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六章 烏衣子弟 上
    早朝剛下花子夜的車架已經回到凰歌巷正親王府門前,王府司殿紫千和正親王府主簿均在門口等著,待花子夜換過轎子,兩人一起上前。花子夜捲著簾子望過來,從兩人神情已明白大半,淡淡道:「本王請不動人?」

    「昨夜殿下手諭一道,我和主簿就分頭到各家各府拜訪。大宰、大司徒幾人下了朝就到,只是……和親王府書記回話說殿下身體不適,恐怕不能奉召。」

    臉色一沉:「再請一次。」

    昨天去碰釘子的是那個主簿,幸好他也知道和親王不是容易請的人,放到了最後。果然最困最疲之時在和親王府門房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盼到那個稀世美人明霜風姿綽約的走過來,衣衫之端正、容貌之修潔,讓睡眼朦朧的主簿懷疑那一個多時辰是不是都給他用來打扮了。人道是特別客氣,道歉的話說了一堆,唯獨一點,不讓他見和親王,什麼殿下身體不適、殿下早已入睡……糾纏了好半天終於放棄時已經東方欲曉,若非趕著回來覆命,他倒想就這麼等下去看看和親王有沒有睡醒了能隔房和他說一句話的時候。

    他算是怕了那個明霜,雖然位階遠不如他,又是「書記」這種曖昧身份,可言談優雅,兼而容姿絕俗,時時刻刻恭敬有禮,讓他沒處發火。這會兒聽花子夜一句「再去請」,臉上頓時就掛不住,一副要哭的模樣。

    紫千看他一眼,搶先道:「屬下這就前往。」

    主簿暗地鬆了口氣,心想這位司殿背景夠硬,比他有資格去踩親王府門檻;要是她都請不來,花子夜也沒處發火。

    花子夜剛換過一身衣服大宰、少宰、大司徒這些果然都到了,濟濟一堂在偏殿內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是為了什麼而來。大宰目光掃一圈,心道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清平關淪陷,再怎麼也該叫上大司馬啊。暗中歎一口氣,心想王朝建立以來從不主張讓正、和親王兼任朝官果然是對的,更不要說本朝還弄了兩個正親王,這算是誰管誰呢。

    正想著,突然外面一聲響報「正親王迦嵐殿下到——」

    王府主簿三步並作兩步跑向通往偏殿的迴廊,見花子夜剛剛走過來,奔上道:「殿下——正親王來了。」

    那人眉微微揚起,嘴一抿,口裡「嗯」了一聲。停了一會轉頭道:「大開中門,本王親自去迎接。」

    主簿見他臉上雖然沒有特別表示,可步子頓時輕快許多,顯然心中得意。本來也是,清渺、蘇台兩朝連這一次總共也只有五代有過兩位正親王並立,自迦嵐受封後兩人都只在宴請等事上出現在對方府邸過。可這一次迦嵐不請而來,顯然是以「大司馬」而非正親王的身份,換句話說,在朝政上她安於做一個臣子,願意按照蘇台禮法,居花子夜之下。

    一聲令下,整個正親王府上上下下都驚動了,備具儀仗、陳設禮器,那些早早在偏殿坐下等接見的官員自然匆匆忙忙整衣起身,跟在王府侍從後面飛快的往正門跑,搶在正門大開兩位親王見面前在那裡彎腰肅立好。

    這邊花子夜以王侯應有的悠然風流之態穿院過廊,不多遠紫千不知道從哪個門進來的,小跑著直接到花子夜面前攔住他低聲說了幾句話,但見那人臉色頓時又是一寒。不過時間不長,立刻恢復了先前的淡然,緩緩道:「算了,由她去。」又往前面快步走去。

    主簿退後兩步,拉拉紫千的袖子;那女子笑著搖了搖頭意思是「還用問麼,和親王不給面子。」隨後往花子夜背影指了指,丟過一個「王怎麼神定氣閒起來?」

    書記官低聲道:「正門都打開了……」故意只說半截,想看紫千會不會心癢,哪知道目光掃過去已經看到她露出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紫千跟在花子夜身後,雖然覺得自己這一身去迎接正親王過府寒酸了一點,還是想第一時間去看看這兩位親王見面時什麼個表情。剛才她到和親王府的命運還不如臨晨前往的主簿,不錯,她「紫」這個家名的確好用。完全不用干坐在門房邊的長板凳上忍受穿堂風,自有人接著一口一個司殿的迎入內堂奉上茶。可主簿到底還見到了七位書記,她呢,只有一個九位女官出來點頭哈腰,說司殿您來晚了一步,我們親王這兩天身子一直不適,想要換個空氣清新的地方,故而一早就帶著書記等去了皎原,此時大概已經出城了。那一瞬間她都有把面前一杯茶到頭撲過去的衝動。

    真是滴水不漏啊,她也知道和親王會繼續托病,之前就帶上了花子夜的信物,只要對方一開口就說是代替親王來探病。再怎麼清揚也不能將她往外一推了事。他們倒好,一句已經出城了,一臉「有興趣你自己去追」的表情。

    思緒被人聲打斷,抬眼望去生於皇家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兄妹二人正在上演「手足情深、君臣有禮」的場景。一個從外面往裡面趕,一個從裡面往外跑,相距十來步就搶著作揖行禮。

    紫千從小在皇宮中看慣了這些禮儀的花樣,也沒什麼感慨,先往迦嵐身後看了看,沒找到昭彤影高挑的身影,心道「這位正親王大司馬倒真的是來商談國事,為君分憂的啊——」一時有點感動,可馬上被冷笑欲代替。

    該說這位前皇太子「純良不泯」呢,還是該說她不懂得吸取教訓。

    當年忠孝禮儀一念之下母死族滅,身送邊關,時隔這麼多年還是一點不變。想那和親王何等聰明,一聽花子夜有請就知道是在動她永州兵馬的腦筋,遠遠的逃到皎原去了。可這位還巴巴送上門來……

    「迦嵐親王啊,難道你真的要接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難道是昔日先皇那個太子少傅選錯了,西城家的那套規矩用來教天家那些終身不問世事的王子還差不多啊。」

    這麼想著,正親王府司殿拜倒行禮。

    十年荒草帝王塚,千古猶拜素月碑。

    自古而來,改朝換代時「前朝忠臣」都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新朝還在建立之時,前朝忠臣自然是眼中釘肉中刺,車裂、凌遲、滅族,怎麼殘忍怎麼做,恨不能殺一儆百。待到昨日的叛臣成今日的共主,他人手中的山河成了自己懷中的家國,忠貞這兩個字就在新君腦海中復活了;恨不能濟濟一堂重臣都能有前朝忠臣那種身死以報君的精神。此時,前朝忠臣不再是眼中釘肉中刺而是要高高懸掛在城牆上的忠義旗,供奉在廟堂中的節義像。和前朝一樣,蘇台王朝在立國之後也下令表彰前朝忠烈,尤其是那些平日清正廉潔、愛民如子,又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背棄君主,或戰死城頭,或殉死君前的人。而且,當初被新王朝折磨得越慘的,死得越悲壯的,此時受到的讚美就越多。新君彷彿忘記了自己當初怎麼下令將人家挫骨揚灰、滿門抄斬;改而用最華麗的詞藻讚美他們的勇敢、堅貞,並讓自己的臣子,那些充當過劊子手角色的人拜倒在他們墓前,念誦哀悼的句子,以能與他們並肩立於史書而感到榮耀。如果這些臣子還有幾個沒被殺乾淨的漏網之魚後裔,必然要號令天下重金懸賞找出來,帶到金殿上親自安撫一番,給一個足夠一輩子吃飽喝足的封號,然後住到祖先墓前晨昏執帚。

    蘇台王朝的「前朝英烈」中千月素為其中翹楚。千月素是清渺第一名門千月世家的女兒自幼出入深宮為太子鳳朝伴讀,少年蔭襲高官。然而一心想要挽救清渺王朝、品性高潔的千月素無法立足朝廷,不久被貶往邊陲。直到鳳朝繼位,這個在歷史上極富悲劇性的皇帝在太子期間就發誓要挽救已經風雨飄搖的清渺。在她登上皇位的第一天即召回千月素,授大宰,拉著她的手說要與她一起振興國家,使百姓安居樂業,外敵不敢窺視邊關。深感皇恩的千月素嘔心瀝血,並推薦與她青梅之誼的蘇蘭為將。謚號「惠」的鳳朝的確是想要當一個聖明天子,而從宮廷記載以及宮人回憶中可以看到她可以說枕戈待旦、夙夜不寐,更節衣縮食,堂堂一個天子一季不做一件新衣,一頓不過十個菜。

    然而,鳳朝並不具備一個聖明天子的基本要素,她有治國之願,卻無救世之才,即剛愎自用、又優柔寡斷。登基第六年,謠傳扶風都督白瑤勾結西珉意欲反叛朝廷,鳳朝不做任何查證即下令處死其人並滅其滿門。消息傳出舉國震驚,許多手握重兵的都督都擔心自己是下一個白瑤,或棄官歸隱,或擁兵自立,更有的向朝廷舉起了叛旗。而最後一類人中就有為千月素推薦,短短六年間自一介布衣升為凜霜、鳴鳳兩郡大都督的蘇台蘭。

    出身於千月家家奴當時還沒有家名的蘇蘭第一次跪在金鑾殿上時或許真的想要為君效死,然而六年時光,隨著手中權力越來越大,她的野心被激起來了。白瑤的死成為最後一擊,即促使她下定決心叛亂,也給了她一個絕好的機會。

    此時鳳朝在尋陽離宮,不久之後遭遇叛軍圍城,城破之時,這位清渺倒數第二代皇帝在離宮舉火自焚。

    在此之前千月素因為反對殺白瑤而在朝堂上與鳳朝力爭,已經被貶官再度外放,聽聞天子遇難,素飛馬回京,在宗室和重臣推舉下再為大宰,扶鳳朝之女年僅六歲的鳳央為新君,嘗試重新開始。然而,一兩名臣子的嘔心瀝血挽救不了末路王朝,最終,曾經的青梅之誼、生死至交,一個凰袍在身六龍為乘,一手寶劍滴血入朝堂;而另一個白衣如雪傲立殿上喝道「君以仁義為旗號,竟不知何為對待一國天子的禮節麼?」

    蘇蘭,此時已經叫「蘇台蘭」,望著殿上冷如寒梅的女子默然退開,躬身行禮有請鳳央下殿。千月素攙扶幼主,傲然而下。其後,蘇台蘭成為蘇台王朝開國之君,而千月素在拒絕皇帝勸降之後自盡君前,皇帝嘉其忠義節烈,下旨厚葬於皎原江寧道起點,也就是通往蘇台皇陵的必經之路上。

    千月素之墓,也就是俗稱的「素月碑」,始建於蘇台元年,當前所留為蘇檯曆一百四十七年重建,上刻當時書法名家所寫蘇台蘭贊千月素的賦

    碑前遍植杏花,此時花紅如火迷人眼。

    蘇台清揚上罷三柱香含笑回望明霜道:「你可知本王為何在今日來皎原?」

    「殿下不想過問清平關之事。」

    「還有呢?」

    「屬下猜測,正親王請殿下商談清平關軍務,恐是看中我永州郡與丹霞郡比鄰,要借我永州兵力平叛。而這軍隊一旦借走,即便要回來怕也人事全非。」

    「嗯,猜到一半……至於剩下」望定這俊美無疇的青年歎息一聲道:「可惜鳴瑛不在這裡,不然本王的心思就瞞不過去了。」說到這裡放聲大笑,俄而又道:「此其一,其二麼——本王為皇子時年年明日必到素月碑。」見明霜露出疑問神色,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你到底不是京城人,不知道皇家的規矩。

    明霜佯怒道:「殿下既知明霜不懂,還故意來問,不是存心讓明霜難堪。」

    清揚笑著拍拍他的背,溫言道:「皇家的規矩,皇子們除太子外自入後宮內書院直到出太學院東閣,年年在民間拜杏花神的第三日要在文書女官或少王傅等帶領下來拜素月碑。本王對昔日情景頗為懷念。」

    明霜奇道:「千月素雖然忠貞,到底不過是一個臣子,怎麼要勞動皇子皇孫們來參拜。」

    「你這就不懂了。縱是皇子皇孫,少時是臣兒,如今是臣姐、臣弟,除了一人,均是臣子,與這墓中人有何差別。所以,皇子皇孫們自懂事起就要年年來拜素月碑,拜得不是墓中人,而是高祖皇帝賦中『萬世人臣表率』這幾個字。要我們這些天家之子時時刻刻想到自己是個臣,今日要為母皇父皇而死,他日就要為太子——未來的新君而死。『青梅之贈,我意拳拳;為臣之道,此心昭昭』,明瞭這個忠義節烈四字也就是明瞭了自己的臣子的身份;嫡庶之分、長幼之序、君臣之道……高祖皇帝實在是用心良苦。」

    明霜默然不語,抬頭看去素月碑巍然屹立,而再遠方,如屏般展開的青山之麓就是蘇台皇陵所在。正因這個古怪的地理位置,歷來人們對當年下旨葬千月素於此的開國皇帝的用意揣測不定。有人說高祖皇帝是要讓後代子孫、文武百官踏入皇陵前先看素月碑,從而明「忠烈」之理,同時清渺王朝有賢臣如此終究逃不過覆滅的命運,也是提醒子孫何為守業艱辛。可也有私底下說高祖皇帝根本是存心要讓前朝忠烈之臣為自己守墓,挫其銳氣、折其威名。

    千月素之墓除了素月碑外還有碑林、廟廊,皆掩映在杏花楊柳之間,此地才子題詩、前賢作畫,留下豐富多彩的文化遺跡。明霜第一次來這裡,但見牆角隨隨便便一塊碑上的落款都是在蘇台文學史上留下痕跡的名字,頓時興奮萬分,每站到一塊碑前都貪婪的看,幾乎挪不動腳步。清揚也不催他,自己繞著墓園轉了一圈,回味昔日與諸弟妹攜手到此的情景,也頗多感慨。待到一圈轉完看到明霜依然在一塊塊碑前挪動,笑了笑走到他身後突然道:「你可知千月素自盡前對高祖皇帝說過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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