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軍醫!所有軍醫都叫過來!!」,整個大帳都榮近乎瘋狂的嘶喊。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驚慌茫然,大口喘著氣,任喉嚨被干冷的空氣扎得刺疼也不覺得,只是緊緊,緊緊地抱著懷裡的人,兩人都被染得一片鮮紅,幾乎分不出彼此。周圍的軍士一片忙亂,有趕著勸的,有去叫人的,然而大多數,微微低著頭,掩飾泛紅的眼圈。
「讓他們快點,不然砍了全家!!」只一眨眼的時間,周榮卻覺得度秒如年,持續地歇斯底里。
卻突然,有人膽敢出面阻攔。
不過是個偏將,不知何時僭越地站在他面前,臉上一道深長的舊年刀傷,熠熠刺目。
「求皇上,別喊人了……這傷……」,刀疤的語句進行得很慢,每一個字,喉結都深深下沉,彷彿想把劇烈的情緒努力吞嚥下去,他哽了幾下,究竟還是把話說出,「這傷……沒有救……別讓統領走前再活遭罪了……」
「你懂個屁!你是醫生嗎?!」周榮正暴怒之中,兩眼發紅,手上抱著人,飛起一腳就往對面的人身上招呼,吼著。
這腳落在刀疤膝蓋左近,他悶哼了一聲,倒退兩步,自然不能還手,可也沒有跪下,而是堅持著他的立場,給出回答,「不是,可我殺過人……」
刀疤看得出周榮地激怒。柳葉形的眼已經瞪成銅鈴,然而他也豁出去了,因為同樣不可遏止的憤慨:中過箭的人都知道,最痛苦的不是中箭,而是取箭的過程,現在眼看回天乏術,你還硬要救治,救個屁啊!想減輕自己的歉疚。連最後一段安靜的路都不讓她走嗎?!
兩個男人為了各自心中地正義,臉紅脖子粗地對峙在那裡,一時氣氛劍拔弩張。
就在旁人都為刀疤捏把汗時,周榮的臉色卻一點點暗淡下去,眸子中那種赤紅的憤怒,漸漸轉變成深灰的絕望。不知是不是聽進了對方的話語。
這時候,軍醫來了,軍隊裡所有的醫生,慌三倒四、磕磕絆絆地前後腳踏入這個營帳。
周榮顧不上刀疤,抱著萬素飛,轉過去向他們喝道「你們給朕救她!救了她賞銀千兩,治不好提頭來見!!」
然而所有地醫生,看見那支箭插的位置,都俯下身去,咚咚的磕頭聲此起彼伏。卻沒有人說話,一片噤若寒蟬。
大周的皇帝看著這幅景象。出人意料地沒有更可怕的雷霆降下,反而嘴角慢慢咧開。從喉嚨裡發出一種又像是喘息又像是哭泣的不連貫的笑聲,一聲,一聲,猶如不規則的怪鳥的鳴叫。
他不知道麼?他不知道麼?!他本身就是最好的醫生!
只是,當人知道自己完全無力,就會對別人抱有最後一絲最後地幻想罷了……
「給朕滾!你們都滾————!!」當最後這絲希望也破滅,他彷彿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大喊。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腳步踉蹌如同醉漢。
沒人打算忤逆這個時候地皇帝。軍醫們第一個屁滾尿流地爬出去,連刀疤梗了兩下脖子,還是被人拉走了,偌大的氈帳,只剩周榮抱著懷裡地人,站在中央,顯得分外空曠。
等最後一個人退出門,他突然感到腿一軟,頹然跪在了地上。
懷裡的人似乎還有微若游絲的氣息,可他感受幾次,都不能確定是否錯覺,即便是真,也隨時都可能停止。能做的,最多是讓她走得稍微舒服一點吧,他把她又稍稍往上抱了抱,讓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她很安靜,從未有過的順從,向來凌厲的目光,已被低垂的羽睫遮上,揮斥方遒地素手,此時也新發的柳枝一樣無力。
他把臉貼緊她染血地腮,感受最後一點溫度,就讓母親那時一樣,讓她在他懷裡慢慢變冷吧。
他喜歡她,終於可以不用再騙自己,而別說他不明白,為何在那明明可以躲得過的箭鋒前,她有那一瞬致命的遲疑……
整個人恍恍惚惚,猶如夢境,淚水卻已恣意流淌。
不是不知道,戰爭中,每個人都可能突然永遠離去,當它真正發生在在意的人身上,卻還是如此心傷。
那痛,突如其來,痛到極致,恨不得全身的神經都一下子斷掉,變成白癡,也好過受這種折磨。
空曠的大帳中,微風也不曾鼓動,火撐沉默地燃燒。他抱著她,希望時間靜止,希望地老天荒……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因為周圍太寂靜的關係,周榮似乎隱約聽到了一點什麼聲音。
好像把耳朵貼在地上聽見極為遙遠的地方有人縱馬奔馳的感覺,微弱、沉悶、卻又有節奏,一記記鼓點般打在人的心上。
心跳?以他的經驗判斷。
但怎麼可能?左胸穿入的一箭,心臟大概都射透了,哪裡還會有心跳?
他不敢相信卻又帶著一點點期待地去尋找,當偶然貼近她的右胸,難以置信地發現,那聲音變得更加清晰。
不會吧?她心臟不是長在左邊的?這可是古書上才見過的病例!
一項項探過去,疑惑最終變成狂喜,體溫、脈搏、氣息仔細辨析,都還像是並非立時斃命的重傷,先前竟是由於先入為主的觀念,覺得脈都摸不到了。
怎麼會這麼巧呢?他心裡當時也劃過一絲奇怪,但轉瞬被其他驚濤駭浪的情緒完全覆蓋下去,管它什麼原因,有確定的事實就夠了!
任何語言都無法表述他當時的心情,「軍——」,喊出一半卻嚥回去,等那些軍醫再回來,怕擔責任推推搡搡,又要多久?地上全是剛才彙集過來的藥材、工具,他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好。
於是周榮將萬素飛平放在床上,以最快的速度去將一個藥箱拉來打開,裡面醫傷用的傢伙一應俱全。
「素飛,你挺住!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他在她耳邊咬緊嘴唇,幾乎發誓般說出這句話,手上麻利地解掉她的皮甲,又抄起大剪,將被血粘住的中衣剪開,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便呈現面前。他用沾酒的紗布擦拭著四下的污血,這一刻,不知怎麼,他只感到整個生命都燃燒起來,許多平常完全忘記了的知識好像泉水一樣往腦子裡湧,明明許久不曾操作的技藝也分外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