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三十八章 圍城 上
    蘇檯曆兩百三十一年三月末,原正親王鶴舞領主蘇台迦嵐傳檄天下,歷數偌娜登基以來十大罪狀,以解民倒懸、重整河山之名舉起叛旗。同日,任命昭彤影為先鋒大將軍、行軍都督,領兩萬鶴舞精兵在永晉郡談州誓師出發,直搗國都永寧。

    永晉郡位於白水平原最富饒處,與天水郡之間以南斷山為分割。南斷山地勢險峻,但其中沒有大的關城要塞。天水、安城兩郡也是一平原為主的郡州,分別是晉河河谷和流玉平原。安城也就是京畿郡,受京城直轄,郡守由永寧司制兼任。兩郡共有六州二十五城,從談州出發直到京城最後的門戶皎原明月關,其間十一座城池,均在平原,且白水江、晉河、流玉河三條水系相互貫通,可水陸並進。

    昭彤影二十八日出發,兼程倍道,到五月二十日,已經連下平順、安民、惠康、水州等七座縣城,其中包括天水郡治水州。其間除了惠康、水州二地有所抵抗外,其餘均是義軍未到城下,守城官吏便派出使者宣佈投效。惠康乃是天水惠州州治,知州蘆冷,州司士凌莫。蘆冷乃是蘆長泰同族,蘆長泰的侄女,時年三十六歲,在惠州當了六年知州,官聲良好,與凌莫又是兒女親家,故而惠康城中同心一意。昭彤影也知道惠康城高池深,民心向官,故而並不急著攻打,只令兵馬將城池團團圍住,圍而不攻。此時,她的軍隊已經從最初的兩萬人增加到了四萬三千人,沿途小股「義軍」,普通百姓加入者日以百計。

    昭彤影包圍惠康是出兵後第二十四天,之前已連下三城,在出榜安民之後皆不作停留,簡單補給立刻出發。在她之後,蘇台迦嵐親自領四萬精兵,水陸並進,自會安頓這些新的縣城,封賞官員、安撫百姓。她包圍惠康後一面向迦嵐送信,請求補給,一面請晉王府司服女官來軍前。這位晉王府司服也就是從離京後一直陪伴晉王的女官中地位最高的,迦嵐起兵前早將她的家眷接到鶴舞。她的母親原本任五階下的地方官,到了鶴舞後被任命為明州司農卿位在五階,小妹也安排在王府擔任女官,故而她對蘇台迦嵐忠心不二。此人這一年二十二歲,在後宮十一年,幾乎都跟隨在水影身邊,與蘆桐葉等人相熟。當年蘆冷進京時與她相處甚歡,蘆桐葉還曾提議將蘆冷的兒子許配給她。蘆冷雖然是蘆家外家的人,可與族長蘆長泰的關係一向不睦,反而和內家的桐葉頗好。昭彤影便讓這位司服女官進城勸說蘆冷歸降。

    這位女官進城後蘆冷熱情接待,此人一番勸說,曉以大義,蘆冷已經有一些動心。此人又說我們殿下安民如子,大都督軍紀嚴明,所到之處百姓傾城而出,歡呼迎接,這便是民心所向。還說如果不相信,這樣吧,你選幾個親信,我帶他們出城,你們親眼看看周圍的百姓有沒有受到侵擾,我知道你是個好官員,故而來勸你,莫要因為一己的忠心而讓生靈塗炭。蘆冷便讓自己的女兒改裝跟隨司服出城,到鄉間轉了一圈,又由司服出面,讓他們平安進城。蘆姑娘見了母親說昭彤影果然是軍紀嚴明,周圍的鄉村沒有受到任何侵擾。蘆冷登城觀望後對州內最高軍事官員的凌莫說:「我食朝廷俸祿,原本該為君王死節,可是我鎮守一方,為民之父母,也要為地方百姓著想。如今這個局勢,打是打不贏得,蘇台迦嵐並不是外敵,對百姓也很好,所以,我想開城。」凌莫與城中大小官員多半都同意,於是打開城門,向昭彤影投降。

    攻打郡治水州的方法則有所不同。郡守也不是多麼壞的官員,不過性格冷酷崇尚嚴刑峻法,治下有所不妥,動輒捕殺。且此人是個出了名的忠君之人,早就放言即便戰死到城中沒有一個活人,也絕不投降。昭彤影於五月十七日抵達水州城下,當天就展開進攻。幾次攻城都被打退,將士死傷慘重,眾人勸昭彤影暫時休戰。昭彤影一瞪眼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軍連戰兩個月,皆以疲憊,所依賴者,銳氣也。若是今日退縮,銳氣消退,疲憊立起,取敗之道。」說罷,揮舞長劍,親自登城。主帥身先士卒,將士皆捨命作戰,不出一個時辰水州城破。不過這一戰也是誓師出發以來最艱難的一場戰鬥,義軍傷亡一千五百餘人,主帥昭彤影左臂中箭,幸而傷勢不重。昭彤影入城後殺了郡守,但下令不得傷害其家眷,親自登門向其夫婿致哀,說你的妻子是個忠臣,這一點值得表率;她也是個還算公正的郡守,但是她不懂得體恤百姓,雖然公正還是給治下百姓帶來許多痛苦,在很多方面都是助長了君王失道,所以我將她處決,但是不會傷害你的家族。我保障你們的安全和財產,你可以繼續在這裡生活,也可以帶著家眷和家產離開,我會派士兵保護你們返回故鄉。

    天水一得,前鋒一萬人推進到了安城也就是京畿的邊緣。

    京城已經朝夕可達。

    京城中,百官驚動,連長時間沉溺於招魂遊戲的偌娜也猛然驚醒,熱心於朝政起來。然而她不熱心還好些,照容、拂霄等人還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排兵佈陣,準備決戰城下。可這位皇帝一插手,先罵人,將六官官長一個個罵過來,然後指手畫腳,一會兒要調動這裡的兵馬,一會兒要提拔那邊的人才。然而又優柔寡斷,任何一個決定稍微受到一點反對意見立刻打退堂鼓,前怕狼後怕虎。反而弄得拂霄等人也無法正常開展計劃,朝廷上下一片惶恐。

    在這人心惶惶之中,也有人是冷靜的,那便是秋水清、水影、靜選、紫千、白皖等一群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群人相互間的往來越來越密切,他們或出身名門,或位居高官,或另有權勢,他們在一起喝茶聊天,三言兩語或許就決定了半個朝廷。拂霄並不在這個小團體中,這也說明琴林家已經成為京城五大名門中的異類,其餘四家不屑與其為伍。在這個小團體中,白皖也是異類,他原本當然是想要逃走的,不過在第一次努力因為衣羅被扣押而告失敗後,他或許是想通了,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繼續在永寧城當一個合格的官員。而新年裡水影登門拜訪,也緩和了兩者的關係,這幾個月下來,更出人意料的是,白皖與水影的夫婿日照友情漸深。

    對於當前的局勢,這群人各有看法,有一點上,他們與琴林拂霄、西城照容還有端孝親王等有著本質上的區別。那就是,他們關心的已經不再是「京城怎麼守,守不收得住」的問題,而是「京城要不要守?」

    守是一定要守一下的,無論如何不能剛剛兵臨城下就拱手開城,一群朝廷未來的棟樑拿君王送人,這種事就算是白皖這樣的微妙地位的人都做不出——好歹這個時候他拿的還是偌娜的俸祿。何況京城大大小小那麼多官員,宗廟、宗室、妃賓、皇子王孫,這些人該怎麼安置,新君又會如何對待。在各種條件沒有談妥之前,京城無論如何是要保住的。

    那一日幾個人又聚在一起喝茶,水影忽然歎氣道:「這段時間以來是怕什麼偏偏發生什麼。我最怕清揚咬著扶風軍不放,她偏偏如此。原本指望丹舒遙能夠來得及趕回來,或許還能牽制昭彤影一番。如今……黎安風華空有報國之心,要說用兵的才幹,她遠遠比不上昭彤影。只怕這兩萬御林軍要空耗於前線。」

    對於京城軍務,原本花子夜、水影等人都堅持一個「守」字,放棄所有前沿,將能夠調動的兵馬、軍需、糧草全部調入京城。依仗永寧城城高池深,僅在城外挖設壕溝,據城固守。昭彤影畢竟遠來,時間一長糧草補給難以跟上,她的軍隊的士兵大多來自鶴舞,時間長了難免思鄉。且蘇台清揚虎視眈眈,為其後患,故而只要能夠堅守京城,待到昭彤影疲憊不堪,或者清揚於後方襲擾,自然撤退,到時候乘勢掩殺,還能小勝。若是偌娜真的能因此痛改前非,依照她的聰慧能幹,還是有可能重整乾坤。

    然而,偌娜不願意守,她堅持要「退敵於境外」,親自選了御林軍統領黎安風華,受行軍總管之職,領兩萬精銳迎擊昭彤影。花子夜、拂霄等竭力勸阻,都說黎安風華並非昭彤影的對手,結果被皇帝一頓臭罵。事後,水影歎息著對日照說:「風華一生順利,又不曾經歷過大戰。這一去……羊入虎口。」

    果然,六月二十日,噩耗傳來,黎安風華兵敗漠陽,兩萬軍隊大半逃亡或投降,回到京城的不滿三千,風華戰死。

    而在此之前,六月初,丹夕然終於傷癒恢復軍籍。這位丹家小姐兵敗孟關後差一點被皇帝賜死,原因自然多種多樣,和她過不去的那些官員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報仇;窺視她地位的人終於找到能夠絆倒這對父女的時機;而琴林家,則急於將兵敗的所有過失推到她的身上來掩蓋拂霄的調度適當,大司馬的無能。

    偌娜是喜歡華麗東西的人,對於兵敗的將領向來缺乏柔性,往往一個字「殺」。在這幾年就因為她這個不分青紅皂白亂殺將領的毛病,不知道逼反了多少人,丟了多少地方。典型就是洛郡的失守,郡守誓死抗敵,在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依然鼓舞將領決一死戰。城破之日郡司馬戰死,郡守在部將保護下好不容易逃脫,也沒有像當年齊霜那樣奔往他處或者逃回京城,而是整頓殘兵逃往郡內尚未失守的其他縣城,繼續抗敵。這樣一個人物,偌娜卻以「兵敗」的理由下令處決,致使她的部將憤怒投敵。

    這一次偌娜也不問情由就要處決丹夕然以儆傚尤,在她的美學裡,兵敗就該像後來的黎安風華或者之前扶風的邯鄲蓼一樣,要麼戰死,要麼自盡,喪家犬一樣逃回來是絕對不允許的。不過這一次替夕然求情的著實不少,而且不乏拼了性命的。就連平日裡不給自己惹事的水影都在皇帝面前說出了:「難道陛下想要逼反丹舒遙麼?」這樣的狠話。而拂霄也在皇帝面前將孟關兵敗責任盡皆拉到自己身上,上書請求降職領罪。如此一番,才算保住了夕然性命。

    傷癒復職,原先的官階是沒有了,敗軍之將,降階處罰,給了個五階下的校尉,留在御林軍聽命。夕然倒是沒有怨恨,三萬將士出生入死的同袍,一戰而失,她心痛得恨不得被處罰的更重一些。

    黎安風華戰死,朝廷在用人上更是捉襟見肘,首當其衝便是要選擇一個新的御林軍統領。這種要緊職務當然各派都虎視眈眈,花子夜這一次也不能袖手旁觀,他的要求很簡單——不能是琴林一黨也不能與清揚、迦嵐過從密切。如此挑來選去,最後平衡各方面選了一個已經告老賦閒的將軍,然後偌娜又提拔了自己十分喜歡的宮廷侍衛統領為副將。各方面看來看去,都癟癟嘴「差強人意」。

    丹夕然恢復軍籍的第二天,一個意料之內卻又讓人無限震驚的消息從邊關傳來——扶風失守,丹舒遙戰死。

    時昭彤影在陣前觀敵,一面面旗子看過來,面帶微笑隨口點評。看到「停雲.衛」的旗子,笑吟吟道:「啊呀,衛綰也能前鋒迎敵,獨擋一面了,京城果然無人可派。此人曾在破寒軍中,膽子是有一些的,但武藝平常,用兵一道也不過是死倍兵書而已。所幸對下寬宏愛兵如子,下屬們倒也願意為她拚命。」又看第二面,是「忠勇伯.丹」這幾個字,點點頭:「將門虎女。」鞭子一點,對屬下道:「此一戰,丹夕然乃是第一勁敵,她久經戰場,精通兵法,對朝廷忠心耿耿。你們莫因她年輕而輕視,否則有你們苦頭吃。」周圍的將軍們哈哈一笑:「哪裡敢輕視年輕將領,大帥您還有這裡一半的人都不比這位丹伯爵年長啊。」

    昭彤影也笑,低下將軍指著第三面旗子道:「這個是誰,眼生的很?」

    昭彤影笑道:「我也奇怪,京城還能找出第三個與那兩人並肩的將軍?瞟遠鏡拿來——」一望之下「啊——」的一聲,歎息道:「居然是那個人,京城確實是有人才的。」眾人紛紛拿瞟遠鏡看,見飄揚的旗幟上繡著「嘉幽.蘇台」四個字。昭彤影瞇起眼睛一字字道:「嘉幽郡王,蘇台丹綾。」

    永寧城外,昭彤影談笑論將,永寧城頭,花子夜一身戎裝,扶牆眺望。目光所及,象徵鶴舞的白鶴旗鋪天蓋地,三個月前舉兵之時前鋒僅兩萬餘人,而今永寧城外叛軍數量已達八萬餘眾,旗幟鮮明,軍威赫赫。他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威風。」話音剛落,便聽一人淡淡道:「我軍也不弱。」

    花子夜微微側頭,看著旁邊身穿四階文官常服的水影,愣了愣又道:「只不知道城下領軍的是不是都可靠。」

    水影丟過一個責怪的眼神,低聲道:「兵臨城下,殿下還不能用人不疑麼?」

    花子夜的目光盯著「嘉幽」旗幟,喃喃道:「朝廷居然無人可用到如此地步。城下三人,真正能為陛下死節的,大概只有衛綰一人。」頓了頓又道:「嘉幽王姑……你們幾個啊,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王姑與迦嵐青梅之交,名為姑侄,情同姊妹。嘉幽反叛的時候也說過,若是迦嵐在位,她絕無異念,你們……」

    「嘉幽郡王是要面子的人,殿下在群臣以身家性命保她,郡王既然答應了就不會無緣無故背叛殿下。」

    「但願如此——」

    說完這句話,又望向下面,永寧城外戰壕縱橫,兵營林立。而今夕陽向晚,然放眼望去數里之間不見炊煙。過了一會兒忽然聽水影低聲道:「殿下還是一意要為陛下死節麼?」

    他默然不語,過了許久,喃喃道:「看來今日不會打了,回去吧。」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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