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水沖到了淺灘上,也不知道漂了多遠。那一刻他反而沒了死意,不但如此,他更覺得既然上天不讓他死,一定有所深意,也許是要他留著性命來挽救子郴,也許三生石上早有了他和子郴的名字。
那一日全身濕淋淋的站在水邊,他——桐城明霜下定決心要將這滿腹才學盡皆傾灑,換來他與子郴的地久天長。
他賣掉身上華麗的首飾,換上女裝,投入了太子的義軍。
然後,又是夢一樣的日子,不過是美麗的夢,他南征北戰、運籌帷幄,多少名將在他身邊低頭。他不是武將,不能上陣不能殺敵,可他纖手一指,筆墨一落,千軍萬馬都可化作烏有。
終於子郴來到了他身邊,逃脫滿天下的追捕,一身狼狽,帶著雙親下獄、胞妹被殺的痛苦,帶著未婚夫被「逼死」的恨來投靠太子。她身邊還有一個青年男子,不是很漂亮,但是溫柔純樸、一往情深。
子郴說這是四處躲避通緝的日子裡幫過她的人,深深喜歡著她,天南海北跟隨。然而子郴沒有娶他,她包含深情地說要為她的明霜懷念三年。
那個時候的他——不再是桐城明霜,而是太子身邊的親信重臣南明城,親手提拔了最心愛的人,用生命作保,給她兵馬,讓她建功立業。
他並不妒嫉那個人,如果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他願意和那個男子共侍子郴,就像當年嫁給蓮鋒的西珉公主沒有妒嫉雲門慕一樣。
子郴崇拜他,忠誠他,那些轉戰南北的日子裡,他們生死同心、相濡以沫。太子登基的那天,他成了少司馬,而她是他最重要的部將。
他耐心的等著,等待機會讓子郴更上層樓,他告訴自己,當子郴成為少司馬的那天就是「南明城」回鄉隱居的日子,也是重生的桐城明霜與南鄉子郴白首同心的日子。
然而,他沒能等到那一天,因為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許是太喜歡子郴才露了痕跡。昔日的太子,當今的天子,一手拿著硃砂筆笑吟吟看他——做朕的妃子吧,朕會寵愛你、原諒你。
他知道言下之意,那就是「如果敢違抗朕,就等著欺君之罪的發落吧」。
他用盡了所知的謀略換來三天寬限,然後,換上男裝,在深夜裡敲開平東將軍府的大門。
夜深更籟。
清平關在風口上,十二個月裡有八個月大風不斷,尤其是晚上,每每傍晚時分一陣風起,能吹得身形單薄的女子走不穩路。夜中但聽風過樹梢,頂上的瓦片響聲不斷,獨臥這關防重鎮的女子更添今宵紅顏明朝白髮的淒涼。
這一日依舊大風陣陣,清平關衙門東西廂房前的竹子被風吹得沙沙響,西廂房內的青年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半天又將整個頭蒙到被子裡,終究還是重重呼了口氣將被子一掀翻身而起,似是被這風聲吵得完全進不了夢鄉。
擁被坐了好幾次,依舊沒有半點睡意,但聽疾風過城,林木颯颯,叫他想到度過的句子「風一更,雪一更,恬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青年苦笑起來,那是昔日詩人踏上邊關之路想念故鄉而作;而他今日卻是返回故鄉,該當是青春作伴好還鄉,卻偏偏這一夜心亂如麻比在邊關時還不安寧。
是因為那個人就在長廊的另一端吧,青年歎了口氣,在邊關五年光陰,昔日「京師第一美少年」的他早已在風沙之間磨老了那如珠如玉的肌膚和溫潤秀美的容顏。五年光陰,本以為已經足夠成熟,至少可以微笑著面對她,可以在她的面前挺起胸來泰然對視,可以有足夠的底氣對她說「我願與你比翼雙飛」。然而,在清平關口看到她的第一眼,宛然回到了當年,回到那個人第一次含笑對他說「這是我的知交好友」,而他抬起頭見到從皇宮迎鳳樓高高台階上緩緩走下,衣袂飛揚、神采俊逸的青年女子……
只是想到和她同住在一個院落中就意亂情迷到失眠的地步,青年對自己無可奈何的歎息,心想接下來的路還遠著,還要和她一同上京,往後豈止是一個院落中,或許營帳緊緊相連,或許在一個屋簷下……
青年受不了坐聽風聲苦熬長夜,披衣起身走到門外,心想散散步興許就能睡著了。剛剛到邊關的那段日子也是用這個方法熬過無數失眠之夜。
路上有不少侍衛,見了他微微有吃驚神色,他含笑點頭。雖然沒有明確目標,可走著走著不由自主過了長廊,不遠處就是花廳。
那個人居住的清平關官署花廳。
房中早已一片黑暗,青年又對自己一瞬間的失望苦笑一下,心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指望人家和你一樣夜不能眠麼?
到了花廳這裡侍衛明顯少了許多,官署的人手本來有限,都佈置在西邊保護使臣了;至於丹霞官員,大概是考慮到真的有人想要對他們不利來日方長,犯不著稱這個時候吧。
站在廊上遙遙望了一會青年覺得的確有些累了,正要轉身回房卻看見夜空中一道異樣的光從眼前閃過,伴隨著一陣風聲和「啪」的一聲悶響。
抬眼望去但見花廳西面窗欞上有東西反射著月光,那形狀好像是匕首的模樣。
「有——」
「刺客」這兩個字還沒有叫出口,嘴一下子被人摀住,隨後一條手臂緊緊箍在腰上,將他往後一拉。
身後傳來軟綿的觸覺,是女子的身體,彷彿印證他的推測,鼻中也飄來一點香味。那人在他耳邊道:「別出聲,驚了侍衛就驚了西珉使臣。」
聲音柔緩好聽。
他全身放鬆,感覺到對方沒有威脅他生命的意思,於是垂下手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她的說法。果然箍在腰上的力道鬆了幾分,捂著嘴的手卻還是緊緊地,那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們沒有惡意,不過是寄柬留刀。我放開你,你不要吵鬧。」
他又點點頭,隨即整個人被重重推了一下,跌出去兩三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轉頭已經不見人影。青年見那把刀還在窗欞上,猶豫一下往那邊走去,才走了幾步就見花廳的門突然打開,從裡走出日照。
一出來就和他目光相對,兩人都是一怔。
就那麼一怔間,日照回過身對著裡面道:「女官,洛大人求見。」
他一聲「不要——」只叫出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