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晚來成霜,秋雁南去,萬物漸漸露出蕭瑟之意來。
前方的戰事也不容樂觀。失蹤的何倥傯和楊宇仍然沒有下落,生死未卜,朝中派出的將領就像被人下了魔咒一般,接二連三的打了敗仗,白朔騎兵已經翻越了康縣的山區,大酉軍且戰且退之間,戰線已經漸漸南移。
朝中每當議起此事,都是一片愁雲慘霧。自從有人在議事中提出應該由龍騎將軍領兵,附和的人不斷增加,到了如今,幾乎成了眾口一詞。只有皇帝仍然在猶豫,他本欲派出奚月華對抗白朔,卻又怕不能服眾,可是京畿大營是他最有力的倚仗,如果不是十萬火急,他也不願放手交給別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慕容蘇還是沒有回府的打算。時值奚月華的正室夫人二胎產子,月影便獨自回了家,待家中事情一完,接著又去了信王府。
因為主人不在,府中顯得有些冷清。她一邊朝女眷所在的院子裡走去,一邊有些好笑的想著,做了一年多名義上的大夫人,竟然自然而然的就想替他做些事,好像她真的是這個家裡的主人似的。
罷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反正這種機會,很快就沒有了……
她從來不覺得慕容蘇的妻妾會讓她產生多大的困擾,不管是體弱多病的何氏還是膽怯恭順地冰心。那一聲「姐姐」雖然聽著有些彆扭,她倒也沒往心裡去。然而,當她看到梁婷兒懷中那個面容酷似慕容蘇的襁褓嬰兒時,心裡卻突然一緊。竟有尖銳陌生的疼痛生生讓她的腳步停了下來。
梁婷兒抬起一雙美麗地眸子,淺笑道:「姐姐,不過來抱抱珊兒嗎?」
月影一愣,搖頭道:「我不會抱孩子,會傷到的。」
梁婷兒忍不住輕笑:「王爺這麼寵愛姐姐,姐姐早晚也會有寶寶的,不會抱可不行啊。」
這似是而非的一句調侃,並沒有讓月影如往常一般急著辯解,反倒微微茫然起來,怔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還好嗎?」
「我很好啊。」梁婷兒微微笑道。眼中有三分的空洞。卻有七分的溫柔,那些溫柔。全都凝注在懷中的小生命臉上,連她的笑容,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知道自己是個罪無可恕的女人。最初為了蜀王殿下而背叛了信王殿下,最後又為了信王殿下而背叛了蜀王殿下……我並不要求原諒,所以不躲也不逃。就在這裡等著。」她的眼神有傷痛,有漠然,幽幽地,「不知道是誰會先來懲罰我呢?這兩個男人,眼裡都容不下背叛者地「梁婷兒!」月影聽的心下不忍,用力地扣住她的肩膀,道,「我最討厭的就是男人把過錯都怪罪到女人身上。你不用管他們,只要你願意。現在就可以離開。帶著你的女兒,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把她好好養大。我保證。一定會護你周全!」
梁婷兒睜著一雙剪水秋瞳,怔怔地望著她,半晌,搖頭笑道:「姐姐,你沒有愛過人嗎?」
月影挑了挑眉,顯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卻聽她柔聲道:「你可知道,愛一個人的時候,明知會死也想要再見他一面,總好過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下去……」
說罷低頭怕了拍睡熟的嬰兒,喃喃道:「珊兒,你說是不是?等爹爹回來,一定會喜歡你的……娘有了你,什麼也不怕……」
月影只覺得呼吸沉重,她不知道她所說的「他」究竟是慕容捷還是慕容蘇,但那種即使會死也要見面的心情,她,不明白!
她只知道,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比死了好。
於是她又一次按著梁婷兒的肩膀,急促道:「你聽著,十一月初九那天,不要待在這裡。帶著珊兒到別地地方去,走得越遠越好!」
十月末,戰況終於到了讓皇帝不得不為地地步。
斑雎蓮的白朔騎兵有如神助,一路過關斬將,離軍事重鎮樊城,已經不到百里路程。一向安居樂業地遼陽京百姓也嗅到了一絲戰火硝煙的味道,壓制多日的燮羽復國的流言又再度悄然抬頭。
民間看到白甲士兵的人更多,都說這是沉睡地下百年的不死戰士,將遵照神諭,重建天朝。
皇帝每日睡不安寢,而事實上,迫於內外壓力,他也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憑恃,因為眼下,更需保護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十一月初五,裕德帝正式下旨,封龍騎將軍奚仲為征北大將軍,奚月華和軍政處長史陸彪暫代京畿大營統領。兩日後鹿台點兵,急赴樊城,勢必阻擋住白朔騎兵的鐵蹄。
大軍走後第三天,是十一月初九。
這是個刮著風的陰天,四下裡風聲嗚咽肆虐,雖然沒有下雨,卻也擾人心煩。
傍晚,信王慕容蘇差人進宮,說有要事啟奏,皇帝於御書房相侯,誰知等到酉時過半也不見信王到來,正想就寢,前殿中突然傳來異樣的聲響,漸漸的,變成了紛亂肆虐的馬蹄聲,人的呼號聲,刀兵相接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鮮血崩撒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皇帝大驚,立刻明白宮中有變,急忙喚來大太監花子常,取出御刀,與十數名隨身侍衛守在御書房。他心裡很清楚,對方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這一路上的禁軍侍衛已然形同虛設!
是誰?是誰……竟然連大內都有辦法暢行無阻!果然,不應該將奚仲出京的,如果有老師在……
皇帝咬著牙,將刀刃緊緊的鎖在胸前。他看到書房的門被人用力撞開,一隊白盔白甲的士兵如鬼魅般出現在他眼前,他們胸口繡著魔咒般妖艷的鷹落蓮花圖騰,手中長槍紅櫻似火,在他眼底飄蕩。
來了,這群傳說中的,在地下活了百年的亡靈,終於來了!
身旁的花子常大吼一聲,握刀衝上前去,卻被為首一個手拿巨弓的大漢一箭穿心。瘦弱的身子緩緩倒地,血漫過頭顱上的蒼蒼白髮,一直漫到皇帝的腳下,讓他的心都在一瞬間收縮凍結。
他不相信!他是堂堂真龍天子,難道竟會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日子,被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斬殺於此?
皇帝心裡一發狠,死死的盯著白甲大漢手中泛著冷光的箭尖,正要不顧一切的衝上去,耳邊卻突然聽到一聲利器破空的尖嘯。他的眼前一花,只看到那個白甲大漢的表情在一瞬間定格,眼中尚留著得意囂張,卻已經沒有了半絲活氣。
他的左胸透出一截玄鐵箭頭,尖處微彎成勾。會用這種箭的,天下間只有一個人!從那白甲大漢倒下後露出的空寂夜色中,皇帝看到不遠處的庭院裡,身披戰甲的男人正收起手中長弓,他的兩鬢已然斑白,身軀卻依舊挺拔昂藏,仿若月色下不朽的戰神。
在他身後,數以千計的士兵正在彙集,身上穿著大酉的盔甲,手中揮舞著大酉的軍旗。呼號聲響亮而整齊。
皇帝突然間這在瀰漫著血腥氣的庭院裡,熱淚盈眶,喃喃道:
「奚將軍……老師……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