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名動天下的忠貞侯,那時候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只是掩不住那無限的英氣!」
郭雪菲口中所說的忠貞候,便是前明封為「太子太保忠貞侯貞素秦太君」的秦良玉,秦良玉雖是女兒之身,卻是明順之際的絕世名將。
她少年時便已名動天下,曾自許:「使兒得掌兵柄,出入萬軍中,冼夫人何足道哉」,所部「白桿兵」更是驍勇善戰,在西南算得是第一勁旅。
播州楊應龍倡亂,秦良玉領軍出征屢建奇功,連破七寨,後直取桑木關大破賊眾,號稱南川路戰功第一。
楊氏在播州前後相承二十九代八百載,世代擔任播州宣慰使,到了他一代更是西南武林的總盟主,手握數萬精兵,還授了都指揮使之職,轄地廣袤千里,屬下高手無數,在西南武林之中說一不二,一枚盟主令符能號令十萬豪傑,即便是青城、唐門、峨嵋這等大派都要對他俯首帖耳,可是遇上秦良玉這等絕世人物,也只能自縊而亡,西南武林即改尊秦良玉為總盟主。
到了天啟元年,前朝調三千白桿兵奔赴遼東戰場,其兄秦邦屏勇渡渾河,結營未就即遇韃虜數萬精銳圍攻,秦邦屏及千餘白桿兵戰死,時人稱為「遼左用兵以來第一血戰」,兵部尚書張鶴鳴曾經評說此戰:「渾河血戰,首功數千,實石柱、酉陽二土司功」。
秦良玉為兄報仇,再領三千白桿兵北援榆關,鞍虜屢番攻城始終不得破關而入,回川後西救成都之急,又攻二郎關,克佛圖關,收復重慶,以後曾奉詔勤王,萬里請纓,自蜀中入援京師,沒有一樁不是頂天立地的大事。
大西軍入境,秦良玉領兵與大西軍會戰於竹菌坪,部眾盡潰,遂退回石柱據寨自保,峨嵋派就是那時候舉派東移石柱,因為本屬女兒身,自然風光得很:「忠貞候可賞了本門二千畝水田,各位師伯、師叔都得了誥命夫人的封號……」
見到郭雪菲沉醉在回憶之中,李玉霜打斷了她的話道:「可秦奶奶一死,白桿兵有哪個人把本門當作一回事,哪一個不是整天盯著師妹的身子,大師伯發了癡想,居然想把我們送入宮去……」
郭雪菲辯白道:「大師伯那也是為本門找一條出路!」
李玉霜冷冷地說道:「癡心妄想!從古到今,哪有一家一派佔據後宮的事情,大師伯想著把皇宮大內從皇后、貴妃、昭儀、偏妃到宮女全部換上本門弟子,藉著內宮恩寵享盡榮華富貴!」
歷史證明,在資本主義萌芽階段,這種托拉斯壟斷組織的產生條件遠遠還沒有成熟,白雲航只能大搖其頭:「這是什麼樣的癡想啊?難道到了宮裡,你們就不會因為爭寵而自相殘殺!」
李玉霜搖搖頭道:「大師伯以為進了宮,她的掌門令符還大有用處……結果好了,賣了六百畝水田,花了血本在我們這些女弟子身上了,要把我們培訓成未來的宮女……」
郭雪菲聽出她的譏諷之意,苦笑道:「大師伯的用意是好的,只可惜了那六百畝水田!」
白雲航正聽得起勁,當即問道:「那後來怎麼樣?」
「我們這些弟子總算是不負重望,可是師伯、師叔卻是犯了大錯……」
「怎麼說?」
李玉霜道:「要把我們送進宮哪有這麼容易,即使是永明王也是要求身家清白的官員之女,哪有本門弟子的份……」
這永明便是前朝的桂王,韃子入關後在廣州稱帝,現下退守到了雲南,人稱「永明王」,前朝「立綱陳紀」,有一套比較規範的選秀女制度,永明王也將這套制度繼承下來,結果峨嵋派的業務還沒展開就已經胎死腹中。
這個事例告訴我們,在開展業務前一定要做好市場調查,只不過接下去峨嵋派還是忘記做了市場調查,李玉霜苦笑道:「我們師伯見永明王的路子走不通,居然去走楚世子監國的路子,又賣了六百畝水田,走通了楚世子身邊太監的門路……」
白雲航只能用力一拍腦袋,峨嵋派的運氣真不是普通的差,這楚世子監國名叫朱容藩,本是楚藩通城王后裔,在宗室內地位很低。他落魄後飄泊各地,周旋於各種勢力之間,後來奉永明王之命,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川東兵馬。
他是個很有些野心的人物,入川後便大肆發展自己的勢力,後來便在夔州以「楚世子監國天下兵馬副元帥」的名義稱制封拜,建行宮大封群臣,只是這朱容藩在川中也不過是個二流人物,沒什麼權勢地盤。
李玉霜繼續說道:「人還沒選進宮去,楚世子監國已經開始攻打白桿兵,我們峨嵋派當即吵翻天了,我師父和四師叔站在秦奶奶這一邊,而大師伯她們要站楚世子監國這邊……結果……結果……」
郭雪菲沒好氣地說道:「結果就便宜你了!」
她的語氣一下子就沉重起來:「我們峨嵋派門內為了這事血拼了一場,最後上一派的高手只剩下個七師叔,連我師父也走了!我們二代弟子都奉了掌門令符行事,只有李師姐為她師父助陣,刺了我大師伯胸口一劍,結果大師伯臨終時便給她餵下了『九天貞女散』,賣給了人販子……」
李玉霜恨恨地說道:「奉掌門令符行事?哼,四師叔、六師叔都是孤零零一人,沒有門下弟子,我師父也只有我這個弟子,你們站在自己師父那邊就明說了!再說若不是你那一掌,我早逃走了,還用吃這麼多苦頭嗎!」
「你不是也刺了我三劍……」
「哼……你不是……」
……
女人們算起舊賬來,白雲航只能老老實實地聽話,只是他看到郭雪菲眼角那昨夜的淚跡猶在,當即起身用熱水打濕了毛巾,準備替郭雪菲擦臉,郭雪菲望著他的舉止,竟是晶瑩的淚珠又落了下來。
白雲航只能小心地幫郭雪菲擦拭,郭雪菲突然輕聲問道:「師姐,給我弄點熱水,我要洗個澡……」
她又看了白雲航一眼,歎了口氣道:「你出去吧!」
白雲航點點頭,交代了兩句便回房中休息,豎起耳朵也只聽到幾聲哭聲,偶爾又有幾聲笑聲,估計是沒什麼大事,他也疲乏得很,沒過多久就睡下了。
「哎喲!哎喲!」
如定和尚殺豬的慘叫讓一干大悲庵的班首、執事連連合掌:「罪過!罪過!」
淨幻院主看了一眼那不成人形的屁股和後背,更是心痛萬分,誰叫剛才王醫師給了份單子:「如定大師傷得甚重,險些連小命都丟了,都是我妙手回春,用了三根百年人參才救了回來……只不過咱這回春堂小本經營,光花去的成藥就要四十多兩銀子……」
才半天功夫就是四十多兩,天知道接下去還要花上多少銀兩,這年頭賺錢都不容易,自己還指望今年能給大悲庵蓋間小佛堂!
他拉著王老醫師走到一旁輕聲問道:「王醫師,你就別再糊弄貧僧了吧……四十多兩,這也太多了吧!」
王老醫師頂了回去:「淨幻院主,老朽可是虧了老本,把本堂秘藏的藥材全用上了,若非如此,如定大師恐怕挺不過今天了!光是百年野人參就用了三根……還有前元宮廷御用的……」
他如數家珍地點著十幾種珍貴藥材,淨幻院主火氣大,他冷哼一聲:「明天給如定這混球開些跌打傷藥就成了!」
得!如定和尚的「龍虎七絕丹」已經飛了!王老醫師當即說道:「淨幻院主,如定大師尚未完全脫離危險,還得繼續用藥啊……」
正說著,又是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如定也是真痛,雖然醫藥費不用自家出,可是省吃儉用留下的錢財都叫白縣令刮個乾淨,那王老師的傷藥更有奇效,那板子厲害著,還沒施用時便是身後一片劇痛,淚水都痛得流出來了,等用上了藥更是無處不痛,比沒施藥之時更上痛上數倍,直叫如定慘呼不止。
淨幻院主苦思了半會,最後說道:「那就再用上一兩日好藥吧!對了,貧僧這幾天忙於公務,很有些疲乏,不如幫我弄上幾枝百年野山參,就列在如定的賬上吧!」
離開了全是藥味的回春堂,大悲庵的大小和尚便聚在自家的空相庵處理善後事宜。
一個頗懂些藥理的執事搶先說道:「如定執事,三月之內恐怕是起不了床了……這狗官著實狠毒!」
「何止起不了床,受了如此重傷,如定師弟的武功恐怕也不能盡復了……」
真道班首思索了片刻後說道:「兩位師侄說得在理,短時期內恐怕是不能與人動手了!休養個一年半載,估計也就恢復個六七成!」
「要不要送到藥王院裡去?」
淨幻院主和真道班首一齊搖頭,真道和尚更是挑白了說:「送到藥王院,嫌錢多沒地使啊?前次淨塵大師腰有點酸,想到藥王院要點藥,沒想到才一進門人家就往嘴裡塞了半包大還丸,最後硬是要走了淨塵大師一百六十兩銀子!」
淨幻也說道:「藥王院去不得!絕對去不得!」
又有執事插嘴道:「那就叫師弟在回春堂多休養些時日,這狗官著實心狠,竟把如定師弟打到這般田地!」
一聽這話,一眾僧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特別是幾個與如定比較親近的僧人連聲說道:「院主,如定是為本門才受了這番磨難,院主你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淨幻合掌說了句:「罪過!罪過!佛門不幸,登封縣竟然來了這樣一個霸道蠻橫的縣令,屢屢欺凌僧人霸佔僧產,如定前去好言相勸,沒想到竟也……」
說著淨幻院主流了幾滴眼淚,他繼續說道:「哪一位敢於自告奮勇擔此重任?」
大夥兒沒有十成把握便一塊搖頭,有個執事還問道:「這狗官武功竟是如此高明,就連如定師兄那等武功也吃了大虧!」
「那狗官的武功倒是稀鬆,可是他手下有七八個一流好手,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其中還有個峨嵋派的高手,一手亂披風劍法十分了得!還有沈越那個少林叛徒!」
如定在大悲庵算得上數得上號的好手,今日卻敗得落花流水,自然是不會自揭其醜,於是白縣令手下多了許多武功高手。
大悲庵眾僧一聽就犯難了,在少林寺中大悲庵只是十八門中尋尋常常的一支,實在找不到什麼絕頂高手來,如定和尚擺不平的好手,門中也沒有第二人能擺得開,可是把這事情上報方丈主持?
萬萬不成!淨幻大師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絕對不可以請方丈出面!」
近幾年來,方丈主持的入室弟子在寺中很是得意,特別是本寺的職務幾乎被淨慧那幫人佔了去,萬一方丈主持藉著這辦事不利的名義,把手伸進大悲庵來,他豈不是引狼入室!
要知道前兩年飛虎幫併入天龍幫,飛虎幫的幫眾仍是幫眾,舵主還是舵主,護法照樣是護法,副幫主也繼續干副幫主,只是飛虎幫主沒過三個月就升任了天龍幫的副香主,自己的嫡系幹部也貶得乾乾淨淨。
既然得不到少林寺的支援,眾僧只能另想辦法,當然就有許多比婦人還要歹毒的主意,比方說:「行險一擊,找個弟子一刀把這狗官幹掉……」
「下毒,從唐門買些毒藥放在飯菜裡毒死他……」
「買兇,隨便找個殺手組織就可以了!」
「用錢擺平了他!我不信他對銀子不心動……」
但是,但是……這些方案都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風險太大,花銀子太多了……」
因此淨幻院主作了總結性發言:「這些法子都可以考慮,方纔如欽的法子我覺得可以,花錢最少!大夥兒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院主,師侄倒還有個建議!」
「熊耳山?」
「好主意!好主意!」淨幻院主幾乎要跳起來擁抱提意見的真雲和尚:「這實在是個好辦法!」
熊耳山的百來名少林棄徒,素來是少林寺的心腹之患,只不過這幫棄徒雖然被逐出門牆,但是始終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列門牆,利用這兩伙人來場大火拚,既不需什麼銀子,也無沒有風險,淨幻院主一想到這:「我立即修書給熊耳山那幫棄徒,就說現下少林有難,只要他們肯出手相助,保證能重列門牆!收列迷途知返的門人,我倒是還能做個主!」
「這主意好!那幫逆徒一向匪性不改,對上這狗官是有得瞧了!」
「對啊,都有不少好手,到時候雙方血拚個你死我活,我們再去撿便宜!」
「這狗官再凶,也凶不過熊耳山的那幫棄徒……」
少林寺正好在熊耳山有一座下院,此即武林中頗有名氣的空相寺,淨幻院主當即修了一封書信,許以重利,派得力弟子送到空相寺,再由空相寺轉交給熊耳山上的巨寇。
熊耳山的大頭目是一個瘦瘦的斯文人士,中等偏高,接過書信,看到一半便連連點頭:「好機會啊!」
「熊大師兄,有什麼好買賣上門啊?」一眾匪徒見到熊大師兄臉上滿是興奮之情,當即詢問道:「這段時間可當真是窮死了,官軍追剿得甚緊,我們都快揭不開鍋了!」
「少林大悲庵請咱們過去對付新任的登封縣令,說是事成之後,讓咱們重列門牆!」
一眾匪徒都蔫了下來:「熊大師兄,您在少林寺挨的教訓都不夠嗎?再說了,再返少林又不能管飯,咱們只是想利用這個身份嚇嚇那些過道的鏢隊!」
熊大師兄是讀書人出身,他講起話來有條有理:「淨幻老兒的信上說,這縣令魚肉百姓,欺男霸女,欺凌僧人,侵佔僧產,把登封縣變成人間地獄……爾等想想,這狗官刮地三尺,不正是咱們發財的機會嗎?借這個劫富濟貧的名義,咱們好好撈上一筆享受享受,若是他衙門中有幾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搶來做押寨夫人不是更好!」
「熊大師兄高見!高見!」一眾棄徒連聲讚個不停,熊大師兄又冷哼一聲,拍著手掌說道:「淨幻這次請我回來,我可是要做一樁大買賣啊!」
「少林寺?」一眾棄徒反應得很快:「這樁買賣能成了,豈不發了!」
「咱們在熊耳山日子實在難過,年前那場雪折損了那麼多好弟兄!若不是這次洛河七寡婦和咱們訂立盟約,咱們也在他們的買賣中分潤了八十多兩銀子,我這個作大哥的,當真不知道眼下這日子怎麼過,可少林寺那幫肥頭大耳的和尚,整天窩在寺裡吃香喝辣,人比人氣死人啊!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咱們還不替天行道發上一筆啊!只等重列門牆後咱們就全心去幹這一票!」
「山門的那尊彌勒佛金象……弄出來就發達了!」
「那尊錫蘭請來的觀音象,上面全是珍珠玉石啊……以前挑水的時候天天從它身邊經過,那時候我就有了動手的意思!」
「熊大師兄,咱們還是進藥王院,弄些『龍虎七絕丸』、『大還丹』之類出來,既可以暴增功力,也可以狠狠賺上一筆!」
「我知道還有兩尊金佛!我已經想了好幾年了,大家還是偷那個最實在!」
「笨!熊大師兄,還是到文殊院幹上一票最實幹!那兒管全寺的錢財收支,庫房的銀兩少說也有二三千兩!」
「要我看,各位師兄師弟,咱們既是少林弟子,首先得去這藏經閣借些武功秘籍來學學!什麼七十二絕技全練過一遍,還可以拿這秘籍賣些錢財!」
熊大師兄臉帶微笑,有如春風拂過一般:「各位師弟的想法都很好,我的意思要幹就幹上一樁大買賣!反正出家人四大皆空,偏生懷璧有罪,遲早會惹來一場災禍,咱們就替少林免去一場劫難吧!」
「熊大師兄,咱們人手不夠,能搬出幾尊金佛就已經有些勉強了……」
熊大師兄:「少林寺中還有許多不得意的弟子,大家一起為少林化解這場劫難吧!」
「熊大師兄,高!實在是高!」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暫且不說熊耳山少林棄徒,再說登封白縣令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腰更酸了,腿更疼了,他見了李玉霜和郭雪菲一面後,郭雪菲第一句便是:「夫君,我決定了……師姐還是要做小,今晚你來陪我!」
李玉霜笑呵呵地說道:「小妾爭寵來了!這名份已經定了,不過我這個做大婦的得讓一讓新人,今晚就讓夫君陪你一夜……」
白雲航見情況不妙,趕緊起身道:「我先到二堂辦案!」
既然發了糧餉,張亦隆等公人早已到候在二堂,倒不曾雀戰,在那大擺龍門陣,只有茅禹田手持一本《大順律》看得津津有味,白縣令走過剛想贊上幾句,仔細一看,他看的卻是昨日在如定和尚搜來的那本繡本金瓶梅,只是在書外面加了大順律的書皮。
白縣令就難看起來了,茅禹田渾然未覺,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怕漏過了一個字,白雲航接連著咳嗽了七聲,他反應過來,收起了手上的大順律。
白縣令既然來辦公了,張亦隆不擺龍門陣了,一張邸報一杯清茶在那混日子,白縣令也無案可辦,當即詢問道:「最近本縣可有什麼大事發生?」
結果一問,儘是些「李家二姑娘懷了孩子,不知道誰幹的」之類的閒談,沒什麼意思,就連張亦隆都說了:「這些事情都沒什麼意思!你們知不知道最近咱河南道上發生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