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二十三章 桃夭 下
    洛西城在早飯後回房途中被西城家最小的公子叫住,說洛遠要他過去。出於一種微妙的心態,從凜霜回來後洛西城一直盡可能躲著洛遠,即便是每天的問安也總想方設法再拖上一個,比如和洛遠最親近的西城家小公子。他也知道,洛遠平時很少過問除了家務以外的事情,可這並不代表他什麼都不懂,相反,在很多事上性情柔順的洛遠遠比西城家其他人更為細心敏銳。洛遠應該知道他們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麼,至少知道他在期待著什麼,這恰恰是洛西城最不想和這個叔叔討論的。

    就像現在這樣,他低眉順目坐在那裡,房間裡安安靜靜,只有洛遠擺弄茶具偶然發出的一點聲音。看他熟練的沏好茶,給兩人各倒一杯,洛西城實在輕鬆不起來,只覺得自己又要經受嚴峻考驗,而那個結果大概是讓兩個人都高興不起來的。

    「西城啊,從凜霜回來後你好像不怎麼喜歡來叔叔我這裡聊天了。」

    他心中苦笑不已,垂目道:「侄兒不敢,只是這兩天叔叔風寒不適,侄兒怕吵著叔叔休息。」

    「這麼說,倒是你有孝心。我還想是不是凜霜之行太辛苦了,叫你連培叔叔說話解悶的力氣都沒了呢。我說西城啊,你也知道我最喜歡聽外面的新鮮事,這一路上有什麼有趣的故事,說來聽聽。」

    洛西城一時不明白洛遠的用意,可叫他講故事他再樂意不過,但盼說兩個奇聞軼事洛遠聽了高興也就放他過門。果然洛遠對凜霜路上發生的事充滿興趣,他不感興趣平叛時候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反而對各地風土人情、路上一點一滴頗為好奇,連細節都要問個明白。說著說著一個時辰過去了,就在洛西城以為今天來只是洛遠無聊想要聽故事解悶的時候,洛遠忽然道:「這麼說少王傅大人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對你似乎也越來越好了。那麼……那兩個女子,西城到底更中意哪一個呢?」

    洛西城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洛遠卻笑了,淡淡的,神色裡還略帶那麼一點點得意。

    「應該是兩個吧,我的侄兒不是水性楊花之人,既然還喜歡這少王傅雖然大漠孤煙、關山明月,軍旅孤寂、生死百戰之間有了些什麼,也不會有太多人吧。在和少王傅大人一起去凜霜之前,就已經有人為你暖過席了吧。」

    洛西城垂首不語,不語也就是默認了。

    洛遠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西城也不敢抬頭,兩人就這麼靜靜坐著,而屋外人聲笑語乃至黃鶯婉轉都清晰可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洛遠悠悠一聲長歎,低聲道:「洛家兩代的男人都是天生苦命麼……」

    「叔叔,是侄兒辜負了您多年教導。」

    「你沒守住到了罷了,若是你娘沒有……唉……若你還是洛家當家的兒子,而咱們洛家還沒有敗落,就是服禮那天把禮行全了也理所當然,可是……哎。那兩個女子,就沒一個願上我們家來麼?」

    「是侄兒的錯。」

    「當年看你長大成人,又聰明又漂亮,我就盼著能找一個前途無量的女子進門當戶,重興我們洛家也讓當年那些趕你出門的親戚看看,為我那姐姐出一口氣。現在我也看開了,只要是個清白好人家的女子,你也喜歡,就是你嫁過去,洛家正脈從此斷絕也沒什麼。」

    「叔叔……」西城忽然站起身:「您再讓侄兒等一年,一年後侄兒就死心,一切聽叔叔安排,嫁人也好,迎娶也罷。您再給侄兒一年,然後侄兒就為洛家而活。」

    「再給你一年麼……你們從凜霜、潮陽那樣的地方同生共死了幾回,那個人還是一點音信都沒給你?哼哼,人人都說昭彤影、玉藻前是浪子,讓京城少年傷心,可昭彤影見到你沒三個月就登門提親,玉藻前能迎娶白皖,真正讓人傷心的還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從一開始就是侄兒一廂情願。」

    洛遠又歎了口氣:「我知道,這些年來京城裡風氣日壞,男人一個個都去向女兒家學,不把自己的清白名聲當一回事。大概是這麼學的人多了,京城貴族人家也的確有一些不在乎貞潔,可是,少王傅大人是不是也不在乎呢?她是王傅,是春官,春官最講究守禮……」

    「少王傅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洛遠一驚,抬眼望向他,和他認真的目光一接忽然笑了,目光隨即投向窗外緩緩道:「也好,你能這樣也好。這樣的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一瞬間洛西城為這樣一句話悲哀起來,彷彿在不經意間觸摸到洛遠人生中最無奈的東西。也就在這個時候西城玉台築的到來打破了叔侄二人的沉思,他是奉母命請洛遠到前面去見一位訪客。等洛遠一走,玉台築立刻對洛西城一行禮連聲說:「恭喜西城弟弟,賀喜西城弟弟。」

    西城愣住了,好半天才道:「喜從何來?」

    「知不知道外面和我娘說話的那個是什麼人?」

    「我怎麼知道?」

    「那是太學院的一名司教,你也認得,小時候母親讓我們跟她學琴的那位夫子。」

    「那又怎樣?」

    「她今日是來替太學院的同僚來提親的,西城弟弟,你說要不要恭喜你?」

    這天晚上西城家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自然是人人向洛遠叔侄二人道喜,西城照容早知道洛西城對水影的一往情深,這日對方終於請人提親,還請的是太學院中五階的官員可謂禮儀周全,自然是一口答應。洛遠也沒什麼反對意見,雙方當即換了生辰貼,照規矩由提親的那家拿去找人合八字。只要沒什麼大沖,女方自會在半個月內準備大禮另請官階地位都比自己高的人正式提親,然後就是問名、納吉等一系列迎娶正室的禮節。

    西城照容也格外高興,私下裡對洛遠說:「雖然經歷了不少波折,但終有成眷屬的這天也是萬幸。水影聰明能幹、前途無量,而且她和昭彤影一樣也是沒有家名的人,將來可以繼承洛家家名,你多年來的願望都能實現。」洛遠淡淡笑笑,說了句:「但願如此。」

    玉台築看洛遠神色裡歡喜的意味並不怎麼多,推推洛西城要他去問問,看看他是不是又生病了還是怎的。洛西城也滿心疑惑,眾人散了後到了洛遠房中,洛遠正在做一些給照容用的針線活。見了他將東西一收,吩咐下人出去,這才道:「你是不是覺著叔叔今天不夠高興?」

    「叔叔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原本有了這樣的大喜事我該歡天喜地才對,可是……西城啊,你覺得這些年來我在西城家過的怎樣?」

    洛遠的聲音聽上去有難言的意味,目光一直投向遙遠的地方,鎮靜的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面對這樣的問題洛西城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深深低下頭,逃避叔叔的目光。

    「莫說你說不出來,連我都說不出來。說不好,委實太沒良心,榮華富貴、安穩寧靜,當初我嫁的時候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可要說好,又是在騙自己。不過,這些年來不管高興還是不高興,也不管有多寂寞,我從沒怪過夫人。打從人家來提親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有將來會過怎麼樣的日子。」

    洛西城苦笑道:「叔叔,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洛遠瞟了他一眼,又道:「打從西城家來提親的時候我就知道,西城照容要迎娶我過門不是因為喜歡我什麼的,在那之前我和照容只見過一兩次面,連話都沒說過。她也不是厭倦了正室想要一個年輕漂亮的男子來伺候。她娶側室只不過要一個男人能名正言順的在他們兩個輾轉官場的時候管理家務,不……其實並不是這樣。西城照容娶側,其實是為了讓衛方能心無旁騖的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為了讓衛方不再被婆婆責難。

    「西城,這就是我在西城家要扮演的角色,也是我對夫人唯一的用處。這一點,從一開始我就是知道的。」

    「叔叔怎麼這麼想,京城那麼多男子,想要嫁到西城家的更數不勝數,夫人對叔叔若是沒有情意怎麼會選中您呢?」

    「照容要的是一個乖巧聽話,懂得安分守己的男子。不會自不量力的任性撒嬌,更不會幻想去替代衛方的地位。我沒有顯赫的娘家,即便有孩子也不會對嫡出的那幾個產生威脅;婆婆看中我守禮端莊的名聲,而照容看中我的柔順聽話,就是這個樣子。」

    「叔叔——」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個麼?」

    年輕的那個搖了搖頭。

    「我想告訴你,十七年前我對自己的選擇非常清楚,可是這十七年過得也不算輕鬆快活。可是你呢?」

    「侄兒……侄兒怎麼了?」

    「前兩天我到司樂大人府上喝她家四公子的滿月酒,你或許聽說過,她弟媳在蘇郡南江州做黨正。她的夫婿說少王傅大人托他弟媳打聽日照的家人。」

    轉頭看了看洛西城,對他那一臉迷惑的樣子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納親側親從只要從宮裡買出來再擺一席酒就行了,可要娶側也要問名下聘。這次白皖和玉藻前要成親,白皖是早被自家雙親掃地出門的,所以迦嵐殿下當他的家人,玉藻前行六禮都是通過王府。而日照並不是沒有家人的人啊——」

    「叔叔是說……」他笑了起來,本想說「少王傅這樣的身份,三夫四側理所當然,我不會吃這個醋。」轉念想到洛遠剛剛那一長串的回憶,再和這件事聯繫起來,笑容漸漸淡了,過了很久才道:「叔叔是說,王傅娶我是為了日照?為了找一個……找一個能和日照和睦相處的正室?」

    「如果是你的話,不會為難日照的,不是麼?」

    洛遠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侄子,看他在懷疑中掙扎的樣子,然後揮揮手:「出去吧,我很累了。」而在年輕人一臉迷茫的轉身時又叫住了他:「西城,我和你說這些不是要你退婚,只是想要你在出嫁的時候知道自己可能面對什麼。對我們安靖的男人來說,沒什麼比嫁人更重要了,就算是位極人臣,沒有一個好歸宿一樣被人笑話。而作為男人,除了皇家或者貴族人家的獨子,不管官位多高,迎娶總是下下策。漣明蘇是少宰,男子中堪稱翹楚,可又怎麼樣,別人還不是說他是嫁不出去沒辦法才娶個沒門門戶的女子充場面。而白皖,堂堂的鶴舞司寇也抵不了一根綠羅帶,而如今還沒拜堂呢,就已經羨煞滿京城的少年人。

    「女兒家就算是嫁人,嫁的不滿意還能離緣,不管是官府還是街坊都會向著她。別的不說,你也該聽說南安郡王當年拋夫殺女,旁人非議她什麼,非議也是說她殺女害妹,有幾個人怪她拋夫的?而且,女兒家離緣了不用佩什麼綠羅帶,一轉眼照樣能娶好男人,男人就不成了,綠羅帶上身,千夫所指。你——明白叔叔的意思了?」

    洛西城回身深深一禮:「侄兒明白。」

    「你有這準備,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去準備嫁妝了。少王傅年輕而才高,無論相貌才智都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而且前途無量。洛家能有這樣的媳婦,我打從心底裡高興。去吧——」

    門輕輕掩上,還給洛遠一個寂靜的夜晚,而門的另一面,洛西城的心中卻被那一段話攪起千層波浪,他知道自己又要迎來一個難眠之夜。

    洛西城從扶風軍前回來後一直沒有什麼正式職務,不過名還掛在夏官之中,而且和丹夕然不同,後者是調防之前的「休養」,雖然一休就是大半年委實誇張了一點;而他時不時有點差事,所以每隔兩三天一定要到夏官衙門走一趟,掛個號,說明他沒有擅離職守,隨時可供差遣。

    這日到夏官衙門被一個同科的官員拉住,請他幫忙抄寫一堆文件,他反正無事可做,在那裡幫了幾個時辰忙,回到家中已經快晚飯。他照例先去西廳見向長輩們請安。洛遠夏秋兩季吃晚飯前常在清涼的西廳休息,衛方放丹霞郡守後,照容每天回來總到西廳陪這個側室坐坐,聽他談談家族裡最近發生的事,以及各種家事上有沒有難處要她這個當家出面。西城還沒到門口就聽西廳裡說話聲不斷,顯然是有訪客,一進去果然來了不少人,都是衛家那幾個,正坐上就是大司空衛簡。他一進門就見秋水清迎了過來,見到他忽然一行禮:「恭喜西城弟弟。」

    西城忙不迭還禮,臉上微微有些紅暈,低頭道:「昨天不是恭喜過了,女官大人就不要再拿我開玩笑了。」

    秋水清笑道:「昨天是恭喜你定親,今天恭喜的是另一件事。西城啊,你可是雙喜臨門。」

    他向四周投去疑惑目光,但見照容和玉台築、靜選幾個都在,一個個滿臉笑容,只有洛遠雖然也在笑,可笑的極淡,眼中還有幾分擔憂。

    「女官大人,別賣關子了……」

    秋水清還是笑著不肯說,還是衛簡看不過去,笑道:「西城啊,你在丹霞、凜霜都立了功,朝廷要提升你為五階,而且外放為知州。也就是明後兩天天官屬的正式公文就會下達了,我和秋水清趕在前頭先來給你道賀。」

    洛西城大吃一驚,脫口道:「要外放,那婚事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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