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的城郊,已經隱隱有些羌地的味道。一些並不絕高的山巒起伏相連,形狀卻大多怪誕,懸崖重重,峭壁層層,山的高處甚至比底部還要向外突出,大片赤裸的暗紅色岩石,給人觸目驚心的荒蕪印象,偶爾有樹,往往也是孤兀地橫生出來,枝節嶙峋得像瘦龍的指爪,然而自有一種生命無限張揚之感。
一座峻刻的山巖之後,轉出兩匹駿馬,慢慢踏在這山間小路之上,馬上的人卻全無瀏覽兩旁的風景的悠然,細碎的蹄聲將氣氛映襯得更加沉抑。
「就真的沒有可能了?」男子開口的聲音,然後是足有小半柱香時間蕭索的風聲,如果光聽聲音而不知內情的人一定感到奇怪,他這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呢?
並不是,只是這一路上每一句話,前後都有一段空曠的沉默,就好像那些孤標立出來的山峰。
許久,有了女子的話語,聽著帶點笑意。
「也不是。人會變的麼,也許,過幾年我會變得不再這麼銳利,能接受跟人分享愛人,又說不定,皇上到那時根本不想娶我了呢。」
周榮沒有了話,這就是他最終得到的答案麼?
可他並沒死纏爛打下去,今天整個對話,都在很平靜的氣氛中完成。
他叫她來,是想攤開來談,找一個兩人關係地定位。今後也有默契,不用再拉鋸扯鋸——那實在太累心了。
不過,雖然他內心確如刀疤所料,希望這個定位是婚姻,但理智上,已經有了準備,那很可能是不行的。
因為這些天,他也翻來覆去地想了很多。雖然他並不知道存在過一場演練,但刀疤所問萬素飛的那些問題,幾乎都在他心裡出現過。而且,他不是刀疤那樣的局外者,而是當事人,對整個事情的發展、萬素飛的性格都有最深的瞭解。所以很多問題在腦中才一冒頭,他自己已經知道這根本不用問出口。
他明白她是困在一個死結之上,而面對這個死結,他也同樣一籌莫展。
方纔的一路,他們幾乎環繞了半個西平兜轉,為了他地希望而爭取,能說的,能做的,也都在路上說過做過。答案,不過是印證了他的猜測。
沒有辦法。自己都沒辦法給出承諾,又如何要求別人去做太多……
萬素飛很久沒聽到下一句話。汗濕的手微微放鬆了馬韁。
結束了麼?都結束了麼?
她其實很怕周榮像刀疤那樣一路下來一個套一個套地掰扯解釋,因為每一句來臨前。她要像應付一次攻城的衝擊,惴惴、緊張、鼓起極大地力氣去對抗。
而她之所以找刀疤去先串了一遍詞,就是怕自己站在周榮面前,心會一路軟下去,感情衝垮理智的堤壩,落入個不可收拾的境地,所以才提前找個局外人,讓他掰開了揉碎了刨根問底。做一個心理的緩衝。
但還好,周榮顯然也冷靜地想過。很多事情,不用那麼往死裡說往透裡說,他自己也是明白的。
所以,他就打算接受了,是麼?
接受這個定位:關係還跟從前一樣,可以相見,可以暢談,可以一同運籌帷幄,可以並肩赴湯蹈火,就是不可以,在私人方面有多邁的一步、多說的一句,兩個人互相都心照不宣……
她怕他不接受,怕他胡攪蠻纏,怕他扯著她胳膊喊一定想要娶她的瘋話,整個心一直提著。
可是,就這樣接受了,又突然有一種瀰漫四肢百骸的失落。
一直以來,多少試探、推拒、吸引、抗衡、考驗,雙方的心跡才都再也無法遮掩,互相明朗,然而,在這時候,卻要說一切都算了,從此掩埋,再不提起?
……
不要想了,還是不要想了……
萬素飛深深吸一口氣,收束精神,將這種失落不甘地情緒用理智包裹起來。
不算了,又能怎麼辦?
心變了,世界沒變,感情層層進展,現實的可能性卻從來沒有增大過。
她地死結,不是現在才突然出現,而是一開始就擺在那裡,她是很清楚的,不管是無法控制,還是什麼原因,自己要硬撞上去,怪不得人……
沒有話,沒有話,他已經默認接受了她地提議,她也該默默地把思緒梳理。
保持現在的關係,便不會折損她的驕傲,不用傷害到別人,而且至少,還能經常看見他,跟他笑著說話,鬥嘴磕牙。
這是她冷靜考慮後認為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那還有什麼不滿,就這樣吧,人要知足。
兩個人都盡力開導著自己,兩顆心,至少在表面,也漸漸安定下去,那種認命的安定……
細碎的馬蹄不再顯得沉悶,而沉默也不再那麼令人窒息。由於達成共同而確定的定位,兩個人的精神都稍稍放鬆了一點。
萬素飛顧顧左右,好像再過兩個谷口,就回到西平城內了,呵,回到城裡,應該就徹底結束了,想著,她心裡有種平淡地寬和。
正在這時,突然,天高雲闊間,劃過一聲悠遠蒼茫的山曲子,「哎——呀——喂——」
她方愣了愣,卻又聽有一個清越地女聲與之相和,「哎——呀——嘿——」
高亢的聲音打著花兒翻飛出來,在山谷間迴盪,引得她也不禁抬頭看去。
他們走在山谷中間,兩邊正是兩座孤峰,赤紅的寶劍般直插藍天,遙望絕頂,各有一個立著的人影,看打扮是當地牧人。
看來這是一對青年男女,在山頭對唱戀歌,這本是羌人風俗,不過唱的是漢話,也不奇怪,西北的民風粗獷,禮教本來不似中原嚴謹,雜居之中,風土民情自然互相融合。
轉眼間,男子又唱出一句,音調在廣袤的天地間盤旋得九曲迴腸,「妹妹你立在那個山巔巔——,好像花兒那個紅艷艷————」
萬素飛笑一下,這詞,真是俚俗的可以。
本未十分留意,
卻又不期而至,「小馬駒毛色換了三換,哥哥想妹整」
她心裡不由咯登一聲,突然好像被什麼劇烈的東西刺到,十分不舒服起來。
想壓下去,卻不可得,因為那惹禍的歌謠開了頭兒,便一如瀑布,傾瀉而出。
「日頭底下想啊,月亮底下念——夜夜那白氈帳篷裡,揉碎了心兒揉碎了肝——」
「想妹的頭髮烏亮亮啊——,想妹的嘴唇紅鮮鮮——」
……
聽到這裡,萬素飛只覺得面紅耳赤,這未免也太直白了!而且聯繫到自身的情景,就更讓人心亂如麻。
沉默已經抵禦不住尷尬,她決定開口說話。
「今天天氣很好啊」,她扭過去大聲地說,把嘴角的肌肉扯得老高。
「就是,地上好多蘑菇……」,得到同樣滿臉堆笑的回應。
萬素飛沒空計較這回答多麼不著調了,反正她說話時也沒在天上找到太陽,順著往下說,「你看到那邊那白的沒有?好像叫什麼雞腳菇的,我以為只有我老家才有。」
「怎麼會,蘑菇哪裡不長?」,後面一串乾硬的笑,「呵呵呵……」
這笑的尾巴突然停頓,因為又一句高亢入雲的歌聲躥起,鞭稍一般有力,抽打在人心上,讓人無法把持地猛然一悸。
是另座山頭那個女孩子地回應:「哥哥可是那真心的話兒啊——?莫像那賊老。吃下口的肉,還吐半邊——」
而餘音裊裊未息,男聲又再度響起:
「若哥說有半句假啊——,九天神佛皆唾棄,十世阿鼻不得翻——」
萬素飛面上沒有表情,腸內卻早已車輪絞轉,想要裝聾作啞,歌聲卻細滑的蛇般往心裡鑽。
恨恨地想。這兩個什麼人麼!相好便相好,何必要這樣高天唱地,也不嫌個害臊。
如果可能,她簡直想放開馬韁,以最快的速度逃跑,偏偏又脫不開。那歌聲響徹天地,一張大網般籠罩下來,就是過了幾條山,恐怕還聽得見。
所以,也只能咬牙硬撐他們的場面。
「呀,不對,那不是雞腳菇,剛才乍一看有點像。雞腳菇的傘頭是尖的,這裡地有點圓呢。」
「啊,你一說。果然是,對了。你知道常見的有多少種麼」,周榮把話接的連個停頓都沒有。生怕讓那歌聲一時乘虛插了進來。
雙方都這樣繼續下去……
——饸
——.了眼,老樹疙瘩看成個石磨盤
——
——
「多少?」
「二十八種……雞腳菇、白傘子、褐帽兒……」
二十八種……夠說一陣子的了……搜索枯腸,調用幼時醫藥地知識,可不用卻搜索就已翻起的,是萬素飛去打東齊時的大片回憶。那段時間,自己也是老出莫名的錯處。一次半夜裡想起來她,突然就抓心撓肝地無計可施,不得已起來看書……
——
——
——
——.臉蛋紅來柳葉眉黑,那不是我妹妹那是誰
——聲……
「那什麼是褐帽兒呢?」
「褐帽兒又分兩種,大褐帽兒,小褐帽兒……顧名思義,大褐帽兒長得大些……還有,兩個長的地方不一樣……」
……娘的,這人是我肚子裡蟲麼?為什麼他能知道,我每次在千軍萬馬中,極目搜索那點白影……
到這裡,男聲略略停歇,但餘音尚在繚繞,對面女聲又隨之高揚,正是對他的回答。
———
——.
——
——.袋裡竹著哥哥地名兒啊,貼在妹的心尖尖……
「白傘子呢?」
「白傘子要小些,外表跟雞腳菇有些像,不過菇柄上有鬚子……大概五六十根,少地五十一根,多的五十九根……」
……知道自己嘴型機械地開闔,卻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明明是這麼鄉野地曲調,這麼俚俗的內容,怎麼就像那魔音蠱語,攝去人的心神……
山曲裡,這對戀人三年前種下情根,而他,卻在三年前種下孽緣。
撕心地痛悔,未聽許瑤勸導向善。
若能預知萬素飛的出現,絕不會任自己放縱,導致現在的進退兩難。
而今,卻只有,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
——
——
——
——
歌聲不只鼓動周榮,萬素飛這裡一樣咬緊嘴唇。
這時再不覺得山歌俗氣,相反地,一句句,一聲聲,都像是濃烈的化不開地酒,搖蕩在她的心頭。
山上那女子高聲唱一句,她心裡暗暗和一聲。
好一個「滿天星星顆顆明,我心上只有你一人」,好一個「沒吃沒喝我不嫌,只要你在我眼跟前」——她心中又何嘗不是只愛著一個人,愛著他的本身,不是他的貧富貴賤!
不知該感謝還是嫉妒那唱歌的妹子,把她也許永遠也說不出的話兒,這般放肆地喊上九天……
天上有風吹過,白雲的腳程明顯快了,悠揚遼遠的山
,可能因為已經互相剖析過心跡,那對戀人的節奏也,由開始大段的表白自己,變成一應一答的對唱。
——
——妹的心思不敢變
——
——
萬素飛聽著聽著,突然想要笑起來了。
多衝動的承諾,多任性的誓言!人的性命才多久?就妄想感情能長過大地高山?
看這乳臭未乾的一對兒,恐怕還沒經過小河,已經去誇口大海上不會翻船。
可是,這,才是幸福啊……
回憶不能抑制地翻捲上來,還記得,那頗為意外的初見,滿心裡擔心的是被他看上。
還記得,襄陽城外的搏殺,虎牙槍、疾風箭,第一次互相倚靠,誰離了誰,脫不了重圍。
還記得,下毒敗露後的那場交鋒,鋼鐵對上金石,碰撞得天崩地陷,然而最後,竟是那樣結局,勝負不再存在,他分享了她的秘密,走進她的心裡。
還記得,他大老遠巴巴趕來救她,她卻故意待他分外平淡,因為那時心裡已經清楚。一個死結擺在那裡,她愛不起他。
還記得,撞破春夢那次尷尬,其實她地心裡比他還要慌窘,恨不得捂著臉逃開。
還記得,因為胡爾赤的事情冤枉他,聽他醉酒傾訴,只想抱緊他無法言說的脆弱。
還記得。那個充滿燒刀子味道的吻,他單方面的親吻,她單方面的感情。
還記得,那一箭飛來時她的思想,不,其實是不記得。因為當時她實在談不上什麼思想,只是單純地,怕射到後面的人。
千山萬水,點點滴滴……他們經過多少磨難,才互相挑明了彼此地心跡?而這世上還有什麼險阻,她會覺得跟他走不過去?
就這樣放手,她心、有、不、甘!
——
——
——
——
——
——
萬素飛已經全心被那交替的快聲對唱所提起。耳中卻突然插入語調枯平的一句「蘑菇……蘑菇裡也有很多是有毒的……這裡講給你,千萬不要誤食……」。讓她簡直哭笑不得。
他娘的這時候了誰在乎什麼蘑菇!!
歌聲好像鉛漿一樣灌入耳中,只覺得整個心裡沸騰起來。說一千道一萬,她不就是喜歡他麼?
好了,她輸了,她受不了這麼明明相愛卻要裝的若無其事,受不了天天看著他卻要刻意保持距離!
她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白頭偕老,想跟他海誓山盟,想跟他約定。誰活不到一百歲,要好好兒在奈何橋上等……
她地堅持。豁出來全部折斷。
她的驕傲,豁出來踏在塵埃裡。
做妻就做妻,做妾就做妾,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開口吧!開口吧!心裡鼓點一樣打,告訴他!!
嘴唇塕動幾次,身體微微顫抖,眼睛不敢看他,低著頭終於開口道出兩字,「我想……」
想不到,兩個字出口卻硬撞上另兩個字,對面一模一樣的「我想……」
猛抬頭,發現周榮看著她,一樣的臉色漲紅,手足無措。
「皇上想說什麼?先說吧」,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要生生跳出口去。
「不,還是你先說吧……」
「你先說吧……」
「你先說吧……」
為難的事情,都指望著對方主動,自己順水推舟。
突然間,卻覺得有點什麼不對。
天地間,怎麼這等安靜?
兩人不約而同地抬眼望去,兩座峰頭,不知何時都空了。
想來那對戀人,既然情投意合,哪裡還會這樣遠遠地唱,都恨不得早到對方身邊,雙雙跑下去相會了。
萬素飛極目遠眺,層疊的峰巒中不見人影。
說也奇怪,他們的歌聲,好像有魔音蠱語般的能力,聽著時,讓人如癲如狂,不知所以,可此時停下來,她心裡就好像錢塘落潮,驚濤駭浪隱隱退去。
周榮也一樣意識到這個情況,不行,現在不說,大概這輩子就沒機會了。
於是他橫下心,道,「那我先說好了……」
萬素飛心裡亂得很,爐子剛撤火,水上還能冒幾個泡泡,沒有贊成也沒有拒絕,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等著聽他說什麼。
「我是想……或者……我可以……」
萬素飛正把全副身心都放在聽覺上,卻突然,耳中傳來極為尖細的一聲喊,好像用硬鐵片劃過金屬那樣刺地她整個人都一激靈。
「皇上,統領!你們在這兒那!哎喲這一天沒有影兒,小的以為活不成了呢!」
原來是小喜子,趴在地上捶胸頓足。
萬素飛這才留意一下週遭景色,原來他們已經從山裡走出來了,附近依稀可以遙望到民房地炊煙。
有點懊惱,周榮出來時怕被勸的麻煩沒說一聲,這下可好,更麻煩。
想著,小喜子突然又趴下去,咚咚磕頭,「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你這又唱地哪一出?有話快說!」,周榮語氣頗為不善,到嗓子眼的話叫人截斷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想著趕快兩句話打發走小太監,把他的話說完呢。
小喜子抬起頭來,笑容燦爛,「早上得的信,曲惠妃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