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碎石大如斗……」
一陣略顯乾澀的嗓音傳來,將烈日下一片死氣沉沉的氣氛打破。
太陽火辣辣的頂在天空,無情的陽光刺得人眼幾乎無法睜開,燥熱的空氣也彷彿要將人身體裡的水分吸乾。
「……隨風滿地石亂走。」
又一個聲音接上來,這個聲音比上一個聲音略顯蒼老。
幾聲乾笑,但聽起來倒像是比哭還要難聽。
這比哭還難聽的笑聲是從兩個並排行走的人的口中、或者說是從他們的鼻子中發出來的,因為他們的嘴巴幾乎已經張不開了,那滿是裂紋的嘴唇證實著他們的極度乾渴。
這兩個人一人大約三十多歲,而另一人則頭髮花白,看起來比那身邊的人大了至少十多歲,此刻,他們正相互攙扶著,艱難的一步一步挪動著步子。兩人的胳膊上拴著繩子,而那繩子並非是單獨存在的,就在他們的身後,一更很長很粗的繩子延伸過去,像穿螞蚱一樣將數百人穿在了一起,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隻移動著的巨大蜈蚣一般。
這幾百人應該是囚犯,因為他們身上全部穿著同樣的囚服,而且就在他們的很邊,跟隨著一隊士兵,士兵們頭戴斗笠,遮擋著刺眼的陽光,而他們的手中則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儘管有些無精打采,不過,他們仍是一刻不停的注視著身邊的那一串長長的囚犯隊伍。
不等那走在最前面的兩名囚犯笑完,一名士官模樣的人便走到他們身邊,二話不說,提起手中的步槍,用那結實的槍托,照著兩人的肩膀一人捶了一下,將他們打得跌倒在地上。
見前面的兩個囚犯跌倒,後面的眾多囚犯如蒙大赦般的停下了腳步,更有些膽子大的乾脆也坐到了地上,甚至是躺了下去。
「驢日的!」士官見自己對囚犯的懲罰好像起到了相反的作用,頓時火冒三丈高,他將步槍遞給身後的一名士兵,隨後俯身下去,將那最前面的兩名囚犯中的那名年輕些的提了起來,「啪」「啪」甩了他兩個耳光,罵道:「驢日的!別他媽跟老子裝死!老子清楚的很,你們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吟詩做對,當真是興致高漲。」
那囚犯故意將身子放軟,任憑那士官用力拽住他,並用輕蔑的目光盯著那士官看,口中則說道:「君不知苦中做樂乎?」
「乎你奶奶!」士官恨恨的在那人臉上吐了口吐沫,並將其用力摔到地上,隨後將本已挽到胳膊肘的袖子又向上拉了拉,並抬起右腳,照著那賴在草地上不肯起來的兩人狠揣了幾腳。
「你們起不起來?不起來就地槍斃!」那士官從身後士兵手中取回步槍,「嘩啦」一聲拉動槍栓,並將槍口對準了那兩人。
「住手!」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馬蹄聲從後邊傳來,一名騎士領著數十名騎兵奔了過來。
「敬禮!」那士官看清來人,馬上將步槍保險關上,並大聲喊道,同時自己以立正姿勢向那來人敬禮。
那騎士翻身下馬,走到士官跟前,轉頭看了看那些或坐或躺的囚犯,隨後問那士官道:「怎麼回事?他們怎麼又停下了?你這個押送官是怎麼當的?」
士官的臉微微一紅,說道:「報告師長!這些人不聽號令,尤其是您面前這兩個,更是滑頭的很,一個不小心,他們便會尋機滋事。標下建議,將這兩個人就地槍斃!」
師長低頭看了看那名年紀稍輕的囚犯,說道:「這已經是你第六次搗亂了,你可不要以為我不敢槍斃你,根據上面的命令,假如你們這些人不老實,或者想中途逃跑的話,那麼我就可以行使軍法處置你們!」
那年輕些的囚犯笑道:「張狗蛋師長,噢,不,應該是張夠膽師長,你想殺我們就儘管殺吧,反正我們已經沒什麼活路了,不如索性死在這裡,好歹也可以與青草為伴,但若是真的去了那極西荒涼之地,恐怕想死都來不及了!」
「屁!」士官上前又揣了那人一腳,並罵道:「驢日的!不要不識好歹!剛才你不是還吟詩來著嗎?什麼『碎石大如斗』,我說你是不是已經糊塗了?咱們早就離開了沙漠了,現在是草原!」
張狗蛋伸手拉了拉早就貼在背上的軍裝,並將上面結著的汗鹼拍去,瞇著眼睛,抬頭看了看太陽,隨後低下頭,看著那年輕囚犯開裂的嘴唇,說道:「根據地圖,還有嚮導的話來看,咱們馬上就要到天山腳下了,最多再走三個時辰就可以宿營,你們最好給我老實點兒!別逼我用軍法!」他伸手從腰帶上解下牛皮水壺,並遞給那囚犯,說道:「喝吧,等到了宿營的時候,就能休息了,而且那裡也是你們的終點了。」
張狗蛋轉過頭去,命令那名士官道:「我命令你在三分鐘內將這些人重新排好隊,並立即繼續向前行走!過了這個時間,若這些人還沒動,我唯你是問!若是這些人中有人仍然搗亂,那麼你就將其就地處決!」
「是!」那士官顯得非常興奮,向著張狗蛋敬了個軍禮後,便轉身命令那些士兵道:「弟兄們!都給我聽好了,我數到十,若是還有沒站起來的,通通給我拉到一邊槍斃!若我數到三十,還有人沒有走的,也拉到一邊槍斃!」
那蹲坐在年輕囚犯身邊的年紀稍大的囚犯趕緊站起來,並將那仍在發愣的年輕囚犯也拉了起來,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那年輕囚犯雙手捧著水壺,轉過頭去,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身邊的張狗蛋,耳朵裡卻傳來了士官那鏗鏘有力的數數聲。
「一,二,三,四,五,六……」
士官一邊得意的喊著,一邊將那剛才已經關上的步槍保險打開,眼睛則在那些囚犯身上挨個看了過去。
士官目光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一陣驚慌,那些本已坐下躺下的囚犯又紛紛站了起來,並馬上開始邁動腳步。
那走在最前面的年紀稍大的囚犯轉頭望著張狗蛋,口中則冷哼一聲,說道:「哼!虎落平陽被犬欺!」
「大膽!」士官耳朵尖,立刻聽見了這句話,他舉起步槍,準備再次狠狠的給那個不識相的傢伙來一下。
「慢!」張狗蛋伸手拉住了士官的胳膊,隨後望著那名囚犯,說道:「虎?你是虎?假如你真的是虎,那麼也是條惡虎!在百姓眼裡,你確實如同惡虎一般。朝廷每月給你那麼多薪俸,可你仍不滿足,居然把主意打到朝廷撥下來的移民錢上來了,當真是膽大妄為!朝廷沒有處死你們已經是相當的寬容了,把你們從監獄裡提出來就是想讓你們有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若是你們在充軍期間服從命令,那麼也許能夠回家與親人團聚,但若不老實,我想你們這些聰明人應該明白下場怎樣!」
那囚犯似乎很不服氣,正欲繼續分辯,但卻被身後那已經擠過來的眾多囚犯推到了前面,因此,他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便已隨著隊伍走到了遠處。
張狗蛋走回幾步,翻身又上了馬,對身邊的一名副官說道:「傳令下去,部隊加快速度,一定要在日落前趕到兵站,否則的話,恐怕我們的水會用完的。」
連綿的群山蜿蜒向西,遠遠的一眼望不到邊,而且越往西,山勢則越高,越險峻。
一個並不太寬的山岔口,被一條並不算深的小河截為兩半,那條小河緊挨著西南山岔的山腳,從山腳邊潺潺淌過,那嘩嘩的流水聲與山岔附近的喧鬧聲響成一片,引得那還算平靜的東北山岔似乎也開始躁動起來。
沿著長長的小河,一頂頂白色的帳篷聳立了起來,縷縷炊煙裊裊升起,點綴著那湛藍的天空。
日已偏西,大軍已經停止了行進,士兵們放鬆著勞累而乾渴的肌體,並開始埋鍋造飯。
一群騎兵簇擁著同樣騎著戰馬的師長張狗蛋,沿著蜿蜒的河岸,巡視著這裡的防禦情況。
對於部下的嚴謹和迅速,張狗蛋非常滿意,所以,他只在河岸邊停留了不大一會兒工夫,便撥轉馬頭,向著大營深處行去。
他催馬走了幾步,忽然又勒住韁繩,叫過來一名副官,對他說道:「去,把騎兵團的巴特爾團長給我叫來,我在兵站站長室等他。」
待那副官催馬奔去,張狗蛋才領著眾衛兵,逕直奔向那設立在山腳附近的兵站。
兵站的規模雖然不是所有兵站中最大的,不過,這裡卻是環境最好的,畢竟這裡已經看不到了那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也再也不會遭受到沙暴的瘋狂攻擊,這裡所擁有的是沿途其它兵站所夢寐以求的環境,這裡有山,有水,有草原,有羊群,還有那能歌善舞的草原女子。
這裡的站長是個真正的漢人,確切的說,是個來自江南水鄉的漢子,雖然沒有了那種書生的文弱,不過,卻也能在他臉上看出江南的氣質,畢竟,這裡的遼闊草原無法抹去那深埋在他心中的絲絲鄉愁。
作為一個遵守命令的職業軍人,張狗蛋進入兵站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兵部令他帶來的一枚銅狼勳章授予兵站的張站長,以作為對他一年半以來功勞的肯定和獎勵。
也許這枚勳章略微抹去了一絲鄉愁,因此,張站長臉上那淡淡的愁雲終於消失,他熱情的招呼張狗蛋與幾名其麾下的副官喝茶,並仔細的回答的張狗蛋的每一個提問。
張狗蛋將茶杯裡的紅茶一口氣喝光,隨後抹了把嘴,問道:「我現在已經紮營完畢,兵部抽調物資的命令也交給你了,你現在可以將把我需要的糧食、乾肉給我了吧?」
張站長笑著答道:「可以,當然可以,標下派人馬上去辦。」他轉過頭去,向幾名部下吩咐了幾句,隨後那幾人便帶著張狗蛋的兩個副官,逕直走出站長室。
張站長親自為張狗蛋斟滿茶,並說道:「剛才不是標下有意刁難張師長,而實在是因為以前差點吃過虧,所以不敢再大意了。要說起來,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標下怎會故意刁難張師長?」
張狗蛋說道:「我以前也從兵部聽說過,上次這裡差點被哄搶,所以你才會謹慎些,這也是應該的,我自然不會怪你。」
張站長放下銅茶壺,坐到張狗蛋旁邊的那張籐椅上,小聲說道:「上次可真是凶險的不得了!從河西肅州堡過來的五千蒙古騎兵差點就把我給斃了,要不是帶隊的漢人副官極力制止的話,恐怕今日坐在這裡陪同長官說話的就不是我老張了!」
張狗蛋微微一笑,說道:「你當時做的沒錯!肯用性命護住這裡的物資,確實是個守責的軍官,這也正是兵部給你勳章的原因。不過,兵部並沒有處理那些騎兵,畢竟他們也是有苦衷的,因為哈斯木催得急,所以他們從肅州堡出發時走得太急,又沒有兵部的抽調物資命令,走到你這裡時,他們給養已斷,自然想到你這裡打秋風了。」
張站長歎道:「所以,從那以後,每當有部隊從這裡經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部下進入碉堡,嚴密防守,防止再次出現差錯。唉,苦啊!」
張狗蛋拍了拍張站長的肩膀,說道:「不要緊的,兵部不是在嘉獎令上說了嗎?只要你再在這裡呆上一年,你就可以回中原去了。」
他從口袋中拿出一份公文,交給張站長,說道:「這次我順路帶來了兩個營,若是加上你原來的那一個營,正好可以組成一個團,而且還給你帶來了十門野戰炮,這樣一來,你的自保力量就更充足了。這裡位置極好,南可南下沙漠,北可北上草原,兵部打算將這裡建為西域第一兵站,所以你的責任重大,不能有絲毫的馬虎。」
張站長接過公文,問道:「是不是說,以後這裡也將儲存大量軍械?」
張狗蛋點點頭,說道:「是的,以後這裡將成為整個西域最大的軍械站,而且這裡的守衛力量將更強大,此次我還帶來了兩百七十七個囚犯,其中多是貪贓枉法之徒,他們將在這裡服苦役,協助你擴建倉庫和營房,耕種田地,以後這裡還將移來更多的百姓,到了那個時候,也許不用再從中原調運糧食了。噢,對了,我差點兒忘記了,這次來的那兩個營裝備的都是新式步槍,而且我奉命給你原來的那個營也換裝此槍,現在整個西域鎮虜軍中,你的這個團是第一個整團換裝此槍的部隊,就算是我的部隊,也僅僅只有兩個營裝備了這種步槍。」
「是這種槍嗎?」張站長站起身,指著門外站立的那名張狗蛋的衛兵,說道:「此槍看起來與快槍沒什麼大的不同啊?」
張狗蛋笑著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從那衛兵手中接過步槍,「嘩啦」幾聲拉動槍栓,將幾顆子彈退出,隨後指著那槍膛附近,對張站長說道:「你仔細看看,此槍可比快槍好的多了,此槍的子彈頭是和發射藥筒裝在一起的,不僅射擊速度更快,而且更加防水。另外,此槍槍栓下方還有一個彈倉,可容子彈五顆,操作起來更方便,不信你自己試試。」
張站長從張狗蛋手中接那支步槍,按照張狗蛋的指點操作了幾下,馬上就被這種槍迷住,連聲稱讚,並愛不釋手的摸來摸去。
張狗蛋將槍接回,與子彈一同交給衛兵,說道:「我倒是很眼讒,可惜這些槍製造不易,裝備速度太慢,而且優先裝備東部遠征軍,我的那兩營的新槍也是我從兵部軟磨硬泡才弄來的,要不然,我可要讒死了!」
張站長瞇著眼睛,笑道:「要不然咱們換換?」
「好啊!」張狗蛋立刻順著桿子爬了上去。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張站長立刻變的愁眉苦臉起來,「兵部給我這個兵站配此槍,肯定是不想讓我這裡出事,我可擔不起這個罪名。」
張狗蛋笑笑,說道:「我就知道你跟我開玩笑,說實在的,就是你願意我也不敢,鎮虜軍的軍紀可不是開玩笑的。不過嘛,我的手槍還是不錯的。」
正當張狗蛋準備將自己新裝備的手槍取出來給張站長開眼界的時候,站長室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報告!」
張狗蛋不用看就知道是誰來了,因此此人話音之中仍然夾雜著些許的蒙古腔調。
「巴特爾團長,你進來吧。」張狗蛋將手槍的彈匣取下,將手槍遞給了張站長,隨後望著門口說道:「你的騎兵怎麼樣了?習慣這種行軍了嗎?」
巴特爾走進站長室,向張狗蛋敬了個禮,說道:「差不多了吧,這幾天又進入了草原,大家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樣。」
張狗蛋點點頭,說道:「你們不要以為到這裡就沒有仗打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裡的仗比起你們在日本打的仗來更慘烈。」
巴特爾拍了拍胸脯,說道:「師長放心!我們蒙古勇士沒有一個孬種!」
「很好!我當然放心。」張狗蛋走到巴特爾跟前,忽然喊道:「騎兵團團長巴特爾聽令!」
「巴特爾聽令!」巴特爾馬上立正站好,並用鏗鏘的嗓音喊道。
張狗蛋說道:「現在已經進入草原,紮營之後就必須加強巡邏。現在我命令你們騎兵團立刻分頭巡邏,一營涉河北進,二營向南巡邏,三營留在大營隨時待命!」
「是!」巴特爾敬禮,轉身,跑步而去,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再也看不出那個草原上的莽漢影子了。
站在張狗蛋身後的張站長連聲讚道:「好,好!」
張狗蛋回過頭來,看著張站長,問道:「什麼好?槍好還是我的部下好?」
「都好!」張站長笑呵呵的說道。
張狗蛋接過張站長遞回的手槍,隨後將彈匣重新插回,並說道:「此槍可比以前的短槍好上萬倍,能夠一口氣射出十發子彈,騎兵使用非常好。而且此槍還可以和槍匣組合在一起,成為一把小馬槍。」說著,他便將肩膀上背著的槍匣取下,為張站長做起了示範。
看著那已經組合在一起的馬槍,張站長更是讚歎不已,大讚工匠手藝高超。
張狗蛋卻搖頭道:「工匠們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不過嘛,此槍可不是他們研究出來的,此槍是東帥親自繪出的圖紙,而且連那種新式步槍和它們所用子彈也全部是東帥繪的圖紙,除了這兩種槍之外,還有一種可以連射的機關鎗,可惜那種槍只裝備東部遠征軍,我可沒辦法弄來。」
「此槍何名?」張站長問道。
「沒有正式名稱,不過聽秦侃秦將軍說,東帥喜歡叫其為『盒子炮』,但是我喜歡叫它匣子槍。」張狗蛋得意的說道,「我的那個騎兵團全部整備了這種槍。」
兩人越談越投機,直到張狗蛋的副官回來報告,說全部應補充的物資已移到軍中,張狗蛋才依依不捨的回到了自己的中軍大帳。
但不等他走進帳篷,卻忽然聽到北方傳來的幾聲異響,他趕緊停下腳步,並豎起兩隻耳朵傾聽。
「砰」「砰」「砰」,幾聲清脆的聲音被微風送來。
「槍聲!」張狗蛋警惕的回頭望去。
遠處,青山依然高聳,小河依然潺潺,唯有那天邊的幾朵被夕陽染紅的雲朵靜靜的飄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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