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蝗般的箭雨中,城上依然不斷有人下,大約是拼著概率,總想有一個人能僥倖突圍去吧。林咨於是加緊放箭,口中吶喊,「從誰的防區漏出一個,提頭來見!」,三軍聞令,更加不敢怠慢,只聽城上傳來慘呼不絕。
這慘呼讓林咨漸生奇怪,從頭到尾太平均了點,按說到後來,大部分人被射成箭垛,怎麼還能有那樣響亮的聲音?
如果萬素飛聽到他這個疑問,大概會看著面前幾隊士兵心中暗道,您老人家多包涵,一邊繩子一邊搞配音容易麼!
到天邊露出魚肚白,城上才停止了往下放人。於是唐軍也偃旗息鼓,稍作休息。
手下給林咨端上一碗水,這半日發號吶喊,他也乾渴至極,咕嘟嘟牛飲起來。
然而喝到一半,卻不由一聲咳嗽,盡噴出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城牆。
那些被射得千瘡百孔的周軍士兵活了!?在向上攀去!?
不,不對。
是城頭的人喊著「嗨喲、嗨喲」的號子,在把他們往上拉。
初升的太陽將光芒投來,在光瀑之中,隱約可見一些鬆散的茅草飄然下落……
是……草人……?
草人們帶著滿身的箭矢緩緩升上城頭,激起歡聲雷動。
一瞬間林咨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尖叫怒不可遏地發出,手中地水碗砰地一聲在石頭上摔個粉碎。
「攻城!給我攻城——」
於是軍號響起,鼓聲隆隆,前兩天的一幕照例重演,唯一的不同,這次城上還射的是高唐的柳木強箭。
萬素飛在拉弓的間隙誦了聲佛號:「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阿彌陀佛!」
原來。萬素飛在見到青造箭之時,突然心生一計,說與江軒。江軒採納,連夜趕製數百草人,從城頭下,佯作欲突圍求援。林咨不知就裡,放箭狙殺,則箭矢附於草人之上,皆為周軍所得。後來江軒清點,共得箭六七萬支,全軍士氣大振,唐軍鑒於損失,也不敢繼續執意硬攻,屯軍圍城,末雲於是從頃刻覆亡的壓力中解脫出來。
不過。也只是從火燒眉毛的狀態緩解到火燒了被幔帷帳地狀態而已。
唐軍還在城外重重圍困,信使派不出去。城內糧草眼見消耗,士兵傷者不斷增加……
也許。只能指望堅守到周榮威脅唐都之時,唐主令林咨回軍了?
可消息不暢,也無法知道周榮那一路進展究竟如何。
日子就這樣在期待與恐懼中安靜而又不安地流過,江軒每天不敢放鬆,指揮調度,操練士兵。萬素飛這編外人員倒是閒一點,從城中府庫搜集了些資料,滿城亂串著看。
這天她正一邊走一邊鑽研城中的縣志。不提防撞在什麼東西裡,哎喲一聲。
看時。卻是一張大網,沿街曬著,角下一個破洞張的老大。
她悻悻爬起來,好嘛,這可真真是「自投羅網」了。
這一動,臨街的矮房裡跑出一個莊稼人打扮的老頭,看她穿的軍服,有些害怕,連連作揖道,「小民該死,衝撞了大人,大人千萬莫怪。」
萬素飛確有些怪,倒不是責怪地怪,而是奇怪的怪,隨口問,「這是什麼?種地怎麼還要網?」
「回大人的話,這是漁網」,老頭答道,「城中好些人都置辦了,夏天去白龍河打些魚補貼家用。小民這是看霉爛了,趁還沒下雨,拿出來曬曬,不想就衝撞了大人……」
萬素飛哦了一聲,剛想抬步說沒事告辭,腦中卻突然好像劃過一道閃電。
她忙翻出末雲地圖,攤開了左看右看,厲了聲色道,「你說謊,末雲旁邊哪有河流?難不成你們莊稼人放著地不管到幾十里外打魚?」
老頭嚇了一跳,納頭拜道,「小民不敢欺瞞大人那,大人拿的地圖敢是一年前的?今年春天白龍河改了道,流的極近末雲了。」,說著,又指指畫畫給她看河流方向。
萬素飛整個楞住,這些天來塞入腦中的許多蕪雜信息中,似乎有一些碎片突然發起光來,悉悉索索地連成一線。
她道聲謝給老頭,拔腿飛奔而去。
江軒本來在內堂辦公,聽見兵士阻攔「侍郎且待通報……」,話音未落,門扇已是嘶的一聲,拉向兩邊,萬素飛闖進來,呼啦啦一撒手,在地上攤開一大堆書。
以前似乎也有類似的一次?還呆呆地給她讀《世說新語》來著……他心中劃過一絲當時的心境,不知是酸是甜。
但他迅速收斂下去這點兒女心腸,知道萬素飛這般闖入,必有大事,忙斥退左右,洗耳恭聽。
「江大人看這裡」,素飛展開地圖,指著硃筆描出地一條線,「這城外有一條白龍河,水勢浩大,離末雲本有數十里之遙,但聽說今春河流改道,如今已經轉到這裡來了。」
「這事是我今天從一個百姓口中聽來,林咨官居高位,駐守唐都,應該並不知道」,她補充說。
「你是想……」,江軒打斷她,可又遲疑了片刻,道,「我們無法出城去堰住水口,放水成澤。」
「我知道」,萬素飛鬼魅地笑起來,「可大人再看這個。」
江軒拿起來,是本縣志,萬素飛已經把重要的地方給圈出來了。
他不由驚歎一聲,「每年地這個時候,再過五到十天,這裡將暴雨不息?」
「正是!」萬素飛跳上案幾坐了,「所以我們要做的,一個是祈禱今年氣候跟往年一樣,另一個就是秘密製造戰筏了。」
「素飛,你……」,江軒當真心中佩服,欲說些讚美之詞,又覺得溢美造作,一時全然哽住。
倒是素飛沒跟他客氣,拍拍他地背,「為將者,雖善用兵,不知天文,不曉地理,可乎?」
「這是晉英帝的話吧?你就拿來顯擺」,江軒笑問。
一瞬間他看見萬素飛偏過頭去,他看不見那神色。
然而很快她又轉回來,笑得燦爛,「我忘記在哪裡聽說的了。」
七天後的傍晚,暴雨傾盆,那雨大到好像天都漏了一樣。
四更時分,白龍河到底如一條白龍,漫溢兩岸,呼嘯而來,可憐城外唐軍都還在睡夢中,便大多被洪水席捲而去,永遠不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