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降下轟的一聲巨響,讓人整個耳朵都迴盪嗡嗡的聲音,整個城牆似乎受到巨人的重擊,突然間急劇搖晃起來,土石撲簌簌落下,突然受驚的尖叫聲響起,天地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石頭!是石頭!」
「船,船!」
靠近城垛的人驚慌地亂喊著,喊叫的內容卻不相同。
實際上,將他們的發現綜合,才是確切的答案。
萬素飛也站起來,歪歪倒倒地跑向城垛,映入她眼中的,是這樣一副圖景:
落日幾乎已經沉到海平線下,黃昏的朦朧中,數十條艦船出現在海上,本是鮮紅的風帆在黃昏的光線下呈現棕色,卻依舊鼓動飛揚。
打頭的只有三五艘船,卻都是一色的大艦,排開成一字型。
然後,她就看到,巨大的火光劃開暮色,好像在船上開放了一朵煙花,同時傳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有什麼黑壓壓的東西迅疾地向自己頭上飛來……
「萬大人小心!」,有人在後面喊。
可是其實她小不小心都是一樣的,巨大的石塊命中她腳下的城牆,整個大地都震動起來,令她無法保持站立,搖晃著摔倒下去。
一片驚慌尖叫與塵土嗆起的咳嗽聲中,她向江軒爬過去,畢竟他是指揮的核心,而她還期望著能再發起一次抵抗。
然而,在半路,突然有一個驚恐不堪的聲音高喊起來,「火毒龍!逃命吧,那是火毒龍!專吃人心肝的怪物!!」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萬素飛一把握緊手下的塵沙,緊到灰土從指縫間流出去。
完了,她知道,完了,能堅持到現在,全憑著一股軍心,而現在,它終於被擊潰了。
人的精神與世間萬物一樣,極度的繃緊後,必然是徹底的放鬆,而無法再度奮起,這個錦帆賊,當真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在城裡打瘋了的狀態下先偽裝撤退,靜待這個一瀉千里的時刻,捲土重來。
果然,在城牆下一次震動之前,城頭上的士兵突然都調轉方向,發瘋似的向後跑去,一邊跑一邊解開甲絛盔帶,平素唯恐不精良的裝備此時扔了一路,只怕跑的不夠快。
兵敗如山倒,真正的兵敗如山倒。
江軒去攔,哪裡攔得住,即使近在幾步的距離,只能看見他的口型大開大合,根本聽不見喊些什麼,一切都淹沒在恐懼的洪流中。
「江大人,走吧!」,城頭幾乎逃得沒人時,四五名死忠的隨從上來圍住江軒。
「已經守不住了,大人再不走,只是白白送命啊!」
「這是突發的事件,丟了城皇上不會怪罪的!」
「海賊不過是為財,搶掠一番還會回海上的,這城還能打回來!」
從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著,許久,江軒空洞的瞳珠才輪動一下,彷彿用盡全身氣力地長歎一聲,隨著他們想要下城。
可突然,他又停住了。
目力可及的角落裡,一個蜷曲的白影緩緩、緩緩地站起身,雖然或者,她的衣服已經不能稱為白的。
此時城牆上被轟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因此海賊們暫時不再攻擊,而是處於全速行船駛向淺灘準備登陸的途中,天地間在極盡所能的嘈雜之後,難以想像的安靜,能聽見她起身時,土塊從頭髮上滾落的悉悉索索的輕響。
兩個仇人就這樣安靜地對視了兩三秒,在破敗的城牆,安靜的世界,滿地的殘甲斷箭中……
「去把她帶上」,最後還是江軒開口。
他知道她病著,又是一個人,又肯定不好意思自己過來。
「江大人!」,隨從都知道他們的過節,用感歎的語氣傳達抗議。
「去帶過來,我答應皇上,不因私仇而廢國事」,江軒重複了一遍,語氣不高,卻堅定。
於是兩個下屬到底不甚情願地去了,將萬素飛架過來。
、
、
江軒等人從城樓下來,發瘋似的跑向馬廄,大部分馬都被騎走了,留下空蕩的鐵環在石槽上碰撞。
「這邊一匹!」
「那裡一匹!」,急切的喊叫聲在狹窄
裡顯得格外響亮,遠遠看去,四下城門都已湧進火光地。
「排成簡單的鋒矢陣,跟我從東門突出去!」,江軒飛身上馬,握緊手中雪影刀,指揮僅有的四五個人,萬素飛則背著箭,低頭跟在隊伍最後邊。
從人也都是訓練有素的軍士,迅速行動起來,兩側斜開,形成一個尖銳的箭頭,一環防守另一環,將江軒和萬素飛包夾在中間,一聲「走!」便同時急速奔出。
然而,當馬匹馳騁起來,江軒餘光猛見,身後白影一斜,向地下便栽。
他大驚之下,腦中不容多想,一手探出,側身撈去,一把抄住萬素飛左臂,才免除她整個兒暴露於馬蹄之下的厄運,另一手緊勒馬韁,讓自己所乘之馬減速下來。
事出在電光火石之間,萬素飛的小灰馬後蹄人立,嘶鳴一聲,撒開腿向西去了,而江軒的馬飛奔之時突被主人拉緊韁繩,速度驟然下降,然又不甘不願,馬頭被扯得後仰,卻不住亂嘶亂踢,整個情勢成為江軒一手拖人一手挽馬,馬匹尚在行進,拖得萬素飛也滑行向前的動態平衡。
前邊從人見事情有變,也都盡力勒馬,想要回來接應主將,一時不能兜轉,紛紛隔空亂喊道,「江大人放下她!外邊圍住了,帶著人突不出去!」
江軒卻幾乎沒聽到他們的話,方才一觸之下,心裡已經一涼,萬素飛幾層衣物,已被冷汗打得透濕,她的病本來沒好,加上今天這樣一通折騰,想來剛才那一栽,竟是一時眩暈到騎不住馬。
他想把她抱上馬來,但因另一手死命拉緊韁繩,這邊用不上力氣,掙扎在那裡,抬眼間,卻正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
他心裡狠狠一悸,有多久沒有對視她的眼睛?
一瞬間過往所有愛恨情仇湧上,在整個胸腔打翻五味瓶。
不知算不算有些欲蓋彌彰,他大喊出來,「你不要多想,我是為了跟皇上交代!」
她的嘴角挑了一下,地上的泥濘被衝起來濺在她衣上臉上,可那雙眸子只是說不出的澄澈。
「曾經……為了一個必須達成的目的……我踐踏了太多人心……」
江軒的眼睛驟然睜大,因為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個。
「不要問我值不值得……也許我死前的那一秒才會知道……」,萬素飛直視著說不出話的男子,長髮獵獵飛動在風裡。
「但我怕沒有機會說了……提前對你說一句,對不起……」
江軒的鼻子突然一酸,好像被什麼突如其來的東西擊中,只覺得差一點就要流下淚來。
可這***是什麼時候啊!怎麼能哭!
他猛地甩了下頭,避開她的眼睛,少見地吼道,「閉嘴吧!我們的恩怨回去再說!」
「不要回去說了……我知道你還是想殺我,過了此刻,你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萬素飛笑起來,笑裡帶著一種淒然的決絕。
江軒只覺得什麼滾燙的東西澆進耳膜,將血液煮得沸騰,心臟迫得打鼓一樣狂跳,他要承認,這句話找準了他最隱秘的穴位,他是恨的!依然恨!那恨在一瞬間燃燒起來,整個心尖都化為灰燼一樣的痛楚,可相反地,那恨燒得多痛,才知道有多愛……
放手,還是不放?短暫的靜默,在火光血影的夜裡,彷彿永恆。
然而,這為難的選擇,不消他來做了。
他打一個冷戰,只見萬素飛右手不知何時揚起,一支銀簪便連同玉臂一起流滿月華,而那月華陡然飛墜,在空中劃出一條水色的圓弧,準準地刺向他握住她的手,彷彿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
刺骨疼痛來的猝不及防,江軒大叫一聲,本能地鬆手,另一手剎那間也放了韁繩,被勒得暴躁的馬兒乘勢一聲長嘶,箭矢一樣彈射出去,瞬間已經飛在數丈之外。
他的身後,萬素飛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帶著笑將手籠在嘴上,發出最後一聲長嘯,「我們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