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英侯坐下,韓漠才示意李固先下去,李固下去時,順手將地牢的鐵門也帶上。
韓漠拿起酒壺,為裴英侯斟上酒,又為自己斟上酒,這才舉杯道:「第一杯酒,敬你對我的恩情。」頓了頓,才道:「當初接我入廳的,是你裴主事,後來教會我許多東西的,也是你裴主事,你可算是韓漠的半個老師,這杯酒,不得不敬你!」
裴英侯嘴角抽搐,終是沒有說什麼,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韓漠亦是一飲而盡。
他重新為自己和裴英侯斟上酒,這才在裴英侯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輕歎道:「裴主事,當日一別,已有月餘,卻想不到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之下。」
裴英侯也不知想到什麼,沉默片刻,終是緩緩道:「不曾想到,大人竟然是如此深藏不漏。大人年輕的面孔之下,卻有著令人難以想像的成熟智慧!」
韓漠搖頭道:「你我本是一廳同僚,各盡本分,也算是極有緣分。當初裴主事對韓漠的悉心指點,韓漠此生也不會忘記。」
「忘記吧!」裴英侯歎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如今我是階下之囚,更是亂國之賊,亂賊終會為人唾棄,又何必記住我這樣的人。」
韓漠沉吟著,許久才問道:「裴主事,能否告訴韓漠,為何要這樣做?」
「我曾在宮中呆過。」裴英侯緩緩道:「得蒙聖上眷顧,在宮中做過兩年近侍!」他淡然一笑:「當然,我這樣的小吏,不顯山不先水,很少有人還記得我在宮裡呆過兩年!」
「我知道。」韓漠微微點頭:「只是……你與他是如何走在一起?」
韓漠口中的「他」,自然是太子。
到了這個地步,雙方自然沒有什麼好拐彎抹角的,而韓漠好端端的回來,裴英侯自然也知道太子的計劃已經失敗。
「殿下是個有雄心的人。」裴英侯平靜道:「我在宮中兩年,有大半時間是陪著太子度過……當然,知道此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喜歡讀書,喜歡談論治國平天下之道,每每談起燕國,對你門世家專權大是不滿,在他看來,燕國未曾一統天下,就是因為你們世家的存在。世家之爭,爭權奪利,損耗國本,朝堂紛亂,政局不寧。若想一統天下,便要先安定國內,否則終是一事無成!」
韓漠沉吟片刻,終於道:「他的話,不無道理。」
裴英侯微笑道:「大人能這樣說,便是有見識之人。」隨即誠摯道:「世家子弟之中,像大人這樣的英才俊傑,並不多見。」
「裴主事過獎了。」
「並無過獎。」裴英侯緩緩道:「大人當初翻越黎谷山脈,便引起了殿下的注意,而且蘇指揮使亦曾對殿下多次提起大人,說大人是個極講義氣之人。」
韓漠知道他所說的是蘇雨亭,聞言不由為之黯然。
裴英侯看到韓漠神色,苦笑道:「蘇指揮使只怕已經……哎,他亦是我大燕青年英傑!」
「所以太子才要拉攏我?」韓漠終於問道。
裴英侯苦笑道:「其實我曾勸說過他,蘇指揮使只有一個。殿下能夠拉攏蘇指揮使,卻未必能夠拉攏你。而且一旦拉攏你失敗,讓你有所防備,只怕要壞了大事。但是殿下曾經將蘇指揮使拉攏進來,便以為也能將你拉過來……他終究是太過自信,也太過年輕。」
韓漠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裴英侯。
「聖上老成持重,忍辱負重,登基十年,未曾與你們世家撕開臉面。」裴英侯緩緩道:「但是殿下卻是等不得了。他修練武功,走火入魔,內臟受損,已是活不了多久,而他最後的願望,就是拚死一搏,將你們世家一舉剿滅。這個計劃,策劃了很久,但是終究是功虧一簣……!」他看著韓漠,身體有些顫抖,聲音也有些發抖:「殿下如今……!」
「他死了!」韓漠很平靜道,見裴英侯變色,加了一句:「卻不是我殺死!」
他只是將他捆綁在樹上,雖然伯仁雖非他殺卻因他而死,但是終究不是他親自動手。
裴英侯臉上肌肉扭曲,閉上眼睛,半晌才睜開眼睛,端起桌上的酒杯,顫巍巍站起,面向西北,跪倒在地,將杯中酒灑在地上,隨即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
韓漠只是靜靜地看著,不發一言。
等裴英侯重新回到座中,韓漠才重新為他杯中斟滿酒,再次舉杯道:「這第二杯酒,敬裴主事這麼多年來為西花廳所作的一切。西花廳即便是最低谷之時,裴主事卻依然堅守,沒有離開,這份忠貞,韓漠欽佩!」
兩人又都飲盡杯中酒,重新斟上。
「狼冰是西花廳的獨門毒藥。」韓漠緩緩道:「許多年前就已經禁止使用,配毒的方法,則是被封存在起來,西花廳上下,只有你一人知道。」
「不錯,狼冰的藥方是我洩露出去。」裴英侯平靜道:「殿下行事,總要一批死士,但是我們的錢財,不足以養一批高手刺客,只能想出這種法子。」
「太子已死,蘇雨亭已死,這件事情,也該有個結束。」韓漠舉杯道:「如果我猜的不錯,你們暗中訓練的那批殺手,必然有很多的訓練地點,而且極為隱秘。這一杯酒,韓漠敬你為西花廳做最後一件事情!」
裴英侯並沒有立刻端杯。
「裴主事該知道,殿下訓練那批殺手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實施這次計劃。」韓漠凝視著裴英侯:「但是如今此事已了,那批殺手就沒有繼續存下來的必要。那是一群隱患,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目標,他們就是一群野獸,裴主事應該不想看到那樣的局面吧?」
裴英侯沉默許久,忽然問道:「韓漠,若是有那麼一天,有人意圖謀反,你是否會帶著西花廳的弟兄們全力保護聖上?」
韓漠淡淡道:「了卻君王天下事,哪管身前身後名!」
這一句話,本是後來辛棄疾的詩作,本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只是韓漠卻略作修改。
裴英侯皺起眉頭,隨即長笑道:「不錯,身後之事,又何必操心。」他忽地拿起桌上的筷子,敲打著桌面,吟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無多……!」唱完,他終於拿起桌上那杯酒,一飲而盡。
……
韓漠從地牢裡出來,李固正坐在外面,神情黯然。
見韓漠出來,他起身來,看了韓漠一眼,隨即進去地牢之中,很快便出來,神色更是黯然,「他……自盡了!」
「好好葬了吧!」韓漠輕歎道:「花廳檔案之中,不要記錄這件事。」微一沉吟,才道:「他雖做錯了一件事情,但是掩蓋不了他為西花廳作出的貢獻。」
「是!」
「那群殺手的下落已經得到。」韓漠臉色冷峻起來,眼中閃著寒芒:「你安排下去,一網打盡,一個不留!」
……
……
莊嚴無比的皇宮深處,那座潛心殿之中,寶鼎裡的焚香漸漸散去,只留下厚厚的積灰,門外的光芒照射進來,大理石地面光滑可鑒,清晰地照出人的影子來。
店內寂靜無比,在那桌子兩邊,左右依次站著十數位朝中大員。
今天並不是正式的朝會,所以這裡不是群臣上朝的太平殿,只是皇帝日朝休息的殿宇,而燕國的皇帝此時正坐在桌子後面的金色大椅子上。
皇帝今日穿著一件水青色的便服,腰間紮著一條盤龍金絲帶,烏黑的頭髮束的緊緊地,只是偶爾會在鬢角處發現幾絲銀絲。他很隨意地坐在椅子上,神色很淡定,臉色看起來卻頗有些蒼白。
距離那個血腥的夜晚已經過去十日,雖然內閣幾番往宮中求旨,請求舉行朝會,但是宮裡卻始終只回傳一句話,聖上龍體不適,不能上朝。
雖然內閣的官員們連日操勞,穩定了局勢,逮捕關押了大批的亂黨,但是有許多的事情,內閣還是要等皇帝來下達最後的旨意。
皇帝不上朝,內閣官員們等了兩日,終是在今日一同闖宮覲見。
所謂闖宮,當然不是橫衝直闖,而是內閣官員以及朝中諸多大臣齊跪宮門之外,以朝勢闖宮。
通常而言,這是忠直臣子才做的事情,所以這些大臣們表現的正義凜然,而皇帝終究是下旨來,宣這些官員來到了乾心殿。
皇帝十分清楚,這一次太子計劃失敗,自己坐山觀虎鬥未成,最後雖然迫於形勢下旨平叛,但是自己卻已經陷入了極被動的狀況。
這些老奸巨猾的世家巨頭,定然會借這次事件,在皇族的身上再狠狠地挖上一刀。
得利不成,就必然會付出某些代價。
並沒有即刻展開話題,君臣似乎都在思索著某些事情,乾心殿顯得異常安靜。
但是這種平靜終究是要被打破。
刑部侍郎蕭萬長第一個走出來,呈上了手中早已經準備好的折子,躬身道:「啟奏聖上,蘇家亂黨已經被關押近三千人,人滿為患,臣請聖上下旨,將一干亂黨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