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娜在十二月下旬,就是朝廷開始忙著各種各樣祭奠大典的時候偏偏又病倒了。她原本身體強健,從小到大風寒都難得染一回,最近反而變得病懨懨的,三天兩頭要讓太醫受一陣驚嚇。這一年病的特別不是個時候,偏偏在每年最重要的祭祖大典開始前病倒了,而且又是有氣無力臉色蒼白。偌娜還想要硬撐著主持祭祖大典,皇太后立刻變了臉色,死活不肯,要她好好休養,至於祭奠的事讓花子夜代替即可。
於是,這一年由正親王蘇台花子夜代替皇帝主持了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以及後續各項新年前的祭奠儀式。京城百姓本來習慣了每年年末上街看皇帝,那些天祭奠頻繁,凰駕屢屢出現。而蘇台的風俗,但有重大祭典,凰駕過京城的時候用六駕馬車,不拉簾子,皇帝端坐車中,兩邊百姓跪拜高呼萬歲,一派萬眾仰視、國泰民安的氣象。這個傳統從清渺初年就開始了,清渺開國皇帝在清渺歷十一年,也就是清渺王朝終於統一安靖全國,並展現出國泰民安跡象的那一年祭天大典上,清渺開國皇帝選擇了騎馬前往祭壇。當時滿朝大臣當然都反對,從有辱國體一直到最實在的「不利於安全」。清渺這位開國皇帝哈哈一笑說:「朕愛民如子,眾卿恪守本分,難道百姓還要殺朕不成?若是如此,那就是朕所作所為違逆天意,天意如此,朕不反抗。」於是,騎馬出行,當天街道之上人流如潮,百姓對這位結束亂世讓安靖重現太平的君王感恩戴德,高呼萬歲之聲直上雲天。這是開國皇帝的勇氣和自信,後代偏偏想要效仿,可又沒有前朝君主的氣魄,於是從騎馬變成六乘之車,而為了保護皇帝安全,為了一次祭典,五城兵馬司、御林軍要提前一個月做準備。到了天子出行那一天,不但車邊勇士環繞,沿途更是重兵把守,還有許多五城兵馬司的人便裝混到百姓之中,以防刺駕。車馬所經過的道路,二層樓的房子窗子都要釘死,走廊上不能站人,更有御林軍將士安排在沿途的房頂上觀察,每一年都要抓一堆「意圖不軌的」,其實也就是多看了皇帝一眼,或者太激動了手舉得高了些;又或者,外地來的不懂事,趴著窗戶想要往外看等等。
不管怎麼說,過年前還是「看皇上」的好日子。平頭老百姓對於平日裡深宮大院沒機會看上一眼的皇帝多少有好奇心,每年這時候都是人山人海,尤其是年輕又沒嫁人的男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約是希望被皇帝注意了帶進宮從此榮華富貴。這樣的神奇事件,過去還真發生過幾次,平民少年從此飛上枝頭,可之後的故事怎麼樣,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這一年百姓們在凰駕出行前興高采烈來圍觀,結果出來的雖然是凰駕,不過只有四乘,乃是正親王的規格,花子夜一身朝服代天子祭奠祖先。對京城百姓來說,見到皇帝的機會少,見到這位正親王殿下的機會可不少。每天上朝退朝,趕上哪天正親王殿下心情過好或者過差,騎著馬滿大街溜躂,愛怎麼看怎麼看。故而興致勃勃來看皇帝的都一陣失望,開始盼下一回,結果連著幾個大典都是花子夜出面,頓時流言傳遍了京城。
皇帝沒有出席祭祖大典當然是身體原因,不過身體到底糟糕到了什麼地步,普通百姓不會知道,就連一般的官員都不知道。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只有靠猜,以及街頭巷尾聽流言。此時皇帝親自提拔並且賜家名「千」的內神官千漓已經以「天意主清揚,順天應民」的名義投靠在蘇台清揚手下,清揚大軍所到之處都能看到這位昔日內神官的身影,她那酷似千月素的容貌出現在兩軍戰場前,真能讓對敵的官兵打一個寒顫。
對於安靖而言,儘管蘇台王朝兩百多年號稱崇文重教,滅除巫蠱,實際上連皇家自己都將信將疑,信者為多,更不要說普通百姓。傑出的,而且獲得朝廷認可,在拜神官大典上神奇般求雨成功解了京畿數月乾旱的神官,所擁有的是比軍隊更神秘更強大的力量。千漓說她背叛皇帝,乃是因為天象顯示和親王才是天下共主,今上失道,天意已怒。如今一向健康又當年少的皇帝連連生病,病到參加大典都不行的地步,百姓們不由得說:「這是不是天意在懲罰皇帝。」當然有更為可怕的「這是不是千漓的詛咒?」
前一種說法傳到皇宮裡當然讓皇太后震怒,後一種卻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她本來就困惑於一直身體健康的女兒怎麼會忽然多病起來,當下就宣召了大神官要她來給看看皇帝是不是中了邪。這一來後宮又是好一番動盪,弄得人人疑神疑鬼,妃賓們相互攻擊,其中又釀成了不少慘劇,但在那樣的更為動盪不安的大環境下,並沒有被人們關注。
皇帝變得病懨懨的,另外一個本來每年冬天都要生場大病的反而格外精神,那就是水影。這一年她除了偶然打個噴嚏,稍微有點咳嗽之外什麼毛病都沒有,每天往返於太學院東閣和正親王府,時常三更後才睡,就這樣還神采奕奕。待到新年前各種繁複祭典結束,花子夜撲回王府去蒙頭大睡,水影還有體力到西城家向洛遠問安。洛遠過去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害的自己侄子遠走扶風的女子,可洛西城去世那麼久她依然遵守諾言,真把他當家里長輩看待,隔三差五來請安問好,但凡有好東西總要送來一份。到如今洛遠已將她當自己女兒般疼到了心裡,將對西城的那份感情都轉移到這個女子身上,事事為她著想,也把她當自家人一樣委託一些事。這一日洛遠忽然說三兒好些天沒有回娘家了,不知道好不好,又說給他做了一件衣服等等,水影便自告奮勇去送,順便問候一下衛簡。
到了衛家,說姑爺在花園裡,她也熟這一家人,自己一路找進去,兜了個大***不見人影,正要返出去卻聽隱約哭聲。尋聲而去見假山下一個不當眼的山洞內衛家大小姐的夫婿,未來的當家姑爺縮成一團在那裡哭。忽然聽到人聲,那少年大吃一驚,看到是她頓時滿臉通紅,手足無措的出來,眼淚還掛在臉頰上。
水影驚道:「這是怎麼了?秋水清欺負你了麼?」
西城家的這位三少爺原本是受過良好教養的人,原本已經擦掉淚水努力恢復平靜,聽了這一句話也不知怎的眼淚一下子又下來了。水影勸了他幾句,追問原委,那少年畢竟年紀還小,出嫁後衛簡這個公公再怎麼疼他到底是外家長輩,他也不敢像在家裡那樣撒嬌。如今有人柔聲勸慰,又算是半個自家人,當下抽泣著說:「夫人她……夫人她……」掙扎了幾次都說不下去,水影歎了一口氣:「秋水清對你不好麼?」
少年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隨即道:「可是,她對別的……別的少年人……說說笑笑得。對我,對我就是客客氣氣。」
「你在何處看到的?還是下人胡亂說話了?秋水清……」
「我親眼看到的,那天在外頭……那天我去上香,親眼看到的。」
水影暗叫了句不好,心說「織蘿與秋水清的事到底是讓這孩子發現了。」
那日水影好生勸慰了秋水清的夫婿一番,她並不指責秋水清,也不說什麼看錯了等等沒用的話。她安下心來告訴這少年說你和秋水清原本就是表姐弟,秋水清怎麼可能不疼愛你。但又說你是衛家未來的當家夫婿,世襲侯爵的丈夫,朝廷誥命,凡事都要以端莊淑賢、心胸寬廣為好。秋水清這樣的身份,就是再怎樣喜歡你,只怕將來也免不了側侍如雲,現在你不過看到她在外面和人說笑便忍受不了,將來家中日日相見,如何相處呢?
西城家這位三少爺雖然年少又是家中幼子飽受寵愛,免不了有點嬌氣,可到底是大家門第培養出來的,知道像他這樣的大家男子第一要緊就是心胸寬廣,也就是不妒。他躲起來哭不過是小孩子受了委屈無處述說,如今找到了述說的機會,水影剛柔並致的規勸一番,他也就擦乾眼淚破涕為笑。水影送完東西回到洛遠那裡還要說三少爺一切安好,說起秋水清含羞帶笑,讓洛遠不用擔心。
發生這個小插曲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二十七,家家戶戶備年貨,京城街頭巷尾燈籠高掛,亂世之中,永寧城的新年依然要擺出天下昇平的華麗氣象。
離開西城侯府已然華燈初上,冬日天寒,不能泛舟湖上;新年將至,也少有尋花章台;大街上人流稀少,便有行走的也是步履匆匆。水影坐著便轎,不設依仗,幾個隨從跟著經過永寧城街巷回朱雀巷。行到一半忽聽嘈雜人聲,又有從人驅趕閒人清道的聲音,微挑簾子問道旁何人,回話說是戲班子。她心念一動探身去看,卻見道旁織蘿站在師兄弟身邊,笑吟吟看過來,和她目光一對笑容更燦,眉目傳情。
水影頓時一陣頭暈,心說這小祖宗偏愛惹麻煩,頭上聽說他和秋水清那點故事,還可憐這位衛家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被這孩子玩弄於股掌。她情深如許,輾轉難眠;織蘿明擺著並未動情。如今卻也不知怎的,顯然是對秋水清動了真情,那時要他一起去鶴舞死活不肯;甚至如今要他離開長林班跟自己過日子,他還是找各種借口,而且時常與秋水清私會。某一次日照試探他,他仰著頭半天喃喃道:「秋水清對我太好了,她那樣的人,明明知道我不過是風塵中人盡可妻的一個,卻對我一往情深。她還總說要迎娶我過門,要堂堂正正讓我當衛家當家的側室。我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但有機會,她一定會做到。這樣的人,我實在離不了。」
老實說,織蘿要是和一個普通的官員糾葛,她也不放在心上,任他隨心所欲。然而秋水清身份太高,又是被無數人盯著的,織蘿與她糾纏一來容易惹禍上身;二來,水影對自己頗有信心,相信總有一天能飛黃騰達,織蘿當然也能跟著富貴,到那時他以千月嫡系少爺的身份,難道還給秋水清當小妾?
每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忍不住搖頭,可見到織蘿下不了狠心讓他與秋水清斷絕,更有一個想法「織蘿的身子每況愈下,或許根本等不到重冠家名的那一日……」
正想著,下人來問「大人,能走了麼?」她這才發現剛才大概詢問道邊又掀簾子看,從人誤以為停轎,如今已經在大街上停了好一會兒,連帶著長林班眾人也不能走,縮在道邊一個個偷眼往這裡瞧。她禁不住笑了下,吩咐起轎回府,外面一聲「起轎」喊聲未落,忽然聽到一人叫「起火了」。重卷車簾,見到長林班一群都踮著腳往城東方向看,忙命落轎,下來一抬眼但見東面火光沖天,算算位置居然是寶林宮所在之處。
寶林宮又叫神司殿、水纓宮,乃是永寧神廟所在之地,也是整個蘇台規格最高的一座神廟。蘇台以水神和暗之神水纓女神為主神,寶林宮自然也供奉水纓神為主,這座神廟坐落於皇城之外,雙龍峰半山軒朗之處,位於京城東面,國家大神官也就是春官下屬的神司便居於寶林宮中。因為地勢高,四周開闊,便於神官們夜觀天象,從清渺建都永寧起,曆法修訂、天文記錄都在這一座規模宏大的神廟中,由大大小小數百名神官完成。
水纓女神乃是水神,水能克火,所以歷來神廟起火被認為是極其嚴重的不祥徵兆,意味著女神拋棄了這座神廟所管轄地方的百姓,或者對神廟覆蓋範圍內的某件事或者某個人極端憤怒,故而要降下天譴。
當夜,水影趕到神廟但見神廟上上下下數百人已經亂成一團,傳水、運沙、救火,呼喊聲傳出幾里外,然而不管他們怎麼奮力救火,即便後來加上來救火的御林軍,寶林宮正殿還是化為廢墟。由於火勢過大,旁邊東西配殿,廂房也焚燬不少,眾人合力揭瓦總算弄出一個隔離帶,沒有讓整個寶林宮毀於一旦。最後,大火沖天誰都進不了前,只能站在那裡眼睜睜看一座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大殿變成黑炭。
神廟起火當然驚動了京城,尤其是春官,大司禮少司禮都從熱被窩裡跳起來,一路飛奔趕到雙龍峰,最後當然也只能臉色蒼白的看著大殿被燒燬。起火的時候,大神官正在寶林宮大殿內與幾個神官講道說法,事發倉促,事後都沒有人說得清怎麼會起火,反正大家注意到的時候大殿內懸掛的帷幕已經燒著然後迅速蔓延。大神官在弟子們保護下總算逃出,但當時在殿內的另外七名神官,四人葬身火海,侍應的僕從死傷無數,就連大神官自己也被火舌灼傷了側臉。水影站在那裡,看神官們團團轉,年輕的神官大概只發愁自己睡覺的地方被燒了,被子和那點家什全沒了,心痛好不容易攢下的錢或者東西。年紀大的神官知道厲害,搓著手連連打轉,互相說「這該怎麼辦啊,朝廷會降下什麼樣的處罰啊!」等到少司禮過來,一群人哄上去七嘴八舌的解釋,無非是告訴朝廷,這場火不關他們的事。
一直到天明,看著該上朝了,水影才離開現場,抄著手連連歎息,少司禮和她同行也是搖頭晃腦愁上眉梢,哀聲道:「聖上接連抱病,京城已經謠言四起,如今又燒了寶林宮。唉,堂堂朝廷大神官連自己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保護京城,解讀天下?」
「這就是縱火者希望看到的東西吧。」
由於她說的雲淡風輕,少司禮一時沒覺察出這句話的內容,過了好半天才忽然跳起來:「你說什麼?縱火?」
「聽神官們描述事發,火起的如此之快,以至於看到明火都來不及逃。大殿內懸掛的雖然多絲綢等容易著火的東西,不過為了防止著火,輕軟的垂幔向來分割懸掛,當中間隔厚重土布織品,這些土布不容易著火,所以無論怎麼樣都不應該出現火勢快速蔓延。如今冬日,天干物燥,神官們都知道是容易著火的時候,大殿內的火燭都有罩子,且數量減少到最少。我問過在裡面的人,當時大殿內只有神像前有火燭,大人也知道,寶林宮兩次被火焚,這些年來十分謹慎,神像前並沒有容易著火的東西。」
「那,即便是有人縱火,這火也不該燒的如此快啊——」
「神宮冬日為防火,正殿內定期會灑水,不但灑地面,也灑布幔……如果近日那一次灑的不是水,是油……」
少司禮打了個寒顫,兩人互相看看,心裡想的都是「要把這個人揪出來。」
果然,神宮失火的消息當天就傳遍京城。新年在即,神宮失火,神官重傷,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惡兆。老百姓想想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永寧城之外,不過幾百里遠的蘇郡就有叛軍勢力大張,各地早已呈現分裂之勢,一個個都想「今上果然是失道了,看啊,連神靈都發怒了,要懲罰她」。又有說:「看啊,一樣朝廷冊封的大神官,留在京城的那個都被火燒了,可是內神官卻好好的。看來確實應該離開京城啊,內神官說她背叛皇帝乃是順應天命,只怕說的是真話。」還有說「大夥兒看看,那個破破爛爛的永州郡,打從和親王去了後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聽說永州的老百姓過得比我們永寧城還順心。那才是天命所歸,哪裡是我們這裡天災人禍不斷的呢?」
於是,這一場明顯人為造成的火災,在百姓的傳言內變成了「天火燒神廟,天意棄偌娜。」
然後,蘇檯曆兩百三十年走到了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