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素飛端著空空的盤子,從碧波府走出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人類是慾望的動物,抓住他們慾望的東西,便可以利用他們。
江軒算是強大的人,對錢財、美色、權位都沒有大的貪戀。
不過,保護的慾望,也是慾望之一,不是麼?
如果江軒日後知道真相,大約會憤怒的吧。
但是,世上的事,原本很少是在一利一害中選擇,而往往是比較兩件不好的事,哪件更加糟糕。
比如,與其讓江軒死,萬素飛寧可讓他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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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此時的江軒還沒有憤怒,倒是有些不安。
盤子雖然空了,但東西他並沒有吃,他告訴萬素飛,「不然你把這些飯菜都倒了吧,端空盤子出去,外頭若問我證實,我就說吃了,不傷你的性命。」
萬素飛用滿是期盼的眼神看他,他到底硬起心腸裝作不見,而她終於沒說什麼催逼的話,拜謝出去了。
但她走後,他卻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若是她藏在包袱中帶走的殘食被人發現了呢?他豈不會害死這本來已經夠可憐的丫頭?
不行,堅持了這麼久的事情,難道因為區區一個丫頭就心軟了?她若死,也是她的命數不夠。
只是她倒也罷了,物傷其類,她娘親的境況卻也堪憐。
可笑,如今自己還有空閒擔憂別人的娘麼,自己的母親在江那邊還不知是何等景況呢……
各樣矛盾的意識在他腦中交替出現,最後飢餓侵擾上來,整個兒似乎漸漸有些不清楚,他終於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看見活著過來的萬素飛,他心裡鬆了口氣。
這天萬素飛穿的有點奇怪,大夏天的,披了厚厚一件外套。而她把飯菜放下後第一件事,是去解扣子,這把江軒很嚇了一跳。
不過很快,他明白怎麼回事,因為那外套下邊,辟里啪啦掉了一堆書出來。
「奴婢想著大人一個人在這裡,因此從老爺書房裡拿了些書出來」,萬素飛柔聲道,「稻米是周朝的,大人不肯吃,書卻是古人寫的,想必看看也沒關係吧。」
江軒心中抑制不住一陣欣喜,這些天來比飢餓更難忍的,就是無聊,他甚至覺得應付每天來對他搖唇鼓舌的說客都是一種樂趣了,而萬素飛後頭那句看似不經意的話則為他鋪好了後路,對嘛,書是古人寫的,又不是周榮的,看看無損於原則。
他翻了翻那些書,看來這丫頭是不認識字吧,拿的書這麼雜的,裡頭有一本醫書、一本婉約詞集、二本農書、一本皇歷、半本《世說新語》。
醫書農書他是看不懂了,婉約詞也從來不怎麼喜歡,至於皇歷,現在的狀況,難道要看哪天是砍頭的黃道吉日麼?挑來挑去,似乎也只有那半本世說新語可以一讀,於是他撿起來,歪在床上來看。
他用眼角餘光瞄瞄,丫頭不走,跪在那裡,看看他,又看看放在桌上的飯,他卻沒辦法,只裝看不見。
良久,丫頭突然說話了,「大人看的是什麼故事呢?」
江軒本來就怕她開口是求他吃飯,一聽不是,暗暗長出口氣,忙道,「講的是魏晉時一些人物行止,很得神韻。」
「大人能講一二則嗎?」丫頭又怯生生地說,「奴婢小時,聽先生在學堂講課,總想溜進去,又怕娘親責罵……」
江軒愣了下,這要求有些意外,但順著話接下來,也沒什麼說不通的,更重要的是,他實在太無聊了……
給一個敵國的丫頭講講世說新語,這違背他的原則嗎?他暗想了一下,答案似乎是無妨,於是開口道,「也好,你要聽什麼?」
「這段」,丫頭隨手指指因為書的殘舊而自然顯露的第一頁,上頭的一段。
江軒低頭看看,是汰侈篇第七,開頭「石崇與王愷爭豪,並窮綺麗,以飾輿服」,便笑著盡量說的通俗些,「這是從前司馬晉朝的事,有兩個大官,一個叫石崇,一個叫王愷,二人常常比闊斗富,一次王愷得一株二尺高珊瑚樹,世所罕見,便拿去向石崇誇耀,石崇一看,取出一支鐵如意,啪地一聲打個粉碎,王愷自然大怒,聲色俱厲,斥責石崇,石崇卻說,『不要緊,還你就是』,於是命左右取出許多珊瑚樹,三四尺的有六七株,光彩奪目,像王愷那樣的更數不勝數,於是王愷羞赧而去。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了。」
「奴婢這等人家,一年用度不過二三十兩銀子,這二人所為,真是暴……」,萬素飛故作驚訝,差點溜了一個「暴殄天物」出來,好在改口還快,心裡卻不禁一陣亂跳,「真是糟蹋東西,要遭天打雷劈的!」
「是啊」,江軒同歎道,「崇愷二人窮奢極欲,不知廉恥,所以留下萬世罵名。司馬晉家用此為臣,又怎能不亡啊。」
「這個又是講的什麼?」,萬素飛看他神情放鬆下來,趁機又指向一則,笑得彷彿天真無邪。
江軒看看,是同一頁上的,汰侈第一,於是也笑道,「這個也是石崇的故事,說的是石崇請貴客宴飲,都令美人勸酒,客人有不喝的,便令斬殺勸酒美人,當時丞相王導與大將軍王敦都在宴上,王導雖然不善飲,可憐那些侍女,都勉強自己喝,而到王敦……」
江軒突然停住了,臉上火燒火燎地燙起來,接下來那行「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赫然刺痛了他。
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小時讀來,常鄙夷王敦之冷酷無情缺乏人性,可難道今天自己所作的事情,不是一樣的麼?
不,不一樣,他對自己說道,他的堅持是為了原則。
但是,其實絕食這種事情……如果他執意不降的話,不用絕食周榮遲早也會不耐煩殺了他的吧,為什麼一定要用別人的命來陪葬呢?
沒關係,他可以繼續把飯倒掉,不傷害自己的原則也不難為她。
但紙包不住火,這是一時之計,只怕最後會害她死的更慘……
等等!怎麼會讀到這篇?簡直像是一個坑在路上等他麼。
一瞬間他有些狐疑地看看萬素飛,但發現後者似乎正一臉期待地等著下文,心中又道,不可能,一個送飯丫頭,字大概都不認得,哪能下出這種套,再說,她也有帶來別的書,第一則故事也讀的是別的,所以大約只是巧合吧。
「後來呢?」丫頭嬌脆的催促打斷了他的思緒。
「啊,那個,後來,王敦也喝了……」,他的臉再度漲紅起來,實在不好意思把自己置身到那個立場。
「這個故事沒意思……」,萬素飛努起嘴來彷彿疑惑,心下卻快笑翻了,「大人再講一個吧。」
……
估摸是每天說客要來的時間了,萬素飛才走。
在她就要轉身的一剎那,江軒突然開口,「要不……你把飯食……留下……」
他的聲音很小,但已經足夠讓素飛聽清楚,她連忙下拜,大聲喜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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