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九章 流火 下
    七月流火,酷暑漸消。晚風已經有了幾分清涼,難熬的夏日雖然過去了,可永寧城的氣氛卻是一日悶過一日。

    恰如昭彤影預料的,那個童謠在七月末流入了京師永寧城,又用不上兩三日流過十丈高牆到了深宮內院。然而這個童謠並沒有象蘇台迦嵐擔心的那樣在京城掀起三丈浪濤,相反宮內平平靜靜,只偶然在妃賓之間作為閒暇時的談資,揣測這最後一句話是怎麼出來的,又有什麼意思。說話的時候照例小心翼翼,一個比一個猜得玄乎,縮在一起嘀咕時那臉上的神情也越發鬼魅,然而,說這些話的人其實沒有一個真心相信自己所說的。迦嵐有一日對昭彤影說「蘇台皇族把那件事埋得太深,到如今知道的沒有幾個人,而那幾個人不能也不敢拿出來對人述說,許就是為此才波瀾不驚」。

    說這句話的時候兩個人在瀲灩池中畫舫之上,畫舫未開,系舟柳下。斜陽向晚,一席清淡菜餚,一杯葡萄美酒,再對一個知音之人。

    「面上波瀾不驚未必地下沒有暗流洶湧,這不能對人說才更是可怕。殿下——敢問殿下,皇室之中有幾人對蘇台與千月這段淵源知曉的?」

    「不多——前代的話端孝親王,本代和親王必然是知道的。至於王兄——花子夜成為正親王后應該有所瞭解。其他的人麼,先皇心腹的大臣多少也知道一些,雖然不全。」

    昭彤影點點頭,和她預料的差不多。

    「對了,王兄在白鶴關大捷已經多久了?」

    「快一個月。」

    「十萬大軍還留在白鶴關麼?這扶風邊城山高水遠,邊關風沙侵骨,黃土磨人,王兄怎麼如此留戀呢?」

    「屬下以為花子夜殿下是在等一樣東西。」

    「朝廷召人回來的公文?」

    「殿下可有心助一臂之力?」

    「那倒不必。」

    她秀眉微顰突然微微一笑:「殿下如何看待少王傅?」

    「王傅發跡之時本王已前往鶴舞,甚少交往,所知不祥。」

    「殿下也聽說過少王傅昔日與我乃是至交,可知我與她是如何結識?」

    迦嵐笑了下說我在鶴舞,哪裡會知道京城這些事,書記看樣子今天心情很好想要說些往事給本王聽。也好,本王一直對那些年京城的事好奇得很,書記請說,本王洗耳恭聽。

    「我初見她那日,她正是新科進階的第五名,瓊林夜宴。那一日夜宴上我對她說『你那篇文章寫的極好,這一科經史兩卷都數你的文章最好』,就這般結識。少王傅甚少提少年宮中之事,不過我聽人說早在她進階登科之前,甚至早在為女官之前就已是先皇掌上明珠,殿下說一點不知道可不應該啊——」

    「本王並未說不知道。卿也知道本王素不受先皇疼愛,除了例行請安問好並不常在先皇身邊。那人——那人也就是先皇身邊侍立的一個侍女……」

    那個人啊,蘇台迦嵐內心裡歎了一口氣,那個人第一次看到時一點印象都沒留下,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竟不知道是哪一天,整個後宮一夜間都在偷偷的說那是皇上寵愛的小宮女。她第一次聽到以為是父皇新寵的御侍,特意去看了一眼,一看就知道想差了,那人居然是比自己還小上那麼一兩歲的模樣。

    「那個人啊——那是水影,原先是最低下的宮女,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福分,叫皇上收在身邊伺候。聽說皇上可寵愛她了,提了做二等宮女,還准許她跟著棲凰殿那些下位女官一起讀書習字。」那是當時她身邊女官打聽來的消息。

    再見便留上了心,果然每一次父皇的御書房或是棲凰殿,御座旁總能看到這個女子,一身宮女服飾並不耀眼,靜靜地站在邊上。若是沒有特別的事情,也常常見她坐在角落裡,面前一張書案,或一卷書或一張紙,專心致志的讀寫,偶然抬一下眼;而那個九五至尊的人略有一個舉動,她便會不聲不響的起身,然後就有一杯茶、一支筆恰到好處的送上案頭。也不知怎的,她一留上了心就直覺得不怎麼喜歡那個人,總覺得那神情有一種刻意的壓抑。笑得太嬌,目光太柔,讓她總覺得會一個不小心那笑就帶著無限幽怨,而那柔和的目光,興許一個轉頭間就是刺眼的耀目。她忍不住對女官長說了,那女子也是父皇的心腹陪伴父皇一同長大的,聽了她的話噗哧笑了說您是至高無上的太子,怎麼吃起一個低微小宮女的醋來了。

    那一刻她才猛然心驚,原來一直讓她耿耿於懷的不是那人的嬌和柔,而是覺得父皇對她的樣子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般,而她反而成了生分的「太子」而不是承歡膝下的皇女。

    雖然被女官長一語點醒,再見還是不喜歡那個人,有幾次她來見母后,皇后誇她聰明伶俐還說太子不如向皇上討了她來做伴讀吧。然而她對那人就是產生不了親近的念頭,而那人總是溫順乖巧的半垂著頭,目光微抬輕輕喚一聲「太子」。有一次她見到女官長和她說話,神色非常的嚴厲,而那人微微揚起頭面沉如水,那目光更是銳利的讓人一見難忘。那個時候她就想果然那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

    「殿下——」昭彤影笑意盈盈,望著她的眼睛緩緩道:「不知過去有沒有人說過,少王傅的相貌有一些像殿下。」

    「啊——」她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太子傅說過。」

    她被貶鶴舞時後宮來送她的只有為女官長芩筱、文書女官南蓉,還有就是皇帝身邊的一等宮女水影。太子傅西城雅在車馬啟動時突然對她說「水影那孩子長得有一些像殿下——」那時她正哀哀哭泣的望著漸行漸遠的永寧城門,乍然聽到那麼一句話怔了一下並沒有多想,後來也就徹底忘了。

    「昭彤影,本王聽說朝廷已有意派出欽命巡查使前往鶴舞。」

    「那正如殿下所願,殿下對這人選可有想法?」

    「本王對朝中新銳尚不熟悉,卿的想法呢?」

    「若照規矩該從春、秋兩官擇人,既是巡查使,秋官為佳。對外可說提點刑獄,巡查也可不限於鶴舞一郡,這樣殿下的面子上也過得去。秋官之中若說合適,莫過於四位司刑玉藻前。」

    「司刑年輕才盛,本王久聞盛名——」話音突然停住,昭彤影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見一人水邊牽馬而立,對著船家喊「敢問是哪一家的畫舫,可否容我上船避雨。」

    兩人這才發現外面烏雲四合,一場驟雨將至。又聽那人道:「在下西城玉台築,可否容在下上船避雨?」

    船家尚未發話,蘇台迦嵐卻嫣然一笑起身出艙——

    「公子請——」

    西城玉台築這一夜沒有回家伺候的小廝急得團團轉,偏偏這天晚上洛遠親手做了夜宵招呼全家來吃,這一下小廝保也保不住。照容得報這臉色當場就沉了下來,忍了又忍最終還是罵了句「孽子」,又對洛遠說你說的一點沒錯,放出去兩三年果然越來越不像話,連夜不歸宿都做出來了。當下要叫人出去找,還是洛遠攔下說玉台築這孩子外放的時候都沒什麼淫蕩舉動,到了京城難道反而不像話,這不可能。他在京城裡朋友多,興許路上遇到什麼人說得高興在人家府裡歇下了。又問小廝少爺到底去哪裡了。小廝說玉台築吃過午飯突然說哪一家的青梅酒快要開壇了,要去搶兩壇托人給老爺帶去。

    照容聽到兒子孝順臉色稍和,洛遠卻笑了起來說這就對了,那地方玉台築和我說過在瀲灩池東面,傍晚又那麼大一場雨,興許哪裡躲雨去了錯過城門關閉時間。

    果然,第二日一早西城玉台築提著兩壇青梅酒從邊門進了西城府。才一進自己的院子就見小廝擠眉弄眼的,心知不妙,果然推開門就見母親照容和側室洛遠坐在那裡。玉台築知道不好放下酒罈子,笑吟吟走上前半跪在照容膝邊將頭湊上去柔聲道:「娘,我給爹買青梅酒去了。」

    西城照容原本一肚子的氣打定了主意要好好訓斥他,哪想到兒子一進來就撒嬌起來,放了兩罈酒在地上,看封口就知道果然是丈夫最喜歡的,每年開壇時連幾個王府都派人去排隊的字號。又見他仰著頭,眼睛眨巴眨巴一臉等著表揚的模樣,宛然還是七八年前乖巧可愛的樣子頓時心就軟了。可還是哼了一聲:「你昨晚哪裡去了?連回家都不知道,你一個沒出嫁的男子,還要不要名聲!」

    玉台築聽了這句話就知道沒事了,站起身來往側邊凳子上坐下笑道:「在城外遇了場雨,借人家畫舫躲了一陣。孩兒也記得關城門的時間,雨沒停就要走,可人家不肯,那人來頭太大孩子不敢違逆。就這麼過了時間,在船上過了一夜。」

    「來頭大……你遇到什麼人?」

    「正親王殿下。哦,還有殿上書記。」

    「迦嵐殿下?」

    「是啊,孩兒要告辭,殿下卻說和殿上書記兩人喝了好半天酒,正覺得倦怠,要孩兒陪著多一個人說說話。我也知道這般不妥當,可殿下開了口孩兒哪裡敢說不。」

    西城照容又罵了他幾句,也就是說誰叫你不弄清主人就往人家船上躲,你一個年輕男子隨隨便便上人家的船,說出去看你日後還能不能許好人家。玉台築笑了起來說母親大人啊,孩子懂分寸的,再說當年您讓孩兒行了暖席禮,較勁起來早許不了很多人家了。隨即道:「說來也巧,昨天去買酒的時候還尋思要怎麼才能送到丹霞,一轉眼就有人了。」

    照容怔了一下道:「正親王府有人回鶴舞?」

    「不是——」略一停想起今天是旬假不上朝,照容興許還沒知道那消息:「進城的時候聽說的,前些日子正親王是不是上了折子說鶴舞鬧巫蠱,糾集流民禍亂鄉里,請朝廷想法子麼。」

    「不錯——你們一晚上到說了不少話。」

    他笑笑當作沒聽出話裡的挖苦,繼續道:「朝廷點了巡查使了,就這兩天出發,說是順便提點刑獄,屆時要路過丹霞,我托她帶過去。」

    「點了什麼人?」

    「說來也巧,一般的人還不好意思麻煩,正好是熟人——玉藻前。」

    照容心中咯登一下,心道昨天散朝後還和衛暗如說起鶴舞這件事,都說巡查使是一定要派的,可這人選實在費思量。要知道巫蠱一事可大可小,往小裡說就是有人愚弄百姓;往大裡說以巫蠱混亂民心,動搖國之根基,問一個謀逆之罪也不難。她和衛暗如都覺得從春闈放榜起這朝中就不怎麼太平,先是將衛方放了丹霞;之後又有好幾家的當家或者大系從京官放了外職,雖然個個都是封疆大吏,總還是叫人覺得不舒服。而且被放出去的幾乎都是那些素來不喜歡拉幫結派,和昔日的太子以及和親王都沒什麼瓜葛的人家。

    再往後就有那讓人聽了心中發毛的童謠,還沒緩一口氣紫名彥卻上了一道折子遍數男子為官議政的壞處。那時她就覺得奇怪,紫名彥再囂張也該知道這道折子上去了會有什麼後果,這朝廷中有多少男子在為官,一二位也不在少數。更重要的是,這道折子第一個指向的就是正親王花子夜。那日她思慮不定,沒想到衛暗如也一個心思邀了她過去商量,正遇到秋水清回家,當下笑了笑說兩位大人都糊塗了,這道折子擺明了就是寫了給花子夜殿下看得啊!又說花子夜殿下擁兵在外長久不歸,分明是仗著軍功「要挾朝廷」,聖上和皇太后都不會對此高興。於是紫名彥選在這個麼時機上一道折子,就是警告花子夜——莫要太過分,畢竟你只是男人。

    照容和衛暗如都為秋水清異常直白的結論苦笑了一下,心想紫名彥果然深明聖意,這道折子看著凶險,實際上正中掌權者的下懷,不但緩衝花子夜軍功帶來的影響,也警告了那些擁戴花子夜的人——他們把前途放在一個男人身上是不明智的。

    等到說要點巡查使,她和衛暗如都說最好是從名門中挑,或者選皇室成員。秋水清出了個主意,她說要說最合適的人選還是皇室中人,不能選這一代,難保有偏頗。該從上一代中挑,比如——端孝親王。她和衛暗如聽了拍案叫好,兩人合計這兩天就去端孝親王府拜見。哪裡想到還是有人快他們一步,一轉眼就點了沒有靠山的平民子弟玉藻前。

    「這樁事情玉藻前擔不起的啊——」她這麼想著,心裡有點苦澀,一個不好又是一條人命。想到這裡歎了口氣,突然心念一轉笑著望向兒子:「既然是玉藻前,也不怕麻煩她,你現在就把兩罈子酒提過去吧。」

    玉台築看著母親若有所思,片刻應了一聲,提起酒罈又出門上馬。不一會到了司刑府,卻看主人正在送客,作揖告辭那人身形十分熟悉,略一想認出是琴林拂霄。

    他刻意轉到一邊,等拂霄上馬後才走過去,玉藻前剛送走一人正要回去又見賓客,連忙迎上來。玉台築笑吟吟道:「司刑大人這裡門庭若市啊——」

    「哪裡哪裡。」

    「拂霄大人倒是少見她串門的。」

    「拂霄大人聽說在下要遠行,特意來送行,順帶囑咐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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