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卷 天下·君臨 第五十五章 終章
    大鈞歷正惠二十五年,已經延遲的春神祭上,三皇子安謹突然發難,抰持鈞惠帝,被西方軍少統帥莫嵐平定。其戰中,鈞惠帝之弟鈞穎,封號穎王為護帝身死,厚葬。前鈞惠帝曾放言禪位,卻遲遲未下詔,春神祭後詔,卻只見大皇子身死,二皇子失德難以取信天下,三皇子不孝且已死,四皇子懦弱無能,大位之選,竟已只得第五皇子。

    記於史書上的內容,也不過是這麼一些。其實事情真正的樣子,又有幾人得知。

    春神祭已經過去了幾日,鈞惠帝卻一直在宮中佛堂吃住,許久未出,亦無早朝。

    這日他正磨著墨,卻家佛堂口出現一個瘦削的人影,鈞惠帝抬頭,慢慢道:「瑞香……」

    瑞香淡笑行禮:「父皇。」

    「我並非你父皇……」鈞惠帝負手而立,「只是,你想必也已知曉。如今早已無話可說,莫非你已等不及,來要我趕緊禪位?」

    「不是。」瑞香繼續淡淡地笑,坐下來,「父皇未免將瑞香看得太歹毒了一些。瑞香不過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想來跟父皇聊聊罷了。」

    鈞惠帝不出聲,只靜靜地聽。

    瑞香輕聲道:「很久很久以前,皇姑姑,送給我一盆瑞香。那盆花沒什麼特別的,開得雖然好,但是瑞香這花原本就好活。沒什麼希奇。後來我將那花送給了寧欣養,寧欣丫頭不小心將那花盆摔碎……」

    他忽然說這些瑣事,鈞惠帝微感驚奇,卻聽他繼續道:

    「那花盆碎了一角,卻露出了裡面的夾層來。我一直忍著,沒有去確認那裡面是什麼東西,直到最近萬事平定,才終於拿出來看。是一封皇爺爺地詔書。內容嘛。與我猜想得也差不了多少。」

    他頓了一頓,看著鈞惠帝道:「皇族血統,原本就很難說。據說當年皇爺爺剛被立為太子時,有了父皇您。說起來,裡面最大的原因,正是因為有個聰慧討喜的皇孫,皇曾祖才立了皇爺爺為太子。可誰知,不久之後,才十多歲的父皇您得了怪病,彷彿不久於人世。那怪病,也真的很怪,皇爺爺四處求醫,也毫無辦法。一旦沒了皇孫,這太子位就不一定很穩固了。所以皇爺爺那時最想的。就是立刻再有一個皇孫來。而當時父皇您的生母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卻是女兒。皇爺爺的一個側室也有了身孕,不料生下來卻也是個女孩。」

    「之後地事就很容易說通了。皇爺爺去宮外買了一個男嬰回來。原本打算將他好好撫養長大,當作延續血脈,卻不知為何,父皇地病突然好了。」

    瑞香苦笑:「於是,這位被抱養回來地穎皇叔,忽然之間便變成了多餘的人。哪怕再聰明,功課再好,再文武雙全,也只得父親表面的喜愛,心目中,卻總是一句,不是親生的,其心不知啊。因此直到父皇您登基,皇爺爺還是生怕穎皇叔知曉自己的身世,直接將他封王,卻如同發配一般去了北疆。」

    鈞惠帝一直很安靜地聽,不發一言。

    「本來,事情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瑞香慢慢道,「我前幾天走訪了凌大叔,也就是一直跟在穎皇叔身邊的,凌楊的父親,他地夫人,正是當年我母妃,玉貴妃臨盆時在旁服侍的宮女。我曾很疑惑,凌大叔人正直敦厚,為何卻甘願為穎皇叔所用,行其不義?」

    「凌大叔說,他一早便與穎皇叔機緣之下成了知交。穎皇叔曾經經歷過一件事,便是他少年時,皇爺爺已登基,太子自然是父皇您。而穎皇叔喜歡上了一位血統高貴的女子,卻在向皇爺爺說明要納她為皇子妃時被皇爺爺一口回絕,當時皇爺爺口無遮攔,口中還說,如你這般卑賤出身,倒還想娶她?穎皇叔實在不明所以,逼問自己的母親,始知,無論自己多麼努力,多麼出色,終是得不到父親的一點喜愛了,因自己原本就是不該存在於這皇室的人,這世上最難以改變的,居然便是血統二字。他的母親因洩露秘密,也被皇爺爺暗中處死。那時穎皇叔人小力薄,卻終是將這一切地仇恨記在了心裡。再之後,那位血統高貴地女子成了父皇的太子妃,又很快成了皇后。穎皇叔失意之下,卻與您的妹妹,名義上也是他地姐姐,暗生了情愫。明瑤長公主生性聰慧,在點滴之中也早已察覺穎皇叔並非自己的親兄,卻又對穎皇叔愛才而起憐憫之意,於是,便是兩情相悅。」

    「之後,最可怕的事情發生,明瑤長公主居然已有身孕。無論如何,未婚而有子,本是天下不齒,更何況,孩子的父親還是她名義上的兄弟。因此,只好偷偷躲入護國寺產子。」瑞香歇了口氣才繼續說,「而其時,父皇最為寵愛的玉貴妃也即將臨盆。玉貴妃產下的男嬰瘦弱無比,看著便活不長,便抱出了宮去,以明瑤長公主之子代替。卻不料明瑤長公主之子反而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倒是那個抱出的嬰孩健康長大了……自然,這是後話。凌大叔因對穎皇叔的知己之誼而娶了昔年玉貴妃身邊最為得寵的宮女,卻也因此與妻子從無和睦之時,甚至於他的妻子一直教兒子要如何恨他爹,於是這唯

    子不得不被早早送離身邊,到得後來,父子竟無能再

    「再之後,藏儀要求和親。這個和親公主,沒有人比明瑤長公主更適合。要怎樣使人看起來如同處子,宮中太醫自然是有辦法的。那時穎皇叔早已在雲闌城,而明瑤長公主出塞和親,路過那條道時。終與穎皇叔重逢,大約,便是在那時定下了二十年之約。」

    瑞香看著鈞惠帝,道:「穎皇叔起兵,為的是奪帝位,但是更多地,為的只是一場公平之戰,他想與你以兄弟的身份平起平坐!他想證明給皇爺爺看。不給他帝位。他自己搶得來!因為若不是自己做皇帝。便有那麼多的身不由己,什麼人都無法保護!」他的聲音陡然升高,怔怔地發了一會呆,「誰料,最終,最終……不僅因為自己使得自己心愛的女人身死,唯一的兒子。也不能承歡膝下甚至於——認仇人作父,自始至終,沒有叫過他一聲父親。」

    鈞惠帝一直安靜聽著,手下磨墨的動作不曾停下,此時才忽然道:「當日獨留我和他,我們,根本沒有打鬥什麼。若真地打鬥起來,我不是他地對手。他不過忽然說了許多事。我們兄弟二人。從未說過那麼多地話。你懂得……他為何要等二十年麼?他為何等得起二十年?因為送明瑤和親時,我便答應過明瑤,你的孩子。一定能活過二十歲。」

    瑞香口中一陣苦澀。許久才道:「這幾日,也曾有名醫為瑞香調理身體。他說道,以瑞香的先天,若不是生長於宮中,有各式藥材補品維持,只怕活不過二十歲。而有條件好好調理,能延命是肯定的。但是到得封了平靖王之後,我的毛皮衣物越來越多,沉香屑裡也出現了冰蘭粉末,如此一來,又是減壽。父皇……只是重當年的承諾才對我好,當年的承諾,換句話來說便是這樣:你地孩子,最多活到二十歲。父皇既恨自己的妹妹不守貞節,也恨穎皇叔壞你疼愛的妹妹的名節,自然不會希望他們的孩子活得很久。」

    「我知道了這一層之後,唯一想的只是……」瑞香看著他,「父皇,夠了,我不恨你了……父皇終究是疼愛皇姑姑的,為保住她的名聲,什麼都願意做,哪怕是自己地兒子,聽說他還活著,也要進了宮來,竟然能狠心讓他做小太監,卻被我——什麼都不明白地我給救了下來,還留在了身邊。於是父皇順水推舟,毛皮衣物,沉香屑,都由他來安排,這樣父皇你,也完全不用覺得內疚,實是天經地義。」

    鈞惠帝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許久之後,才道:「穎王等上二十年,其中有更大的原因,是要等你長大。他到雲闌城之後,並未娶妻,也無子嗣。哪怕他奪得了帝位,又何以為繼?他地兒子,終是成了別人的兒子。他在這裡明裡暗裡表演著他不認你這個兒子,也是一心要你死,卻是只怕朕心存猜忌,再也容不下你。細想來,也許他一直想的便只是與我一戰,之後扶你上位。」

    瑞香牙齒緊咬,只覺得牙根酸疼。

    如今想來,一切如昨。以穎王的聰慧,又怎會因小小的無根據的滴血認親,而認定了他的血統,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將所有過錯推到旁人身上。

    「那日在神壇之上,他與朕說完那些話,便自盡身亡了。是覺得大勢已去,還是因為覺得對不起明瑤,或是覺得即便自己奪了帝位也無人繼承,這世上再無親人,生無可戀,不得而知。」

    鈞惠帝長歎一聲,坐下來,墨已經被他無聲地磨得極濃稠,他飽蘸了濃墨,寫下一篇往生咒。

    二日後,鈞惠帝下詔,禪位於第五皇子平靖王瑞香,己入護國寺,戴發修行,再不問朝政。

    尾聲

    凌晨,天還未亮。

    瑞香坐著馬車回了荒廢已久的平靖王府。

    馬車忽的一停頓,他下意識道:「信鈴……」

    前面年輕的馬伕探頭來:「王爺,小的叫南木。」

    瑞香一怔,笑道:「南方嘉木麼?好名字。」

    下得車來,平靖王府裡早已空無一人。

    據說,聽風隨著連惟弦回她從小長大的那個山谷去了。她似乎覺得,這外面的世界並不怎麼歡迎她。

    信鈴依舊下落不明。

    伊呂與柳眉終於決定成婚,正快活得張羅,莫嵐與雲翎都在幫忙。

    寧欣深夜親自找他,告訴他,若是當真需要和親,作為大鈞公主,她義不容辭,也當仁不讓。

    大家都有歸宿了啊,卻是他自此總是孤單一人。

    天色青灰,忽然起了一陣冷風,瑞香仰起了頭,幾滴細小的雨珠落在了臉上。

    他輕笑道:「春雨終於姍姍來遲。」

    忽而記起自己曾在那人抱怨發怒時寫下的,將子無怒,秋以為期。只是,終於再等不到秋。

    得得的馬蹄聲從外面傳來。

    只聽有人跪下,道:

    「陛下,五更朝鼓快要響了,陛下的頭次早朝,莫要遲了。」

    瑞香聞聲,回過身來,笑容澄澈卻安靜,眼神平和,而再無波瀾。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