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天橫貴胄未必是幸福,不然哪裡來前朝「只恨生在帝王家」的哀歎。
這世間得到付出有的時候還真的是很公平的,享受了錦衣玉食就要難免要忍受身不由己,比如——和親。
拿自己的婚姻作為政治工具幾乎成了皇家子的宿命,即便君王都難以倖免。
蘇台王朝第四代正親王之女蘇台寧若十四歲那年就成了和親政策的犧牲品,由皇帝親點許配給烏方十一王子燕城,兩國約定在寧若十八歲那年正式迎娶。正親王接旨後抱著女兒一場痛哭,連聲說是父王連累了你,是父王害了你。原來旨意雖然是皇帝下的,可誰都知道那位男帝臥病不理朝政已經有一年多,攝政的是皇太后,而屢屢反抗皇太后又有實權的正親王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連帶著女兒也成了犧牲品。
寧若一直認為自己少年的美好歲月到十四歲那年就結束了,她已經足夠懂事,知道前往烏方和親意味著什麼。在烏方,女兒家要柔順淑賢,不問世事,要對丈夫無條件的服從,甚至要主動為丈夫挑選暖床的側室還要勸丈夫雨露均施,這才叫好女兒。這樣的人生,顯然是安靖皇族女子所無法想像的。
如果年幼一點大概會哭鬧不止吧,然而十四歲的寧若不但不能哭鬧還要安慰愧疚的正親王,告訴他自己知道一個皇族女子的義務,也會認命。她強笑著說:「父王不用太擔心,皇上不是說了麼我是正親王的女兒絕不能和人共夫即便和親也不例外,烏方不是也答應了麼,我不會像十七王姑那麼苦命的。」
就在對未來的忐忑不安中寧若完成了服禮,服禮之夜這個尊貴僅次於公主的女子並沒有行暖席禮,孤孤零零的進入了成年。那個時候她在鏡前對自己苦笑——寧若,這就是你未來的人生,你不漂亮又做不來烏方女人的柔情似水,如果僅僅是冷落都算是福氣了。
轉眼間,蘇台寧若迎來了自己十八歲的生日,然而並沒有在生日宴後踏上遠嫁的道路,因為她已經成了蘇台王朝的正親王,僅次於皇帝的尊貴和權力。當她踏上一個臣子能夠到達的權力巔峰時昔日的婚約就叫人哭笑不得起來,當時的皇太后,也就是六歲小皇帝秋澄的母親說——正親王是我蘇台棟樑依仗,沒有和親的道理,烏方還想結親就把皇子送過來吧。
聽到這句話寧若幻想一下解除婚約的幸福,只可惜這個時候的烏方處於內憂外患之中絕對不捨得放過蘇台正親王這個天大的靠山。
十八歲那年秋天,蘇台寧若迎娶了烏方十一皇子,而且出於投桃報李,皇太后應允烏方——正親王此生夫無二室。
正親王大婚,舉國沸騰,京城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大紅喜字從凰歌巷口就開始貼掛。烏方以當今皇帝的胞弟左親王送親,一行人吹吹打打的經過永寧城街巷,送嫁的隊伍直能排出五六里長,京城百姓爭相觀看,按照習俗將花朵拋向新郎乘坐的彩轎。
不管怎麼樣成婚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尤其是確定了倒和親後這位十八歲的正親王補行了暖席禮,對於洞房花燭更是多了幾分憧憬。
離開酒席在眾人擁簇下往寢殿走的時候寧若一直在幻想新郎的模樣,她喜歡清秀俊俏的男子,宛如暖席後選出來伺候她的那些宮侍,容貌優美身形翩翩,有著少年的激情還有幾分少年的羞澀。
她參加過別的貴族女子的婚禮,跟著鬧洞房,看到新郎一身紅衣頭蓋喜帕端坐在床上,她們大聲起哄「掀帕子」的時候,總是能看到新郎的身子微微顫抖,頭垂的越發低了。而當喜帕一掀,總是微微抬一下眼望向從此許身的女子,只一眼,然後迅速低下,在她們越發大聲地哄笑中羞紅了臉……
宮女們打開門齊聲向她說恭喜,然後退下,她反身關了門。皇族子弟是不興鬧洞房的,而她連那些紛繁的禮儀也決定一併自己動手,留下更多的時間和新郎相對。
那個人——那個遠嫁異國,而且還是遠嫁到和本國風俗全然不同之地的男子——有時候想到這一點寧若會對尚未蒙面的王妃有幾分心疼,那個人在得知這樣的結局後一定和昔日的自己一樣,悲哀於命運的無端擺弄吧。
寢殿中喜字高掛,紅燭堂上,再往裡面看,珠簾低垂,粉紗半攏。寧若有一點緊張,深深吸了口氣才往裡面走,挑起珠簾柔聲道:「王妃,本王來了——」然後抬眼向床上望去。
天啊——
下意識的扭過了頭,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扭曲成一團,就這在簾邊深深呼吸了五六次才讓臉色平和,咬咬牙又轉過身。饒是有了心理準備,再次看到依舊想要扭頭——不是翩翩身姿,不是眉清目秀,更不是因為遠嫁而忐忑不安坐在床頭瑟瑟發抖。
那個人站在床邊,喜帕早就被扯下來團成一個球丟在床上,身高九尺有餘,膀大腰圓;往臉上看,膚色黝黑,濃眉大眼而且還微微有點黑鬚,不知道為什麼臉上的表情同樣有點扭曲,好像也是笑到一半凝結後的效果。
「你——」伸出一個手指,聲音都有點顫抖:「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能自己掀喜帕?」天啊,不吉利到了極點,寧若欲哭無淚,她注定了這輩子只能大婚一次為什麼就遇到這麼不吉利的事。多少年來安靖的傳統都是出嫁的那個蓋喜帕等迎娶的那個去掀,就是一不小心掉下來都要被人罵輕浮,不要說自己動手,又不是青樓賣春急不死要把臉放到恩客面前。
做新郎的也陷在失望的泥潭中——一點都不漂亮——他這樣想,在烏方的時候身邊的宮女隨便抓一把都勝過眼前人好幾倍。而寧若在簾邊長時間的扭頭更是將失望變成了怒火——這女人居然敢嫌棄他。
聽到責問,更看到那個手指都快點到鼻子尖,退了一步那人卻得寸進尺,燕城一抬手從下而上用力拍了上去,在寧若的呼痛聲中挑眉道:「那種東西是女人戴的,我一個爺們戴個繡花帕子算什麼東西。」他一晚上沒吃沒喝悶坐在房間裡,起初還有一群人絮絮叨叨給他講什麼為王妃之道已經夠鬱悶了,本來想到王叔在路上的耳提面命想要忍耐一下,哪裡想到大半夜過去了都不見寧若進來,再讓他頂著喜帕端坐不是要他命。
「喜帕只有本王才能掀開——你給我坐回去——」被人打了一下,可是對於「吉祥」的盼望壓過了手痛,一把拉住對方的衣襟往床上拽,要給他蓋上喜帕繼續正常的典禮。
「啪——」
第二聲響聲出現後蘇台寧若得臉色終於徹徹底底變成了煞白——氣的煞白。
「啪——」
第三聲響,蘇台寧若怒不可遏的一抬手,一個巴掌重重落到新婚丈夫的臉上,縱是高她半個頭,身子狀碩一圈,燕城還是被打得退了半步。還沒定神衣襟又叫人抓住,直拽到面前,只聽到面前這女子怒吼道:「你反了不成,本王沒動手你到先動手了——」說了一半往後一推,恨恨道:「你狠,本王長那麼大還沒打過身邊的男人。」
蘇台寧若的大婚最終是以「肌膚相親」的方式結尾的,只不過這個肌膚相親不是紅羅帳中的雲雨巫山,而是桌倒椅翻,碗碎杯砸。最後蘇台寧若終於用一個漂亮的過肩摔把自己的王妃狠狠丟到床上,然後撲上去用膝蓋壓住,又在那張讓她看了就厭倦的臉上補了幾拳,確定身下這人已經滿眼金星沒有任何回手之力才鬆手下床。走開兩步還是滿肚子火,一擰身又踢了一腳。
寧若的新婚之夜是在書房度過的,往後的半個多月都不曾同房,只不過第二天一早她就吩咐司殿「把王妃請到自己的寢殿去,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許他出房門一步。」
寧若和燕城之間關係的緩和是在半個月之後,為了這個緩和正親王府和皇宮都沒少費力氣,尤其是王府司殿和後宮女官長。那是兩邊安撫,兩邊照顧,在王妃和親王的寢殿間來來回回跑,好話一筐筐往外倒。
正親王府司殿的一番話倒是讓寧若略微心動,她拉著這位親王,也不在乎對方瞪眼發火,一應笑吟吟說著,她說:「再過幾天烏方送親的左親王就要回去了,到時候王總要和王妃一起去送行的吧。現在這個樣子,王要怎麼去,是和王妃殿下一路追打過去?到時候滿朝的大臣,還有烏方的皇弟,總不能讓他們看到王妃哭哭啼啼吧,傳出去人家怎麼看我們蘇台。那是要到郊外送行的,不然還能給王妃灌點藥睡著了隨便擺佈……」說到這一句自己已經笑得趴在桌子上。
寧若鐵青著臉,丟過去一個大白眼卻沒有罵人。
司殿又說:「王不和王妃同房,一日兩日一月兩月倒是沒什麼,反正王有的是暖床的宮侍。可王總不能一輩子都不疼王妃吧……」她湊過來嬌媚一笑:「正親王府的繼承人總不能沒明沒分的吧?或者說,叫人綁了王妃灌了媚藥,王再和他同房?」
寧若終於舉白旗投降,畢竟她是正親王,皇家的人就應該做出犧牲,而一個好女兒不該讓自己的丈夫哀泣,這是少年時代王傅反覆教導的齊家之道。
那一天,也有自己的不是吧,她這樣想著。
洞房花燭夜大打出手後半個月,蘇台寧若又一次走進了燕城的寢室。司殿笑吟吟在旁邊陪著,湊在她耳邊時不時嘀咕一聲「王請克制」翻過來又一句「要疼王妃哦」,聽得她都想一腳踹過去。依舊是喜字高掛,紅燭在堂,依舊是粉紅色的垂簾,簾幕深深處香氣繚繞。她冷笑一下,喃喃道:「不錯啊,東西還沒摔乾淨,門窗還沒被拆掉。」說話間兩個宮侍打起簾子,低聲道:「殿下請——」
抬步入內,但聽身邊人低語:「王,看那邊。」
紅紗賬,鴛鴦被,雕花床圍,一人端坐床邊,紅衣在身,紅帕遮面。
她緩緩走近,身後簾幕低垂,房中寧靜如許,而桌上紅燭成雙。秤挑喜帕,依舊是濃眉大眼膚色黝黑,可或許就是有了這喜帕,映在寧若眼中也不是當時那麼的不堪入目,再看兩眼彷彿還有一點英氣。
「王妃——」她放低了聲音:「這些天委屈王妃了。」
大概是語氣太溫柔了,被燕城自動忽略。寧若說話時身子微微前傾,燕城若是個解風情的就該順勢摟住,情話綿綿,這之後就自然是巫山雲雨交頸纏綿,芙蓉帳下譜春夢,鴛鴦枕上訂三生。
燕城的確是摟住了她,卻不是輕輕一帶懷中相擁,發盡三生願,說盡一世情,而是用力一抱,寧若沒有防範撲倒在床上,而那個人也順勢壓了上來。
在最初的驚詫過去,且發現自己的王妃正在撕扯她的衣服時寧若直覺就要一拳打上去,哪有這樣洞房花燭的道理。從暖席禮到侍寢的宮侍哪個不是溫柔體貼,極盡纏綿誘惑……就在尋找合適的出拳角度的時候看到了燕城的表情,看到眼中的情慾,那一瞬間寧若意識到這個人並不是在報復或者搗亂,而是認認真真地要和她洞房花燭……
寧若的洞房花燭夜就因為那一念之仁,過的並不是那麼值得回味。
緩和矛盾最困難的就是打開僵局的那一瞬間,雖然事後知道燕城之所以身穿吉服頭蓋喜帕在房中等她,完全是因為這一天下午不知道從什麼途徑聽說侄兒和妻子鬧翻的烏方左親王登門拜訪。至於談話的內容,寧若不聽也想得到,能讓那倔強的小皇子低頭的只有「皇族的使命」,恰如當年她願意承受遠嫁的命運。不管怎麼說,那個人還是妥協了啊,畢竟也是個苦命的人,她這樣告訴自己,並且接受了一個不合心意的王妃。
往後的日子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她和燕城都在努力的妥協和忍耐。然而,一次次的控制不住自己。燕城總是忘掉自己身負和親重任的皇族義務,而寧若也總是忘掉夜深人靜時對自己說的「要對王妃好一點」的承諾。吵架,打架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好在論身手她比燕城強不少,即便力氣上吃虧點每次總能讓對方比自己多幾塊淤血。至於吵架鬥氣,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摔門而出回自己的寢殿想抱什麼樣的美人沒有。
就在這吵架、和好的反覆中,寧若和燕城終於有了孩子——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孩。燕城在知道自己即將成為父親的時候也是欣喜若狂,那幾個月是他們夫妻最平靜的時光,然而孩子的降臨並沒有真正改變一切。這個在男子為尊的國度長大的烏方十一皇子在適應完全不同的生活時,顯然進展的並不順利。他能夠理解入鄉隨俗,清醒的時候也知道作為王妃,他的人生價值就是溫順可人,相妻教子,然而習慣總是壓蓋住理智。而長夜慢慢空房獨守的寂寞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憶,回憶卻更讓他無法接受現實。
他忘記自己是王妃,而他的妻子是那個有權左擁又抱的人,在看到清秀少年深夜走出寢殿的時候居然衝上去對著那少年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換來的自然不會是在烏方那樣的同情和,而是做妻子臉色發青喝一聲:拿下,家法伺候!
他也常常忘記那些紛繁的禮儀,在宴請西珉的酒席上走到了妻子的前面,然後就是整整三天的禁足以及一百遍抄寫。
在烏方,他是尊貴的十一皇子,無數美人環繞,嬌聲細語但求他一顧;而在蘇台,他忘了自己才是應該用萬種柔情纏繞枕邊人的那一方。
他能策馬關山,一箭射鵰,他能領軍出陣,三軍斬帥;卻不懂得如何在正親王府的深宅大院中琴棋書畫,淡漠高雅。
他本該朝堂之上振衣袂,卻只能畫橋雕樑對鴛鴦。
他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好的王妃,卻因為這個不知道而陷入更深的寂寞,承受更多的冷落。而那時,她的妻子得到了流雲錯。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寧若將流雲錯看作是上天對她那場無奈婚姻的補償——她已經為蘇台犧牲了很多,所以有權力要一些回報——這樣的心情下,她放任自己佔有了那年輕的榜首,又放任自己用權位換取他的溫順迎合。
她喜歡流雲錯,喜歡他溫柔的性情,喜歡他文采橫溢,更喜歡他清秀俊美的容貌和纖秀的身材。有兩次她輕輕撫著枕邊人喃喃說:「本王要娶了你,要你一輩子冠本王的家名,一輩子只有本王一個。」流雲錯總是淡淡笑著,從來不應和她的話,也許他清楚的知道這只不過是纏綿時的情話,出了芙蓉帳她又是那個一心為蘇台的正親王。流雲錯也從來不曾問她要過名分,他只要更高的位階,更重的職責,而她貪戀著他的溫柔聰明,一次次棄守。
得了流雲錯之後,她對燕城再沒有期待,她依然會和他同房,只不過看在那是烏方十一皇子的分上,而她也需要再添幾個名正言順的孩子。有時候她也會和燕城一起吃一頓飯,或者到皎原雲台散散心,可兩個人總是說不到一起去。燕城依舊不習慣蘇台的生活,他沒有什麼朋友,自不能像別家的王妃那樣家長裡短的挑新鮮事逗妻子高興,夫妻相伴時琴棋書畫那些增添情趣的也一樣不會,問問寧若的事情,又會被教訓說「王妃莫問國事。」
他在正親王府後院苦熬歲月的時候,流雲錯卻光芒耀目起來,那是寧若得到流雲錯後的第二年,在鶴舞一戰成就天下聲名。
流雲錯晉陞殿上書記新買了府邸,那些日子寧若一直和她在一起,兩人遊山玩水纏綿悱惻,而同一個時刻,烏方皇帝駕崩,燕城同胞的兄長成為九五至尊。
那一日流雲錯新作了《遠山春色圖》,寧若依偎在他懷裡一邊欣賞一邊點評,說說笑笑極盡嫵媚之時王府司殿求見。寧若有點掃興,兩人分開各自入座,剛坐下就聽腳步聲響司殿幾乎是飛奔而入的。
「王——」她撲倒在地:「王,出大事了!」
寧若神色頓變:「皇上怎麼了?」
「不,不是朝廷的事,是府裡出事了。」
「難道是……我的孩兒怎麼了?」
司殿用力搖頭,爬起來湊到寧若耳邊說了幾句話,流雲錯覺得事情不對,正要出去,但聽一聲巨響,一扭頭寧若居然將桌子都掀掉了。
「殿下——」
「住口!」一聲吼,連流雲錯都縮了一下,寧若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強笑一下道:「本王府中有急事,你——」說話間看到司殿和流雲錯的目光不斷往地上瞟,一低頭,就見滿地狼藉而流雲錯剛剛完成的畫卷和硯台顏料混在一起,已經不成模樣,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王——」流雲錯淡淡道:「雖然不該過問王的家世,可是——雲錯能否為殿下分憂?」
司殿悄悄拉她的袖子勸她接受,說殿上書記多才智,旁觀者清,聽聽也好。
她歎了口氣:「雲錯……本王的王妃,王妃他……」掙扎了幾次都說不出口,一邊司殿忍不住道:「早上一個女官哭著來找我,說她被人施暴。」
流雲錯頓時大驚失色。
寧若站在那裡,衣袖不斷抖動,往臉上看嘴唇都是青的可見心中憤怒已經無法遏制。果然,司殿話音剛落她就用力一跺腳:「本王要殺了這個賤人!」
「王莫說氣話。」
「本王冷靜的很。身為王妃與人私通已該廢位幽禁,更何況,何況他……《蘇台律令》,男子強暴女子者死。」
流雲錯反而冷靜下來,淡淡道:「《蘇台律令》,男子以下犯上者剮;相等則斬,以上侵下者流。王妃位尊,無論如何稱不上這個死字。」
「皇親貴族理當為民表率。」
「臣但聞『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未曾聞王子犯法比庶民加罪。」
寧若常覺得她之所以這麼疼愛流雲錯就是因為他總是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該如何安撫她,不管多大的火氣,只要他在身邊,三言兩語就能開解。
他說:「王平心靜氣想一想,還要不要這個王妃。」
她大怒:「本王的臉面都給這賤人毀了,這種王妃要他做什麼。」
他歎息:「王妃不是王一個人的夫婿,是烏方獻給我們蘇台的兒子,是蘇台皇族的女婿。」他說:「王妃可打可罵,絕不可廢,更不可殺。這件事還是壓下去為好。」
那一日,正親王府偏殿,司殿將臉上尚帶傷的女官壓在正坐上,蘇台寧若掀衣跪倒——本王不是為王妃求你,本王代蘇台王朝求你……
流雲錯說:「已經過了三天,王也該消氣了,去看看王妃吧。」這三天算是他和寧若相識以來最例外的三天,他第一次留宿在王府,寸步不離的陪伴著又氣又委屈的正親王。
自從出事後正親王妃的寢殿大門除了一日三餐外幾乎不曾打開過,門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具是看守的親兵。而那三天裡寧若也知道了更多的細節,簡而言之就是酒能誤事,爛俗到極點的理由。
一踏進院子「王妃殿下到——」的報聲此起彼伏,親兵打開門,一踏進去眼前頓時一暗,費了一段時間習慣後才發現窗子全都緊緊關著,而房裡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難聞味道。
燕城在靠窗的一個椅子上座著,看到她進來沒有起身迎接,寧若對他這種程度的失禮已經麻木,依稀記得凱旋班師那一天還見過他,也不過半個多月,人都瘦了一圈,頭髮也有點凌亂。
「王妃——」她輕輕喊了一聲,一時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燕城抬起頭看著她,依舊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事後寧若想破頭也沒想明白當時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她說的是——
「事情都過去了,不用害怕……」
話音剛落燕城突然朝她撲了過來,寧若大吃一驚直覺就要防衛,可事出突然到底還是慢了一步。燕城緊緊抱住了她的腰,撲通一聲跪倒,整個人伏在她身上放聲大哭。
這一下蘇台寧若是徹徹底底傻了眼。
用力拉了幾次都拉不起來,做妻子的只能跟著跪下,夫妻兩個對面跪著,燕城依舊號啕大哭,只不過伏的地方轉移到了她的胸前。寧若不是沒見過男人哭,可她從來沒有想像過燕城這種身高九仗膀粗腰圓,五十下家法後都能跳起來瞪眼的男人也能流那麼多眼淚。當下手忙腳亂的,想要替他擦眼淚可那人把臉死死埋在她胸前,推都推不開;想要軟語安慰,可那人哭聲太響,說輕了只怕聽不到,說響了實在不像勸慰人。
「王妃——別這樣……你別哭了……」翻來覆去都是這麼幾句話,儘管是深秋穿了不少衣服,寧若總覺得胸口有濕濕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結果。哀歎自己果然不會安慰男人,誰讓流雲錯也是從來不哭哭啼啼的那種,即便沙場濺血都不叫一聲苦。實在是很想對他說「哭這種事還是嬌美少年做起來好看,你這樣子實在不適合」,可這個環境下委實也開不出這樣的玩笑。
「寧若,我……我好害怕……」
哭得天翻地覆的人終於開了口,聲音悶悶得,一句話更叫她哭笑不得,可也有了幾分心痛,柔聲道:「不用害怕,有本王在,一切都有本王。」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他抬起頭喃喃說著,突然又是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道:「他們送了信來,我哥哥當皇帝了,我高興又難過。我想要找你,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不是存心的,我就是好難過……」
她歎氣:「事情都過去了,不會讓王妃吃官司的。」
燕城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安定下來,依舊哭泣不止,在他的眼淚中寧若的心也一點點軟化了,想到剛剛的那段話心道:是啊,同胞兄弟成了皇帝,他本該和我一樣權傾天下,也難怪他傷心。
燕城又哭了一會半仰起頭嘶聲道:「我該怎麼辦啊,寧若——寧若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對我好一點點,我好難過,總是一個人我受不了了。」
她柔情頓起,溫言道:「是本王對不起王妃。」聽他哭的淒楚,心中也是一陣黯然,好容易撐出一點笑容:「王妃要什麼,本王一定答應你。」
他不斷的搖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是埋頭在寧若胸前斷斷續續道:「寧若,我試過了,可是我不會啊,我學不來畫畫也學不來彈琴,我學過的,真的……寧若,你讓我陪你去打獵好不好,你讓我陪你去打仗好不好?」
「好,本王帶你去打獵。你別哭了,王妃,咱們先起來坐下說話,你要什麼本王都答應你。」這個時候她也只知道順從他,這一瞬間即使他要天上的月亮,或許她也會去摘。
「你陪陪我……」
「本王陪著你,本王哪裡也不去。」
打從寧若當上正親王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跪過那麼長時間,又有那麼個身高體沉的男人將一半身子掛在她身上,簡直快要癱倒了,這會兒看丈夫的情緒略微正常了一點,一用力總算帶著燕城站了起來。原想將他放到椅子上,可燕城依舊抱著她拉也拉不開,最終寧若只能想法設法帶著他挪動到床邊,這才雙雙坐下。
寧若喘了口氣覺得這身子才算是自己的了,右手在燕城背上輕輕拍著,柔聲道:「傻王妃,你覺得悶可以出去散散心,也能散下帖子請京城各家的王妃們來吃飯。你總是一個人悶著,連個知交的朋友都沒有。」
這會兒燕城的哭聲也漸漸停住了,而呼吸依舊急促,聽了這話抬起頭道:「我和他們說什麼呢,我喜歡的他們都不喜歡。」
寧若又是一愣。
燕城就這麼抱著她,絮絮叨叨的述說,也許他真的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忘了他一度堅持的「男子的尊嚴」,只是哀哀的述說,緊緊地抱著她,彷彿害怕一鬆手她就會離開,而後又是冷冷的宮殿,漫長無期的等待。
後面的那些話寧若只聽了一半,反而想到過去的一些點滴。
他說:「寧若,我悶得慌,這王府天天看日日看什麼角落都看遍了,能不能讓我出去走走。」
其實,那個時候他期望的應該是躍馬高山,引弓射箭吧,而她卻回答說:「好啊,正好越王妃下了帖子請大家去賞花,你去玩一天吧。」那個時候她居然一絲半點都沒想到這王妃的性格哪裡受得了講究詩詞唱儔的賞花宴,非但不能散心,恐怕還成了別人的笑料。
她有幾次與談得來的朝官們飲酒聊天,心情愉悅的回府,燕城看到了便原因,她說:「朝臣裡也頗有些不俗的人,本王很是喜歡。」他說:「我也想看看。」說的時候眼睛發亮。而她卻哈哈大笑:「王妃不在朝,要結識朝官做什麼。」
又有那麼幾次她在花園練武,燕城經過眼巴巴的看了半天,然後說:「寧若,過兩手怎麼樣。」她卻一皺眉:「王妃好武,叫侍衛們陪著練吧。」如今想想,侍衛和王妃動手哪敢動真格,燕城又怎能得到樂趣。
「王妃——」她伸手抱緊面前人,也靠了過去伏在他肩上喃喃道:「是本王冷落了王妃,是本王的錯。」
那一日,兩人相擁著坐了大半夜,連飯也沒吃,直到過了丑時才疲憊不堪和衣躺下睡了一會兒。其後連著告了五六天假,帶著燕城直奔皎原。她也是個說話算數人,準備了馬匹弓箭盔甲,陪著他滿山遍野的遊玩,白天縱馬射獵,夜來燈下耐著性子陪他說話,一時找不到好話題,就想方設法誘導他說在烏方時的往事,真的耐下了性子倒也聽出些興味。
她這才知道原來燕城是皇貴妃所出,從小就在皇子中備受寵愛,他自幼好武尤其一身好騎術京城無人能及。正因著出生顯貴自幼受寵,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嬌縱任性,可又格外勇敢,十來歲就隨軍出征不乏赫赫戰功。正因為足夠尊貴,又是皇室出了名的英武少年,烏方向蘇台求公主為媳的時候才選中了他,以示重視。
雖然在聽說這丈夫在母國乃是京城貴族女子競相戀慕的美男子時寧若著實一陣頭暈,其他的都叫她越聽越慚愧,愧疚於那麼多年夫妻居然對枕邊人一無所知,更會想:「若不是機緣巧合,深宮幽怨,備受冷落的那個或許就是我啊——」
寧若是認認真真懺悔了一番,可是出於一種微妙的自尊心,聽這番情真意切懺悔的人並不是王妃燕城,而是流雲錯。
聽到關於美男子的評價時流雲錯一笑,隨即正色道:「臣有一次聽到少司空和典客兩人說正親王妃是美人,英武逼人的美人。」
他又說:「殿下該多疼王妃一些,背井離鄉原本就不容易,何況還是風俗不同的地方。王妃能熬到今日,殊屬不易。」
她丟過去一個白眼:「果然都是本王的錯。」
流雲錯一陣大笑,笑了一會兒突然臉色一正,緩緩道:「不過,到了今日王妃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吧。王心裡,已經真真正正有了王妃。」
寧若臉一沉:「妄加猜測。昨兒才吵了一架,險些沒動手,他就怕氣不死本王。」
「殿下提起王妃時,眼神頗為溫柔……」不等寧若繼續害羞嘴硬,長長一歎:「王的心不再是雲錯一個的了。」
那年蘇台寧若懷上了第四個孩子,五個月起就休養在府,百官問政皆入王府,是時流雲錯位在大司空難免出入其中。他一直不喜歡踏入正親王府,皇帝也問過原委,他說:「臣愧對王妃。」那日他從偏殿出來,剛走下台階就聽有人喊了一聲:「大司空——」一回頭見燕城從內府方向走過來,身邊跟著兩個孩子,應該是去向妻子問安恰好遇到。
「王妃殿下——」他深深行禮,見燕城笑吟吟的,容貌倒是和好些年前初見時那樣沒有太大變化,只不過那時是微微有些黑胡,而今卻是一臉的絡腮鬍,稱的原本就英氣十足容貌越發的陽剛。
「司空大人,朝廷上可還太平?」
「國泰民安。」
「那就好,司空費心了。」
他謙虛了幾句行禮告退,燕城含笑回禮。走出幾步回過頭,正見他一手牽著最小的兒子一手挑起簾子往裡走,突然笑了起來,喃喃道:「那個人真正成了蘇台的王妃。」
蘇台寧若三十六歲病逝,遺言中對燕城與流雲錯皆留戀不捨,對流雲錯但請皇帝善待,對燕城卻說:「王妃尚且年輕,無需守身,可回烏方另擇佳偶。」燕城從皇帝秋澄口中得知妻子遺言時苦笑了半天,隨即流淚道:「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不信我。」
蘇台燕城六十三歲時病逝於王府,自妻子故後深居簡出,其三女一子皆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