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三十六章 崩雲 上
    偌娜在十二月下旬,就是朝廷開始忙著各種各樣祭奠大典的時候偏偏又病倒了。她原本身體強健,從小到大風寒都難得染一回,最近反而變得病懨懨的,三天兩頭要讓太醫受一陣驚嚇。這一年病的特別不是個時候,偏偏在每年最重要的祭祖大典開始前病倒了,而且又是有氣無力臉色蒼白。偌娜還想要硬撐著主持祭祖大典,皇太后立刻變了臉色,死活不肯,要她好好休養,至於祭奠的事讓花子夜代替即可。

    於是,這一年由正親王蘇台花子夜代替皇帝主持了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以及後續各項新年前的祭奠儀式。京城百姓本來習慣了每年年末上街看皇帝,那些天祭奠頻繁,凰駕屢屢出現。而蘇台的風俗,但有重大祭典,凰駕過京城的時候用六駕馬車,不拉簾子,皇帝端坐車中,兩邊百姓跪拜高呼萬歲,一派萬眾仰視、國泰民安的氣象。這個傳統從清渺初年就開始了,清渺開國皇帝在清渺歷十一年,也就是清渺王朝終於統一安靖全國,並展現出國泰民安跡象的那一年祭天大典上,清渺開國皇帝選擇了騎馬前往祭壇。當時滿朝大臣當然都反對,從有辱國體一直到最實在的「不利於安全」。清渺這位開國皇帝哈哈一笑說:「朕愛民如子,眾卿恪守本分,難道百姓還要殺朕不成?若是如此,那就是朕所作所為違逆天意,天意如此,朕不反抗。」於是,騎馬出行,當天街道之上人流如潮,百姓對這位結束亂世讓安靖重現太平的君王感恩戴德,高呼萬歲之聲直上雲天。這是開國皇帝的勇氣和自信,後代偏偏想要效仿,可又沒有前朝君主的氣魄,於是從騎馬變成六乘之車,而為了保護皇帝安全,為了一次祭典,五城兵馬司、御林軍要提前一個月做準備。到了天子出行那一天,不但車邊勇士環繞,沿途更是重兵把守,還有許多五城兵馬司的人便裝混到百姓之中,以防刺駕。車馬所經過的道路,二層樓的房子窗子都要釘死,走廊上不能站人,更有御林軍將士安排在沿途的房頂上觀察,每一年都要抓一堆「意圖不軌的」,其實也就是多看了皇帝一眼,或者太激動了手舉得高了些;又或者,外地來的不懂事,趴著窗戶想要往外看等等。

    不管怎麼說,過年前還是「看皇上」的好日子。平頭老百姓對於平日裡深宮大院沒機會看上一眼的皇帝多少有好奇心,每年這時候都是人山人海,尤其是年輕又沒嫁人的男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約是希望被皇帝注意了帶進宮從此榮華富貴。這樣的神奇事件,過去還真發生過幾次,平民少年從此飛上枝頭,可之後的故事怎麼樣,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這一年百姓們在凰駕出行前興高采烈來圍觀,結果出來的雖然是凰駕,不過只有四乘,乃是正親王的規格,花子夜一身朝服代天子祭奠祖先。對京城百姓來說,見到皇帝的機會少,見到這位正親王殿下的機會可不少。每天上朝退朝,趕上哪天正親王殿下心情過好或者過差,騎著馬滿大街溜躂,愛怎麼看怎麼看。故而興致勃勃來看皇帝的都一陣失望,開始盼下一回,結果連著幾個大典都是花子夜出面,頓時流言傳遍了京城。

    皇帝沒有出席祭祖大典當然是身體原因,不過身體到底糟糕到了什麼地步,普通百姓不會知道,就連一般的官員都不知道。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只有靠猜,以及街頭巷尾聽流言。此時皇帝親自提拔並且賜家名「千」的內神官千漓已經以「天意主清揚,順天應民」的名義投靠在蘇台清揚手下,清揚大軍所到之處都能看到這位昔日內神官的身影,她那酷似千月素的容貌出現在兩軍戰場前,真能讓對敵的官兵打一個寒顫。

    對於安靖而言,儘管蘇台王朝兩百多年號稱崇文重教,滅除巫蠱,實際上連皇家自己都將信將疑,信者為多,更不要說普通百姓。傑出的,而且獲得朝廷認可,在拜神官大典上神奇般求雨成功解了京畿數月乾旱的神官,所擁有的是比軍隊更神秘更強大的力量。千漓說她背叛皇帝,乃是因為天象顯示和親王才是天下共主,今上失道,天意已怒。如今一向健康又當年少的皇帝連連生病,病到參加大典都不行的地步,百姓們不由得說:「這是不是天意在懲罰皇帝。」當然有更為可怕的「這是不是千漓的詛咒?」

    前一種說法傳到皇宮裡當然讓皇太后震怒,後一種卻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她本來就困惑於一直身體健康的女兒怎麼會忽然多病起來,當下就宣召了大神官要她來給看看皇帝是不是中了邪。這一來後宮又是好一番動盪,弄得人人疑神疑鬼,妃賓們相互攻擊,其中又釀成了不少慘劇,但在那樣的更為動盪不安的大環境下,並沒有被人們關注。

    皇帝變得病懨懨的,另外一個本來每年冬天都要生場大病的反而格外精神,那就是水影。這一年她除了偶然打個噴嚏,稍微有點咳嗽之外什麼毛病都沒有,每天往返於太學院東閣和正親王府,時常三更後才睡,就這樣還神采奕奕。待到新年前各種繁複祭典結束,花子夜撲回王府去蒙頭大睡,水影還有體力到西城家向洛遠問安。洛遠過去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害的自己侄子遠走扶風的女子,可洛西城去世那麼久她依然遵守諾言,真把他當家里長輩看待,隔三差五來請安問好,但凡有好東西總要送來一份。到如今洛遠已將她當自己女兒般疼到了心裡,將對西城的那份感情都轉移到這個女子身上,事事為她著想,也把她當自家人一樣委託一些事。這一日洛遠忽然說三兒好些天沒有回娘家了,不知道好不好,又說給他做了一件衣服等等,水影便自告奮勇去送,順便問候一下衛簡。

    到了衛家,說姑爺在花園裡,她也熟這一家人,自己一路找進去,兜了個大***不見人影,正要返出去卻聽隱約哭聲。尋聲而去見假山下一個不當眼的山洞內衛家大小姐的夫婿,未來的當家姑爺縮成一團在那裡哭。忽然聽到人聲,那少年大吃一驚,看到是她頓時滿臉通紅,手足無措的出來,眼淚還掛在臉頰上。

    水影驚道:「這是怎麼了?秋水清欺負你了麼?」

    西城家的這位三少爺原本是受過良好教養的人,原本已經擦掉淚水努力恢復平靜,聽了這一句話也不知怎的眼淚一下子又下來了。水影勸了他幾句,追問原委,那少年畢竟年紀還小,出嫁後衛簡這個公公再怎麼疼他到底是外家長輩,他也不敢像在家裡那樣撒嬌。如今有人柔聲勸慰,又算是半個自家人,當下抽泣著說:「夫人她……夫人她……」掙扎了幾次都說不下去,水影歎了一口氣:「秋水清對你不好麼?」

    少年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隨即道:「可是,她對別的……別的少年人……說說笑笑得。對我,對我就是客客氣氣。」

    「你在何處看到的?還是下人胡亂說話了?秋水清……」

    「我親眼看到的,那天在外頭……那天我去上香,親眼看到的。」

    水影暗叫了句不好,心說「織蘿與秋水清的事到底是讓這孩子發現了。」

    那日水影好生勸慰了秋水清的夫婿一番,她並不指責秋水清,也不說什麼看錯了等等沒用的話。她安下心來告訴這少年說你和秋水清原本就是表姐弟,秋水清怎麼可能不疼愛你。但又說你是衛家未來的當家夫婿,世襲侯爵的丈夫,朝廷誥命,凡事都要以端莊淑賢、心胸寬廣為好。秋水清這樣的身份,就是再怎樣喜歡你,只怕將來也免不了側侍如雲,現在你不過看到她在外面和人說笑便忍受不了,將來家中日日相見,如何相處呢?

    西城家這位三少爺雖然年少又是家中幼子飽受寵愛,免不了有點嬌氣,可到底是大家門第培養出來的,知道像他這樣的大家男子第一要緊就是心胸寬廣,也就是不妒。他躲起來哭不過是小孩子受了委屈無處述說,如今找到了述說的機會,水影剛柔並致的規勸一番,他也就擦乾眼淚破涕為笑。水影送完東西回到洛遠那裡還要說三少爺一切安好,說起秋水清含羞帶笑,讓洛遠不用擔心。

    發生這個小插曲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二十七,家家戶戶備年貨,京城街頭巷尾燈籠高掛,亂世之中,永寧城的新年依然要擺出天下昇平的華麗氣象。

    離開西城侯府已然華燈初上,冬日天寒,不能泛舟湖上;新年將至,也少有尋花章台;大街上人流稀少,便有行走的也是步履匆匆。水影坐著便轎,不設依仗,幾個隨從跟著經過永寧城街巷回朱雀巷。行到一半忽聽嘈雜人聲,又有從人驅趕閒人清道的聲音,微挑簾子問道旁何人,回話說是戲班子。她心念一動探身去看,卻見道旁織蘿站在師兄弟身邊,笑吟吟看過來,和她目光一對笑容更燦,眉目傳情。

    水影頓時一陣頭暈,心說這小祖宗偏愛惹麻煩,頭上聽說他和秋水清那點故事,還可憐這位衛家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被這孩子玩弄於股掌。她情深如許,輾轉難眠;織蘿明擺著並未動情。如今卻也不知怎的,顯然是對秋水清動了真情,那時要他一起去鶴舞死活不肯;甚至如今要他離開長林班跟自己過日子,他還是找各種借口,而且時常與秋水清私會。某一次日照試探他,他仰著頭半天喃喃道:「秋水清對我太好了,她那樣的人,明明知道我不過是風塵中人盡可妻的一個,卻對我一往情深。她還總說要迎娶我過門,要堂堂正正讓我當衛家當家的側室。我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但有機會,她一定會做到。這樣的人,我實在離不了。」

    老實說,織蘿要是和一個普通的官員糾葛,她也不放在心上,任他隨心所欲。然而秋水清身份太高,又是被無數人盯著的,織蘿與她糾纏一來容易惹禍上身;二來,水影對自己頗有信心,相信總有一天能飛黃騰達,織蘿當然也能跟著富貴,到那時他以千月嫡系少爺的身份,難道還給秋水清當小妾?

    每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忍不住搖頭,可見到織蘿下不了狠心讓他與秋水清斷絕,更有一個想法「織蘿的身子每況愈下,或許根本等不到重冠家名的那一日……」

    正想著,下人來問「大人,能走了麼?」她這才發現剛才大概詢問道邊又掀簾子看,從人誤以為停轎,如今已經在大街上停了好一會兒,連帶著長林班眾人也不能走,縮在道邊一個個偷眼往這裡瞧。她禁不住笑了下,吩咐起轎回府,外面一聲「起轎」喊聲未落,忽然聽到一人叫「起火了」。重卷車簾,見到長林班一群都踮著腳往城東方向看,忙命落轎,下來一抬眼但見東面火光沖天,算算位置居然是寶林宮所在之處。

    寶林宮又叫神司殿、水纓宮,乃是永寧神廟所在之地,也是整個蘇台規格最高的一座神廟。蘇台以水神和暗之神水纓女神為主神,寶林宮自然也供奉水纓神為主,這座神廟坐落於皇城之外,雙龍峰半山軒朗之處,位於京城東面,國家大神官也就是春官下屬的神司便居於寶林宮中。因為地勢高,四周開闊,便於神官們夜觀天象,從清渺建都永寧起,曆法修訂、天文記錄都在這一座規模宏大的神廟中,由大大小小數百名神官完成。

    水纓女神乃是水神,水能克火,所以歷來神廟起火被認為是極其嚴重的不祥徵兆,意味著女神拋棄了這座神廟所管轄地方的百姓,或者對神廟覆蓋範圍內的某件事或者某個人極端憤怒,故而要降下天譴。

    當夜,水影趕到神廟但見神廟上上下下數百人已經亂成一團,傳水、運沙、救火,呼喊聲傳出幾里外,然而不管他們怎麼奮力救火,即便後來加上來救火的御林軍,寶林宮正殿還是化為廢墟。由於火勢過大,旁邊東西配殿,廂房也焚燬不少,眾人合力揭瓦總算弄出一個隔離帶,沒有讓整個寶林宮毀於一旦。最後,大火沖天誰都進不了前,只能站在那裡眼睜睜看一座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大殿變成黑炭。

    神廟起火當然驚動了京城,尤其是春官,大司禮少司禮都從熱被窩裡跳起來,一路飛奔趕到雙龍峰,最後當然也只能臉色蒼白的看著大殿被燒燬。起火的時候,大神官正在寶林宮大殿內與幾個神官講道說法,事發倉促,事後都沒有人說得清怎麼會起火,反正大家注意到的時候大殿內懸掛的帷幕已經燒著然後迅速蔓延。大神官在弟子們保護下總算逃出,但當時在殿內的另外七名神官,四人葬身火海,侍應的僕從死傷無數,就連大神官自己也被火舌灼傷了側臉。水影站在那裡,看神官們團團轉,年輕的神官大概只發愁自己睡覺的地方被燒了,被子和那點家什全沒了,心痛好不容易攢下的錢或者東西。年紀大的神官知道厲害,搓著手連連打轉,互相說「這該怎麼辦啊,朝廷會降下什麼樣的處罰啊!」等到少司禮過來,一群人哄上去七嘴八舌的解釋,無非是告訴朝廷,這場火不關他們的事。

    一直到天明,看著該上朝了,水影才離開現場,抄著手連連歎息,少司禮和她同行也是搖頭晃腦愁上眉梢,哀聲道:「聖上接連抱病,京城已經謠言四起,如今又燒了寶林宮。唉,堂堂朝廷大神官連自己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保護京城,解讀天下?」

    「這就是縱火者希望看到的東西吧。」

    由於她說的雲淡風輕,少司禮一時沒覺察出這句話的內容,過了好半天才忽然跳起來:「你說什麼?縱火?」

    「聽神官們描述事發,火起的如此之快,以至於看到明火都來不及逃。大殿內懸掛的雖然多絲綢等容易著火的東西,不過為了防止著火,輕軟的垂幔向來分割懸掛,當中間隔厚重土布織品,這些土布不容易著火,所以無論怎麼樣都不應該出現火勢快速蔓延。如今冬日,天干物燥,神官們都知道是容易著火的時候,大殿內的火燭都有罩子,且數量減少到最少。我問過在裡面的人,當時大殿內只有神像前有火燭,大人也知道,寶林宮兩次被火焚,這些年來十分謹慎,神像前並沒有容易著火的東西。」

    「那,即便是有人縱火,這火也不該燒的如此快啊——」

    「神宮冬日為防火,正殿內定期會灑水,不但灑地面,也灑布幔……如果近日那一次灑的不是水,是油……」

    少司禮打了個寒顫,兩人互相看看,心裡想的都是「要把這個人揪出來。」

    果然,神宮失火的消息當天就傳遍京城。新年在即,神宮失火,神官重傷,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惡兆。老百姓想想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永寧城之外,不過幾百里遠的蘇郡就有叛軍勢力大張,各地早已呈現分裂之勢,一個個都想「今上果然是失道了,看啊,連神靈都發怒了,要懲罰她」。又有說:「看啊,一樣朝廷冊封的大神官,留在京城的那個都被火燒了,可是內神官卻好好的。看來確實應該離開京城啊,內神官說她背叛皇帝乃是順應天命,只怕說的是真話。」還有說「大夥兒看看,那個破破爛爛的永州郡,打從和親王去了後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聽說永州的老百姓過得比我們永寧城還順心。那才是天命所歸,哪裡是我們這裡天災人禍不斷的呢?」

    於是,這一場明顯人為造成的火災,在百姓的傳言內變成了「天火燒神廟,天意棄偌娜。」

    然後,蘇檯曆兩百三十年走到了最後一天。

    新年慶典家家戶戶團圓,然而晉王府第二年迎來蕭條之象,主人蘇台晉遠在明州,如今正當新婚燕爾,大概和王妃,那位南平長川公主甜甜蜜蜜的在一起,跟著迦嵐一家吃團圓飯。主人不在一切從簡,水影把家在京畿的女官全部放回家團圓,自己也把日照接來在一起吃團圓飯。雖然昔日的宮侍當了王傅夫,登堂入室與眾位女官同席難免讓人有些尷尬;不過水影有言在先,新年席上無尊卑,大家高高興興守歲迎新。

    守歲無非是坐在一起說閒話做遊戲,雖然好日子不想說喪氣話,可也不知道哪個第一個熬不住,話題慢慢就帶到神宮大火上。果然神宮走水,皇帝震怒,此時偌娜的病已經好了大半,每天由愛寵的妃子扶著到御花園看看風景。皇太后欣喜於寶貝女兒的康復,但對於女兒挑選心愛妃子的眼光咬牙切齒。這些天被點名陪伴皇帝身邊的幾乎只有兩個人,惠妃姚錦和蘭賓簫歌。姚錦也就算了,原本就是被皇帝很疼愛過一陣的,加上出身家世都算不錯。蓉賓琴林,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寶貝侄子和女官合謀想要同時陷害姚錦和秋水清。哪裡想到秋水清早有準備,拿晉王去做了擋箭牌。浩浩蕩蕩的讓皇帝自己來捉姦,結果捉出自己的親弟弟純潔無辜的來看好友,喝了點東西後莫名其妙趴在床邊上睡死過去。若是抓出來那個是秋水清,按照皇帝的性格必然不問青紅皂白殺了再說;可抓出來是晉王,難道說他們通姦,怎麼都說不過去啊。事情一旦變成了笑話,皇帝當然腦子就好用了,有皇太后在那裡,不能拿蓉賓怎麼辦,於是愛憐的重新疼愛姚錦,皇后被賜死後姚錦被重新冊封為惠妃。另外一個就比較奇怪了。蕭歌本來已失愛寵很長時間,可這一年皇帝那一場差點送命的大病之後忽然重拾舊愛,時不時宣召一次,還有貼身宮女回報皇太后說某一夜皇帝對簫歌說「早晚朕再與你生一個孩子,然後冊你為妃」。

    大司禮親自入宮匯報神宮走水的噩耗時陪伴在皇帝身邊的便是簫歌,此時偌娜尚未痊癒,當然沒有芙蓉帳暖的旖旎風情,而是這位蘭賓衣不解帶在凰塌邊伺候了一晚上。偌娜醒過來看到美人兒盡心盡力伺候在旁以至於眼圈微黑臉色蒼白,心中愛憐有加,心情也格外好,偏偏這個時候噩耗傳來,頓時皇帝砸了宮女送上來的湯藥。接下來就像神官們擔心的那樣,皇帝下旨將大神官扣押,當然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怪到大神官和當天在殿內的眾位神官身上。說大神官必然作了什麼觸怒上天的事,以至於女神發怒火燒神宮,故而將當天從大殿裡逃出的所有人全部抓起來,責令春官嚴加審查。可憐那些神官們原本該當與世無爭,如今一個個披枷帶鎖,寒冷天氣被串成一長條哀哭著押入暗無天日的春官大牢,等待他們的當然是慘無人道的拷打折磨。

    眾人提起這件事長吁短歎,十之八九都說神官們可憐,過去也發生過這種「噩兆」,拿來當替死鬼的神官殺的殺流的流,還有被沒籍為官奴、官妓,一度清白高傲的人淪落成最低賤的。這一次出的事情在神宮而言是最大的劫難,可以想像後果將更為悲慘。別的不說,單看大神官重傷之下還被抬進大牢就可知道朝廷不會放過這一群可憐人。

    晉王府九階的司服官剛剛過服禮,是職司女官中年紀最小的,便是那姚錦的本家,原本在官府當書吏見習,姚錦得寵才想辦法把她弄到京城到了晉王府當下位女官,夏天服禮後提升。這孩子質樸可愛,一團和氣,女官們都喜歡她,小孩子也時不時撒嬌一下。如今前輩們談論半懂不懂,嬌滴滴的插了一句:「可是,本朝的大神官沒有做過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啊,能審出什麼呢?」

    一群人一起看著她,表情就是「真是個天真的傻孩子啊——」典瑞和她關係好,歎了口氣道:「神官也是人,又不是水纓女神,只要是人刨根去查還有查不出來的?」

    水影點點頭,過了一會兒道:「本代神官是謹慎人,多年來並沒有大錯,她出生歷代神官家庭,家族人丁稀薄,也沒有親戚狐假虎威。行事為人算不上盡善盡美,可要說天怒人怨到能把火燒神宮的罪責推到她身上,也是沒有的。春官真的要找理由,恐怕……」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微微露出不忍神情沉聲道:「曾有傳言,大神官與神宮中的神方有染,要找火燒神宮的理由,也就是這個了。」

    眾人聽了都「啊」一聲,一個個皺眉擠眼,一臉的不舒服。所謂神方乃是神宮中祝禱的神官,當代神方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容貌出眾。真要說容貌,此人比當初的京師第一美少年洛西城還要出色幾分,只不過他是神士,沒人敢公開評頭論足。

    安靖神宮中的神官男女都可擔任,女子就是神女、神娘,男子叫做神士。神女可以生兒育女也可以成親但是不能納側,但是神司,也就是那些規模宏大的著名神宮的主持要舉行終身敬神的儀式,同樣可以生兒育女但是不能成婚。有些神司的情人跟隨她們一輩子,生兒育女,但直到死都只是侍從身份,死後也不能同葬。實際上算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變通方法,反正從有記錄起就是這個樣子,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然而,神士是必須終身守貞的。神廟中的男子當然並不是每一個都必須守貞,廟侍、隨員這些都可以嫁人,可一旦接受敬神儀式,成為神士從此就只能侍奉神靈,再也不能與俗世中的女子相戀。

    正因為有這樣的守貞傳統,故而神司乃至於普通的神女若是與神士有染,則被看作與祭壇殺人、損毀神像同等的,最為大不敬的行為。寶林宮神方因為容貌生得太好,職司也是神司中罕見的高位,故而遭人嫉妒也多,最常用的當然是攻擊他違背戒律,靠顏色上升。

    司服見自己說了一句話弄得席上氣氛壓抑,十分後悔,又不知怎麼打破,縮在典瑞旁邊垂著頭,卻聽一人道:「夫人真是的,大過年的說這些做什麼?天已經黑透了,吩咐放煙花爆竹熱鬧一下不好麼?」聲音平和好聽,正是日照。一句話出口,氣氛頓時恢復,水影嫣然道:「說的是!」隨即吩咐放煙花爆竹,一群人移到軒朗處看火樹銀花不夜天。司服原本最喜歡這種事,可今天剛剛闖了點小禍,有些害羞,時不時偷看水影,怕這個司殿對自己不滿。於是就看到煙花正盛的時候一人穿過眾人來到水影面前,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但看水影身子一震然後要了搖頭,煙花火光閃爍間能看到那人神情哀傷。

    那一刻來報事的是正親王府的女官,告訴她大神官已經認罪——與神方有染。

    這一天晚上,水影對日照說:「火燒神宮明明是人為,可朝廷不去找出兇手嚴加審訊,告訴天下一個清楚明白。卻附庸鬼神之說,強逼神官認罪,這番掩耳盜鈴的舉動除了自己還能騙誰呢?難道京城百姓聽了這個麼解釋就會滿意了?真是反過來自己替叛賊做足了證據,拂霄沒有說錯,朝廷上真是一群混賬蠢貨。」

    事實也正是如此。京城百姓完全不滿足於朝廷給出的「私通神士,天降懲罰」的說法。他們說「真要是這樣,一個雷劈了大神官不就成了,水纓女神做什麼要燒寶林宮?那就是一個替罪羊!」

    替罪羊,替誰的罪,百姓不敢說出口,互相看看搖搖頭,嘀咕一聲「天命啊,天命——」

    對大神官的處罰在新年第一天就下達了,和大家猜想的一樣,非常殘酷的處罰。也幸好有規定處死神官不能見血,才避免了受到諸如車裂、凌遲這樣的酷刑。大神官被賜毒酒,神方則按照神宮的規定,神前沉塘。總算皇帝還記得新年內不可見血光的規矩,忍了忍火氣吩咐過了上元再處刑。

    新年正日,蘇台迦嵐的特使來到京城向皇帝獻上迦嵐親王的禮物以及昭彤影連番取勝抓獲的匪首們。這位特使是永親王身邊的高級女官,報出的家名人人陌生,對方也是好脾氣,笑吟吟補充說「我們是新立的家系,只有五六年,而且是在鶴舞立系,大家一定沒聽說過。」此人完成公務後在第四天到了晉王府見水影,說迦嵐殿下有一句話要帶給王傅。水影端著茶神色淡然看她,後者一樣一團和氣,笑嘻嘻說:「殿下說王傅將晉王殿下教養的極好,殿下這個做姐姐的要感謝王傅為蘇台皇家盡心竭力。」

    水影微微一抬眼:「職責所在,理所應當,迦嵐殿下過獎了。」

    女官笑笑說我來就是轉達這樣一句話,不打擾王傅過年,告辭了。人剛一站起來,就聽水影一聲:「慢著!」

    那人一愣停住腳步看她,水影將茶杯一放,抬起頭道:「女官今年芳齡?」

    「虛度二十春秋。」

    「你的家名『紅染』得來有幾年了?」

    「今年已經第六年。」

    她嫣然一笑,指指旁邊的位子:「請坐,大過年的,總不見的八百里加急要趕回明州吧。」

    那家名紅染的女官訕訕一笑,依言坐下。但聽水影又道:「天下所有家系都要在春官立檔,前兩年我為了一件事曾經查過全國家系的檔案,並不記得鶴舞有新出的家系叫做紅染。」

    青年女子笑道:「小家小戶,不引人注意。」

    水影微微一笑:「朝廷內說水影什麼的都有,不過水影的記性從沒被人質疑過。」說著看看那青年,又道:「既然不是正式的家名,卻又登陸在鶴舞頒發的官憑路引和你所攜帶的名帖文書上。我看過,並非偽造,可見你確實是迦嵐殿下所派,就連這個偽造的家名也是獲得迦嵐殿下默許的。是不是?」

    那女子強笑道:「大人真喜歡說笑。」

    「是不是說笑,你自己明白。既然鶴舞沒有紅染這個家名,那麼你又是什麼人呢?偽造家名可大可小,你拿的文書有璇璐印章,這個偽造的遊戲倒是鶴舞正親王府司殿和你一起做的。璇璐的為人向來謹慎端方,若是彤影的印信,你到可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王府屬官。可璇璐若非對你或者你本來屬的家系十分信任,不會做這樣的事。

    「想到這一點,知道你是什麼人也就不難了。鶴舞家系本來就不多,與正親王府關係如此密切,還有年輕女孩兒在正親王府見習進階的更是好數。紅染——秋色山林,金耀紅染——你是秋林葉聲的女兒吧?紅染這兩個字恐怕是你的本名,秋林紅染,鶴舞宰輔給女兒取了一個好名字!」

    來人愣了一下,旋即起身一躬到地:「王傅敏銳過人,秋林衷心佩服。」

    水影冷笑一聲臉色一沉道:「你虛構家名來面君,此乃欺君之罪;隱瞞身份進入京城,包藏奸細之心——來人!」

    一聲喝令,屋外侍衛宮人立時闖進來,水影一指秋林紅染:「此人對本職無理,將她拿下!」

    此言一出,紅染變了臉色,知道若是真被抓住送交朝廷,打她個欺君之罪簡直天經地義,她只怕再也沒有性命返回明州。略一愣,想到剛剛水影說的是「此人對本職無理」,而不是當場大喝一聲「此人虛構身份包藏禍心」。心中略一轉念,立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道:「下官失言,請王傅恕罪!」

    跟著侍衛進來的還有王府的屬官,見此情景真以為這位鶴舞來的特使說錯了什麼話,惹惱了自家這位性情冷漠但說翻臉就翻臉的主子,忙進來打圓場,說了一堆好話。紅染也配合,連連磕頭請罪,過了一會兒,水影一揮袖子命眾人退下,下人進來重新換過茶,再度退下,於是房中氣息略微婉轉。

    紅染爬起來整理衣服,卻不敢再坐,站在一邊道:「紅染多年未回京城,故而回來看看,家母覺得如今多事之時秋林家名若是讓叛軍知道了或許有麻煩,所以……」

    話沒說完,水影一聲冷笑:「巧舌如簧,到得如今還敢在我面前胡言亂語。秋林葉聲乃是老實人,到生了你這麼個刁滑的女兒!」說到這裡略微一頓,那一瞬間紅染呼吸都凝住了,就怕她又來一句「來人,拿下」,那可就難以善罷甘休了。水影停頓了一會兒,還喝了口水,沉著臉又道:「玉藻前擔心夫婿,正親王擔心舊部,派你這個得力的人來打探消息,又怕『秋林』二字一顯,反而被扣留在京城,才玩這種花樣,你們欺春官無人麼?」

    紅染微微一笑,表情顯然是說「春官確實無能」。

    「你新年之前入永寧城,名帖一送上,後宮司賓官就已經開始查驗身份,春官司籍一大早就找到少司禮告訴她鶴舞上報的家系並無『紅染』。璇璐這個人,白白在後宮那麼多年,居然連後宮司賓的規矩都忘乾淨了。放任你用粗劣的花樣來永寧城面君,真正是把你往火坑你推!」

    紅染一抬頭見她神色泰然,目光中略帶嘲諷,知道她所說的話不是玩笑,頓時一陣害怕又跪倒在地道:「白叔叔對紅染從來照顧有加,紅染又曾蒙白叔叔教導,故而化名上京。」

    「好,這話稍微有幾分真的了。或許你所來的本意便是如此,不過你這四天來所作的,可不光是看望白皖。你手下那些人散佈謠言的本事可不錯啊?」

    「王傅——」

    「大神官認罪不過一兩天,京城街頭巷尾就都知道了原委,連聖上判的罪都知道了,沒有人從中作祟麼?告訴你吧,前兩日少司禮報告正親王殿下說鶴舞特使用虛假家名,恐怕包藏禍心意圖刺王殺駕。花子夜殿下思索再三,幾次驗證你的文書都是鶴舞所來,問你鶴舞諸般事項對答如流,並非有人殺特使假冒進京。殿下覺得迦嵐殿下絕對不會做出如此明顯的大逆之舉,故而讓你見了聖上,卻將此事告知與我。當時我還沒有猜出你是秋林葉聲的女兒,於是讓花子夜殿下派正親王府侍衛跟蹤,結果……」她冷笑兩聲:「你的反應確實是快。以進京城聽到神宮失火,就知道其中有可用之處。不過……你還是太心急了,你若不是如此貪心,或許就能『救出』白皖父女。」

    紅染低頭不言。過了一會兒水影道:「你明日就走吧,乖乖的,別再玩什麼花樣。你告訴昭彤影,她要我晉王府上上下下幾百人的性命,我只扣下她好友的一家人,算得上客氣了。玉藻前喜歡裝病,那就留在明州安心生孩子吧。她的夫婿只要不做背叛朝廷的事,水影保他平安無恙。」

    「王傅——」

    「夠了,給我滾!若非你的母親秋林大人對我有一言之恩,今日我絕饒不了你。」

    紅染見她眼中忽現殺氣,知道不是說著玩的,忙低頭謝罪,施禮而退,當天晚上就帶著從人離開京城返回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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