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五章 高歌過漢關 下
    「父帥,為何殿下還不下令全軍進攻,敗西平軍於城下,斬遼朝元於馬前?」

    城樓上丹舒遙父女正在巡查,遠遠望去南面林木稀少***閃爍,那是南平軍地大營所在。援軍到來之後,兩國軍隊就這樣長時間的保持不動的狀態。一方高掛免戰牌,另一方也堅守營地。

    兩軍拉鋸以來,丹夕然已經不知道幾十次向父親抱怨,她階在六位,中軍帳中沒有太多發表意見的餘地,只能私下裡向父親詢問原委。有一次甚至沉著臉說:「難道殿下擔心遼朝元勇猛,那麼就讓我當前鋒好了,我倒要看看這個遼朝元到底是不是銅牆鐵壁無人能敵。」

    丹舒遙冷笑兩聲說「就憑你,上去十個也是送死。就算是父親我年輕力壯的時候也不是他對手。邯鄲蓼算是女子中少見的勇武,那年與他對戰的結果就是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撿回性命。」

    「父帥,這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十萬軍隊在此虛耗糧草算是什麼名堂呢。殿下到底有什麼打算,還有……父帥到底又有什麼打算?」

    丹舒遙苦笑一下,歎息道:「夕然啊,要成為獨當一面的名將,你的路還很遠……」

    「父帥何出此言?」

    「你既覺得古怪,可曾想過其中的原委?」

    「想過,想不明白。」

    「想過……好,我問你,你為何主戰?」

    「我軍倍數於南平,糧草充沛、以逸待勞……前兩次交兵不也十分順利麼。」

    「好,你能想到這層,難道南平遼朝元就想不到?明知敵眾我寡、取勝無望,他為何不退兵?即便不退,又為何沒有後續援軍?」

    「那……那自然是軍令難為。」

    「不錯,那麼,宛明期又為何下次軍令?如此形勢攻克白鶴關已然無望,宛明期又為何留兵馬在此,不撤不援?」

    「這——」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夕然被訓了一頓心中頗為不平,認真想了一會兒又道:「父帥說得都有道理,可是孩兒覺得父帥也只說其一,未說其二。」

    「哦?」

    「若是擔心宛明期另有所圖,便如藜褚雁將軍所言,那人妄圖聲東擊西,那就更該當機立斷破敵城下;到那時管他想要擊哪一個『西』,白鶴關圍既解,這十萬大軍隨時可用,豈不是比如今對峙城下要強許多。父帥說的那些,不成道理。」

    「呵——」丹舒遙拍拍女兒的肩膀:「不錯啊,這幾年邯鄲蓼果然教了你不少東西。」

    「女兒參不透的是父帥的心思。」

    「夕然啊,成為一個勇將甚至一個良將,懂得如何衝鋒陷陣、身先士卒,能夠運籌帷幄、料敵制勝就足夠了。然而,要作一個名將這還遠遠不夠,你需的要懂得如何為人處事,如何立足朝廷。」

    「像父帥這樣麼,只怕兒做不到。」

    「哈哈——」他爽朗的笑了起來:「你父帥我還遠遠稱不上名將二字,否則也不會差一點死在天牢之中。」略微一頓,又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捉摸宛明期的舉動。從頭到底,此事便透著難言的鬼魅。夕然,這白鶴關守軍數量向來稀少,你可知道是為何?」

    「一來白鶴關無險可據,易攻難守;二來,即使攻破白鶴關,離開任何一地的城池都甚遠,且行徑之處多為人煙稀少的山區。」

    「不錯。不管是掠邊,還是侵犯一個國家,用兵最大的難題就是糧草供給。而要事半功倍,莫過於就地徵用——嗯,就是掠奪了。而要獲得補給,就要佔領人口稠密的城池,長時間在荒原中行軍只能虛耗軍需。白鶴關不處於要道,從這裡入關,不管到鶴舞還是扶風的城池,都至少要經過兩重關卡,且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且一旦一地守敵,兩郡都能派兵,敵人難免腹背受敵,或者被迫分兵以據。故而白鶴關從來不是扶風防守的要塞。若非鶴舞為迦嵐親王封地後,親王又曾立誓不奉皇命,世世代代不出鶴舞一步。這才有人幾次想要從白鶴關這個防守疏鬆之處,討得一點好處,也正為此此官守軍方從兩千增為五千。然而,白鶴關畢竟有太多不便之處,此關偷襲得手還有些價值,一戰未克就沒必要打下去了。偷襲此關為的是偷襲此後那兩處關口,任何一關破了都能長驅直入;可一旦拉鋸,兩郡皆有準備,即便破了接下來的仗也不見得好打。」

    「照父帥這個說法,白鶴關守不守都無所謂了麼?」

    「若不顧念關後數千百姓,便是如此。」

    「既然白鶴關沒什麼了不得的,為何要派出正親王親征?」

    丹舒遙但笑不語,那神情就是「夕然啊,你總算問到事情的關鍵點上了……」

    永親王蘇台蘊初時年二十七歲,與花子夜同齡,為皇三子。去年這個時候,他的封號還僅僅是蘊郡王,隨著胞妹迦嵐三級跳的成為正親王,他的地位也跟著上升到了親王的地步。蘊初是帝后所出的第一個孩子,雖然是皇子而非公主讓愛紋鏡和皇后都有點失望,可人們還是殷切的希望這個孩子的誕生可以改善帝后間從成婚起就不曾融合的關係。非常可惜的是,人們的期望落了空。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認為帝后之間大概不會誕生第二個孩子了,然而四年之後皇后再度傳出喜訊,這一次生下了皇女迦嵐。

    也許愛紋鏡雅皇帝覺得讓皇后再度受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對迦嵐也缺乏期待感,導致這位公主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受父親的疼愛。相反的,皇三子蘊初卻和母親以及妹妹截然相反,是愛紋鏡的掌上明珠。和花子夜一樣,蘊初也曾是皇子中的翹楚,他容貌不若花子夜出色,然而風姿綽約,舉止端莊、言談高雅、精通六藝。花子夜擅長古琴,下得一手好棋;他精通笛子,書法更是獨步京師。少年時代的宮廷夜宴上他和花子夜常常分坐愛紋鏡兩旁,都是皇帝用來向朝臣和外國使臣炫耀的所在。

    宮變之後皇帝剿滅恆楚一族,蘊初和迦嵐作為皇后所生也在處罰行列。然而蘇台律法,家中有人犯了炒家滅族罪的時候,男子可以從輕發落,若是未行服禮,除非真的是弒君謀逆,否則可以免除死罪。皇后的確是某逆,可愛紋鏡念在她受人欺騙的分上從輕發落,連身為女兒的迦嵐都沒殺,更不要說他這個兒子。加上他性格嫻靜,在皇子間和朝臣中口碑極其好,那時多少大臣求情說,皇后雖然最不可恕,可那個時候三皇子陪伴陛下在離宮,委實不知情,就不要怪罪他了等等。

    迦嵐出京時蘊初自己跪在皇帝面前,留著淚請求父皇允許自己陪伴年少的妹妹前去封地。他說「兒臣一定會輔佐王妹治理好鶴舞,確保邊關寧靜,為父皇分憂……也為,也為母親贖罪。」初到鶴舞的日子,蘊初就是後來的花子夜,為迦嵐盡心盡力,撿拾起他從來沒上過心的那些政務、軍務。

    迦嵐服禮之後蘊初就卸下了肩頭重擔,受妹妹尊敬,受百姓敬仰,端莊高雅的盡一個郡王本分,為一郡男兒表率。儘管重新擔負起鶴舞領主的職責,蘊初也沒有太多的壓力,鶴舞經過多年整治早就上了正軌,作為統治者只要確保前進的軌跡不出現偏離就足夠了。

    然而此時蘊初卻被一件事情困擾著,已經好幾天愁眉不展,時不時傳來一干官員一討論就是一個下午。據說有一次這位溫柔的永親王還摔了杯子。

    這日又是從一大早起就愁眉不展,翻翻公文歎歎氣,早飯也沒吃多少。永親王妃一直給下人使眼色,意思就是「離他遠點,讓他一個人發瘋去」。剛看了前一天心情欠佳留下來的幾份公文就有人報說京城少王傅水影,扶風軍七位文書洛西城求見。

    蘊初一驚,第一個念頭是:「啊呀,那件事傳的那麼快……」

    轉念一想覺得不對,那件事他下了命令要嚴守秘密,再怎麼也不能這麼快就傳到京城。再說,就算傳出去了,朝廷也沒理由不下文書先派人。而且還是一個出於春官,一個出於扶風軍,怎麼看都配不到一起去。

    一面傳令開門迎接,又派人通知王妃說京城的熟人來了。自己返回去換了一身衣服,一耽擱也就想到原委,自己都苦笑起來,心說這些日子我被那件事纏糊塗了,怎麼就忘了白鶴關遇襲正親王親征呢。不過,少王傅怎麼又牽扯進去了……

    下人將兩人請到偏殿請坐上茶,不一會花子夜換了衣服出來見客。他們三個都是熟識,彼此上下打量一下感慨時光易逝。一個心想「皇三子長大成人了」,一個想的是「少王傅變化不大,洛西城倒是沒有小時候漂亮了」。

    雙方寒暄了幾句,蘊初忽然道:「王傅到此可是要我鶴舞出兵援助白鶴關?」

    此言一出,洛西城和水影對看了一眼,都顯出一點驚訝神情。

    「王兄領軍親征,沒有十萬也有八萬,所轄所領該都是本朝精英良將,區區一個遼朝元難道還拿不下麼?」

    洛西城暗地裡叫了一聲,心道「永親王可沒外界傳說的那麼單純。」這麼幾句話一說,真的來借兵一時都開不了口。一愣間又聽蘊初緩緩道:「再說白鶴關雖在鶴舞、扶風交界之處,可距王姐的封地永州要比距離我這明州近許多,王傅怎麼千山萬水捨近求遠的跑到我這明州來了?」

    水影清清淡淡的笑了起來,拉一下衣襟身子微微前傾,緩緩道:「殿下何出此言?」

    「哦——難道王傅和洛文書不是在這裡要兵馬的?」

    「便如殿下所言,正親王殿下出征十萬兵馬左右、滿朝英才相隨,區區一個遼朝元算得了什麼。還有,若是要救兵,十萬火急的事,怎麼著都不能捨近求遠,放著本朝和親王屬地不去找,反而千山萬水來求先皇聖旨可以不聽調動的鶴舞永親王呢。」

    蘊初怔了好半晌突然起身長揖,含笑道:「蘊初遠離京城多年,已然是化外野人,冒犯王傅。」

    水影起身躲開卻沒有還禮,嫣然一笑:「水影執掌太學院東閣乃是今上登基之後的事,殿下無需這般客氣。」

    「王傅說笑了,蘊初雖然久別朝廷,禮治還是記得一些的。王傅教導過晉王他們,就是教導過蘊初。敢問……王傅所來為何?」

    「水影此次非以少王傅身份至此,而是以花子夜正親王殿下座下掌書記的身份和洛文書一起來向殿下請求一些事情。」

    「王傅請說……」

    「夕然,你覺得正親王殿下此次親征,我們這些輔佐的將領最重要的是什麼?」

    「自然是憚精竭志輔佐殿下戰勝南平軍,解白鶴關之圍,斬遼朝元於馬下,叫南平不敢再窺伺我土。」

    「如此而已?」

    「還能怎樣?出征不為打勝仗,難道求敗!」

    「要打勝仗那是肯定的,不言而喻,可僅僅如此,我丹舒遙就未盡人臣之力。」

    「父帥——」

    「此戰,勝是次要的,首要是要為正親王殿下在朝中樹立威信。」

    「……殿下貴為正親王,還要什麼威信?」

    「封號位階可以由皇上賜與,可這威信卻不是說有就有的。正親王殿下自輔政以來,恬淡自守,從不居功自傲;他是恪守本分的性子,全無野心,在朝數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不曾結交朋黨,就連親信也沒有幾個。

    「一箭平鶴舞,高歌過玉關。夕然,安靖千餘年歷史上收復過鶴舞的將領何其之多,可人們一提起鶴舞之戰,想到的就是蓮鋒與江漪;為的是什麼,不就是這兩人平鶴舞這一戰實在是太傳奇、太漂亮,能供茶餘飯後作談資麼。」

    「當下朝廷有兩位正親王,花子夜殿下貴在正統,迦嵐殿下勝在盛名。去年全靠迦嵐殿下和她的鶴舞精兵,挽救我蘇台兩百五十年基業,挽救我安靖黎民百姓。軍威浩蕩,聲名赫赫,天下百姓無不敬仰恭敬,以其馬首是瞻。相應的,花子夜殿下就弱了許多。所以,這一戰不但要勝,還要勝的漂亮,能讓這邊關四鎮四十萬將士,朝廷上下盡皆歎服;要勝的能讓人反覆回味,驚歎不已。這就是我們這些輔佐之人應做的事,也是我丹舒遙對殿下救命之恩的報答!」

    蘭院中美貌青年懶洋洋倚靠在鋪滿墊子的寬大椅子裡,手中把玩一柄翠綠如意,纖長手指在溫潤柄上輕輕摩挲。目光倒沒投在如意上,而是散散的在房中飄動,時不時落到秋水清身上,略微停頓那麼一下。

    秋水清端了茶杯倒也不飲,拿在手上輕輕轉著,含笑道:「昨日之事多謝司服了。」

    青年抿唇一笑,目光回到如意上,邊轉邊看,緩緩道:「我簫歌並不是知恩不報,不識好歹的人。那日要不是女官援手,簫歌大概早被人打死了偷偷丟到城外亂葬崗上了,這點情誼我是記在心上的。」

    秋水清淡淡道:「職責所在,何須言謝。」

    青年微微笑著:「既然如此,女官也不必謝我。蕭歌的生死榮辱都在皇上手上,對皇上的安泰比女官更上心。」

    她臉色一沉:「身為人臣以君王為天,司服說的差了。」

    他撲嗤一下:「不錯不錯,是下官失言,對皇上的忠心大家都是一樣的。」

    遼朝元一戰失利,與花子夜在白鶴關下拉鋸,急報一路送到南平皇都。

    南平皇帝名叫路臻,是先皇第四子,自小勇冠三軍,加上文武雙全,雖然是四皇子,可從來都被認為是下一任皇帝優秀人選。他十六歲時與宛明期相遇,這兩個南平歷史上極富傳奇色彩的君臣相遇時的細節,雙方都不願多談,而南平的史書紀錄又不像蘇台那麼周全,故而在當時就形成無數傳說。

    事實上,路臻是在宛明期人生最悲慘的時刻與他相逢,當時宛明期剛剛叛逃出蘇台,懷抱著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女兒,前途未卜,肝腸寸斷。路臻給了這個蘇台叛將他所能辦到的最大幫助,收留他,保護他,而且不對他提出任何要求。最終,是路臻而不是南平得到了宛明期這個稀世名將。

    宛明期為南平建立赫赫戰功,更成就路臻稀世之名,在宛明期的輔佐下,路臻在南平各部落間聲明日盛。他為路臻尋找強大的援助,為他吸納良臣名將、培養青年才俊。到了路臻二十六歲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後代君主非他莫屬。

    路臻三十歲那年登基為帝,旋即拜宛明期為大宰領全國兵馬元帥,此後,宛明期依然為這位壯年皇帝嘔心瀝血。只不過,昔日是為他登基殫精竭智,而今卻是為他能夠真正收復皇權,統一南平而鞠躬盡瘁。

    宛明期的官邸在南平皇都東面,距離皇宮只有一個街區,這是一座精緻秀美的庭院式官邸,與南平高官貴族們喜歡的宏大開闊不同。此間花木扶蘇,房舍精巧,帶著濃郁的蘇台京城園林風格。長年住在此地的除了大宰宛明期和侍奉他的家奴、護衛外,還有他的愛女。除此之外,從這所官邸中前後走出了五名青年,他們或文或武,都已經是南平年輕一代中的翹楚,也是皇帝路臻最可以信任的群體。

    這些人都是宛明期在南平站穩腳跟後百里挑一選出的青年才俊,他親自教導他們,從文學、戰法一直到忠誠於君主的信念,這些人也尊敬他,儘管已經各自前程,一旦回到京城,總會到大宰府住上幾天。目前,這些學生中只有一個人依然常年陪伴在他的身邊,此人也是跟隨宛明期時間最長的一個。

    這一日急報送到大宰府,宛明期月下獨斟,看完後淡淡一笑:「朝元匹夫之勇,難成大器。」

    將急報送到他手上的青年笑道:「不過蘇台正親王能夠有如此應對,恐怕也出乎老師的意料吧?」

    宛明期點點頭,隨即道:「丹舒遙寶刀未老,花子夜用人得當。不過……」他含笑不語,那青年接口道:「不過,老師心中,這場仗勝還是不勝都不重要,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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