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點,柳俊準時出現在省委書記辦公室。踩著點來的。分秒不差。吳主任就暗自搖頭歎息。或許,強勢人物都是這樣驕傲的罷?
瞿浩錦還是老樣子,端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後,對於柳俊的到來,微微一點頭。不過柳俊還是發現了稍許不同。以往覲見瞿浩錦,通常都是他柳衙內人已經進門,問了安好,瞿書記才從文件上抬起頭來。今天,瞿書記很明顯在等候他大駕光臨。案頭上,並未擺放打開著的文件。
「坐吧。」
柳俊點點頭,循例走到辦公桌對面,緩緩落座,隨手將自己帶來的公事包放在一旁的椅子裡。這個比較隨意的動作,讓吳主任暗暗蹙了一下眉毛。瞿浩錦臉上不動聲色,似乎壓根就沒有察覺到。
吳主任奉上香茗,退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人,瞿浩錦的神色忽然略略有些改變,威嚴而不帶任何感情的雙目開始饒有興趣地打量柳俊,似乎要重新認識一下這個人。這位年輕的市長同志。
毫無疑問,柳俊破天荒地主動求見他,絕對不是心血來潮。想要和省委書記聊天說話,套套近乎。韓旭在省裡呆了三天,有兩個晚上,在瞿浩錦的別墅裡呆到十點之後才離開。瞿浩錦心裡很明白,潛州的局勢,已經到了要分勝負的時候。一年多前,他硬生生鍥進本土派堡壘的這顆大釘子,恐怕要釘不住了。
王海是韓旭一力提拔起來的幹部,曾經被寄予厚望。鑒於韓旭在潛州的情形,王海無疑是被作為親信嫡系培養的。如果他表現良好,韓旭逐步擺脫困境之後,將會賦予王海更加重要的職位。但是,王海讓韓旭失望了,玩起了陰謀詭計。若是僅僅只針對鳳智勇,還則罷了。市長和常務副市長之間的鬥爭,屬於「正常範疇」,然而王海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柳俊,潛州市事實上的一把手。
這個絕對超出了柳俊能夠容忍的底線,任何人,都會將王海這個動作,看做是韓旭指使的。否則的話,王海焉能如此膽大包天?
韓旭說他並不知情。
瞿浩錦也相信韓旭說的是真話。
但這已經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海已經將事情幹出來了,而且還給柳俊從頭到尾,查了個明白。試想一個市委書記,指使下屬針對自己的搭檔搞陰謀詭計,甚至搞出上訪群眾圍堵省政府的鬧劇。不惜犧牲潛州市的整體利益,只是為了「鬥爭」。傳揚出去,韓旭還怎麼在潛州立足?這事鬧將起來,高層大佬,一百個不會支持韓旭。
官場鬥爭,也要講究個有理有據,奇正結合。不能這樣蠻幹。
柳俊今天求見,是向他瞿浩錦討說法來了。
不過,瞿浩錦對於柳俊主動登門討說法,還是感到了幾分興趣。這個動作表明,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個遵守規則的,並沒有隨意將此事捅出a省去,然後在潛州裝「委屈」,坐等他老子岳父老子等人給瞿浩錦施加壓力。
柳俊,是想自己解決問題。與省委書記面對面解決問題。
好一個驕傲的傢伙!
「有什麼事,說吧!」
稍頃,瞿浩錦說道。語氣很平淡,沒有表現出多少強勢。
「好的。我有一些資料,想要請瞿書記過目。」
柳俊說道,也不待瞿浩錦有甚言語。拿過旁邊椅子裡的大公文包,打開來,取出一摞打印的資料,輕輕擺放到瞿浩錦的面前。
瞿浩錦眼睛微微瞇縫了一下,流露出一絲好奇的神情。
他原本以為,柳俊拿給他看的,會是韓旭帶到省城的那些資料,關於王海的那些破事。但現在看來,明顯不是。難道,韓旭還有什麼把柄落在了柳俊手裡頭?
「這是一些文章,網絡上下載下來的。全都是關於潛州市整頓無證礦企,導致群眾鬧事的。從上訪群眾圍堵省政府開始,一直到最近……嗯,具體來說,是到四天前。幾乎隔一兩天就有更新。」
柳俊平靜地給瞿浩錦做了解釋。
「唔……」
這個說法,瞿浩錦顯然沒有料到,雙眉微微一蹙,拿起一篇文章看了起來。瞿浩錦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發生在潛州的「武力封礦」以及隨後的群眾上訪事件,一直都在瞿浩錦的關注之中。身為省委書記,轄境的安定團結,是很要緊的事情。當初柳俊堅持要動用武警的力量查封無證礦企,韓旭向瞿浩錦做過匯報,瞿浩錦沒有表態。但在他的內心,其實是比較欣賞柳俊這種做法的。瞿浩錦本身就是一個強勢無比的人物,治理地方,喜歡使用鐵腕手段。對於無證礦企這樣寄生在社會機體上的毒瘤,就應該毫不留情地鐵腕整治。
當然,站在瞿浩錦如今的身份立場。不好公然表態支持「蠻幹」。
隨後發生的群眾上訪事件,瞿浩錦也很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這些文章的內容,他大致都很明瞭,無須細看。瞿浩錦比較關注的是文章作者的觀點。
資料比較多,足有一百多頁,瞿浩錦看得再快,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部看完。但瞿浩錦並沒有跳著看,堅持一頁一頁地查閱。
柳俊也不急,坐在那裡,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品茶,不慌不忙。很明顯,這是今年剛剛採摘的秋茶,最正宗的黃山雲霧,口感非常不錯。
一時之間,偌大的辦公室,只聽到紙張翻動的聲音和柳俊輕輕品茶的聲音。
一杯茶堪堪喝完的時候,瞿浩錦的眼皮子抬了一下,說道:「自己去續茶水。」
「是!」
柳俊不由微微一驚。看來瞿浩錦一直都在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當即遵命起身,去飲水機處續了茶水過來,依舊筆直地坐在瞿浩錦對面,靜待他翻閱那些文章。
等第二杯茶喝到一半的時候,瞿浩錦看完了最後一頁資料。抬起頭來,望著柳俊,隨口問道:「誰寫的?」
柳俊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不愧是省委書記,一眼就看穿了他拿這些資料過來的真正目的。
「是市委辦公室的兩個幹部寫的。市委辦主任羅梅屬意他們寫的。」
柳俊簡單說明了情況。
瞿浩錦的雙眉,微微掀動了一下。韓旭到潛州之後,重用的幾個幹部,瞿浩錦都有所耳聞。市委辦主任羅梅,就是其中之一。甚至關於韓旭與羅梅之間存在的曖昧傳聞,瞿浩錦也聽說過不少的版本。當然,瞿浩錦對這些傳聞不是很在意。韓旭身為市委書記,可謂每天都處於是非漩渦的中心。若果連這樣的傳聞。瞿浩錦都要去關注的話,再有三頭六臂,他也忙不過來。
除非有確切的證據證明這個傳聞是真的,而且得到了公開舉報,瞿浩錦才會關注一下。
但是,且不管韓旭與羅梅之間,是否真的有曖昧情事,羅梅是韓旭最看重的嫡系幹部之一,卻是不爭的事實。
現在,柳俊告訴他,這些專門針對柳俊的文章,乃是出自羅梅的屬意,出自潛州市委辦公室的幹部之手。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韓旭在背後搞陰謀詭計,蓄意誣陷柳俊的傳聞,已經被坐實了。
瞿浩錦並沒有去追究柳俊所言,是不是事實。柳俊今天敢於將這些資料放到他面前,與他公然「談判」,如果連捉刀的「兇手」都沒有鎖定,那還是柳俊嗎?
瞿浩錦沉吟起來,遲遲不肯開聲。
柳俊又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喝茶。
瞿浩錦順手拿起手邊放著的香煙,叼了一支在嘴上,柳俊立即給他點上,然後老實不客氣,自己也叼上了一支。
淡淡的煙霧,在莊嚴肅穆的辦公室裡升騰而起。
良久,瞿浩錦說道:「這個事情,韓旭知不知道?」
這話問得比較有意思。照理,是不是韓旭指使的,瞿浩錦該當去問韓旭。畢竟韓旭才是他的嫡系,柳俊不是。但瞿浩錦偏偏就問出來了。
柳俊沒有多少猶豫,答道:「應該是不知道。」
瞿浩錦略略舒了口氣。看來是羅梅自作主張,想要藉機給柳俊找些難受,以便改變韓旭在潛州的弱勢地位。雖然結果是一樣的,大家依舊會將這筆賬記在韓旭頭上,不過對於瞿浩錦來說,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他可以容忍韓旭工作上的失誤。對韓旭被柳俊壓制,也能理解。但他絕對沒辦法接受韓旭是個「小人」這樣的結果。
他瞿浩錦看重的心腹干將,如果竟然是一個小人的話,瞿浩錦的顏面何存?
「《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視台的採訪,都是你安排的吧?」
瞿浩錦又問道。
「是!」
柳俊依舊沒有猶豫,直承其事。
瞿浩錦又點了點頭,再次意味深長地望了柳俊一眼。從頭到尾,所有的事情都在柳俊的掌控之中。韓旭敗在此人手上,不算冤枉。而且,柳俊其實已經預留了退步,為韓旭鋪好了一條金光大道。
如果一定要說這是鬥爭,那麼,柳俊已經深得鬥爭的精髓,一個能為對手著想的人,才能被絕大多數**派系所認同。
柳俊,已經完全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