揚長而去。

    上原勇作的話讓姜老夫人怔怔地呆立在當場,心中充滿了彷徨與焦急。不過,不是為了什麼「振興家業、光大門楣」的誘惑之言,而是那一句「姜三公子是個大孝子」的話語觸動了老太太的心事:金韞(姜紹祖幼名)歷來孝順,他可千萬不要因此做出什麼傻事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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