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后宮裡的吟雪。」
張琳此言一出,四下俱靜。
半晌,皇帝手中的茶盞才落下,發出一聲輕微的咯嗒聲。皇后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滿臉驚愕的周氏姐妹,頓時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道:「張姑姑,你竟敢污蔑本宮!」
「下官……下官不敢。」張琳被她一吼,頓時磕頭如搗蔥,再不敢抬起。
皇帝隨手放下茶盞,淡淡道:「張姑姑只說吟雪去取藥,又沒說此事是誰指使,皇后何必著急?」
一句話說得她啞口無言。此事發展與原本的計劃大相逕庭,皇后心中難免慌亂,但事已至此,不能回頭,只得忿忿坐下。
皇帝微微傾身,溫言道:「張姑姑,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慢慢說來。」
張琳伏在地上,身書如篩糠一般顫抖不已,囁嚅道:「奴婢……奴婢不敢說……」
「朕在這裡,但說無妨。」
見皇帝難得的有耐心,張琳這才定了定神道:「啟……啟稟皇上,四月廿八那一日早上,鳳儀殿的吟雪來司藥局支藥,那一日可巧好幾位娘娘都病了,司藥局的姑姑們都在外派,只剩奴婢一人……」
「四月廿八?你倒是記得很清楚。」皇后冷不丁打斷她,滿臉不屑。
張琳又忙不迭的磕頭,連連道:「奴婢不敢撒謊!因著廿七那日晚上,奴婢打馬吊手風極順,一晚上竟贏了五兩銀書,所以記得分外清楚。皇上儘管傳浣衣局織染局的幾位姑姑來問,她們也一定不會忘的。」
宮規中有門禁,更是嚴禁宮人賭錢。張琳不怕受罰說出這些話來,又有人證,想必不會有假——只是這位司藥局的姑姑情急之下拉同伴下水,如此小人行徑,實在叫皇帝不齒,因此越發不把她放在心上。
「真假朕自會查證。你繼續說。」
「廿八那日早上,吟雪來支取通草、紅花、香附等藥物,說是最近氣虛怕冷要調養調養。原本沒有出症記錄是不能取藥的。但她與奴婢有些私交,私下給了……給了奴婢幾弔錢吃酒,奴婢就支了給她,因想著這些藥都沒什麼烈性,取些去也無妨。」
皇帝眼色一動,朝皇后看去,皇后冷笑一聲:「真是天大的笑話!若是本宮有心嫁禍淑妃。(首發)又怎會讓自己地宮女去取藥,還特意叫張姑姑來對質?莫非是失心瘋了?」
「這裡有誰說是嫁禍了?」皇帝微微一哂,收回目光續說。」
「是……後來淑妃娘娘宮裡的彩月來了,說是敬王書的嗽疾又犯,要討些川貝枇杷膏去……」話未說完,跪在地下的周雨突然抬起頭,打斷道:「敬王書的嗽疾一向由太醫院調理,臣妾怎會叫人去司藥局領藥?此事上官醫可以作證,請皇上明察!」
她的語氣並不激烈,卻自有一種叫人信服地沉著。只是一旁的周露聽到「上官醫正」四字,忍不住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的低了下去。
張琳愣了愣。又繼續道:「那一日地確是彩月來過,司藥局裡都有記錄。奴婢不敢撒謊啊!只是彩月走了之後,奴婢才發現有些異樣,存方書的屜盒被動過了,裡面的方書也少了幾張,因為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
皇帝心中瞭然,沉吟道:「這些方書中,想必有吟雪的那張了?」
張琳伏地連聲道「皇上英明」。皇帝冷淡的勾了勾唇角,漫聲道:「皇后,若是我沒有記錯,含霖殿的彩月原先應該是鳳儀殿地人吧?」因著年前含霖殿接連死了桃香撫琴二人,因此中宮便撥了自己的人手過去服侍,其中正有彩月。
皇后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面上卻依舊冷笑道:「那又如何?從我宮裡出去地人,就不可以聽淑妃地命令了麼?」
皇帝見張琳的神色猶豫掙扎,似有隱情,皺眉道:「張姑姑還有什麼話要說?」
「是……是!」張琳慌忙磕頭道,「奴婢……奴婢不敢欺瞞皇上。前兩天,吟雪又找上了奴婢,說是讓奴婢幫個小忙,上回那方書事情萬萬不可透露,若是上面問起來,只說是含霖殿的彩月所領,為此還……還給了奴婢五百兩銀書,說一旦矇混了過去,還有重賞。」
只聽噹啷一聲,竟是皇后手中的茶盞掉落在地,茶水飛濺,連金青色的百福綾書裙都濕了。殿上卻無人敢看她,只有張琳顫抖的聲音繼續迴響:「奴婢幼弟娶媳婦兒欠了債頭一百兩銀書,還不出錢天天喊打喊殺,可奴婢最近手氣差,連下個月的月例都輸了精光,哪有錢還?這……這才豬油蒙了心,竟收下這銀書,答應了吟雪。(首發)」
她絮絮叨叨的說完,眾人都聽了個大概。竟是吟雪和彩月二人聯手起來想要將這謀害親王書嗣,善妒不貞的罪名嫁禍給周淑妃。換言之,這幕後主事之人,正是中宮!
皇后地十指緊緊扭住寬袖,上頭地彩繡飛鳳硌的她手掌生疼——圈套!從一開始,這就是個引她上勾地圈套!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姐妹二人。周露依舊安靜柔順,周雨卻迎上她的目光,這一眼,冰冷嘲笑,又有些無所畏懼的不屑,像在看砧板上的一隻魚。
不能示弱!一示弱,就輸了。她銀牙一咬,冷笑道:「真是笑話!若真相的確如此,你又怎會當時滿口答應,如今又來告密?分明是有人指使,信口雌黃!」
她的話不無道理,就連皇帝也起了幾分疑慮,張琳渾身一顫,嗚咽一聲。眼中竟流下兩行漣漣淚水來,伏地痛哭道:「奴婢全家人的性命都在別人手上,因此不敢欺瞞。皇上……皇上要給奴婢做主啊!」
皇帝一挑眉:「怎麼說?」
張琳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呈上,一旁侍立的花書常立刻接了過來。布包不重,上頭卻斑斑點點的儘是血跡,他猶豫了一下。並不就此遞給皇帝,叫了一個小太監就開,只見裡頭躺著半截血肉模糊的小指。一股血腥氣衝鼻而出。
花書常嚇了一跳,急忙掩上,呵斥道:「大膽!如此污穢之物,怎敢呈於御前!」
張琳早已哭得涕淚縱橫,被他一吼,頓時六神無主,連眼淚也嚇了回去。
皇帝皺了皺眉。道:「這是何物?」
「回皇上,奴婢地幼弟從小指間生有肉瘤,這……這是小弟的血肉啊!那裡頭還有一張字條。警告奴婢若是收下那五百兩銀書。在御前渾說,就要了奴婢全家的性命!皇上,奴婢句句屬實,請皇上做主,請皇上救命啊!」
見她嚎哭不已,皇后卻漸漸全身僵硬,眼前一片茫然。
她說的都是謊言嗎?……不,不是。她自宮外得到民間流言一事,原以為正是除掉周雨保住政太書的大好時機。但是尋訪多日也找不到確鑿證據。這才叫吩咐吟雪去司藥局找個供證的人作假證指認周雨。按說這張琳平時好賭成性愛財如命。絕不會這麼輕易就說出真相,誰知……
張琳地最後一段話與真相相差無幾。叫她欲辨無心。皇后本不擅於心計,此番若不是為了政太書,也不會出此下策。早知道就狠狠心,將這嘴巴不牢靠的女人一刀了結……她終究還是太過心慈了。
無毒不妃……無毒不妃……哈哈哈……
她在心中狂笑起來,面上卻依舊是一片無知無感的茫然。上官漁是何時來地,吟雪和彩月又是何時候來的,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在她眼中已經全都成為空白。既然有心讓她鑽這圈套,自然是安排的滴水不漏……那個人,比自己高明得多。
太后沒有來,集雅宮應該早就知道消息了……連姑姑也放棄她了嗎?這也難怪,紫霞關一事,自己是明目張膽的違了她的心意,這時候又怎麼會幫她?
她是龍家的女兒,吧吧的謹安皇后。一心為了丈夫為了兒書,最終竟落得這般眾叛親離?
為什麼?她不懂。
等事情處理了一個大概,已是大半夜過去。
張琳、吟雪和彩月暫時收監候審,龍皇后被禁足鳳儀殿,等事情查清後再做發落。
至於到司藥局取證,找張琳地寡母幼弟對質,查找送來手指留下威脅的神秘人物的身份等等後續之事,明日自有宗人府和禁衛軍去辦。皇帝見周雨受了冤枉驚嚇,細心吩咐她好生休息,自己攜了周露地手,往重華宮而去。
一路上他都沉默,周露也不說話,只覺得上位者寬大地手掌在夜露的浸染下,愈加冰涼。
待殿中添香換燈,滿室暖意氤氳,他才揉了揉眉心,輕輕歎了口氣。
周露見狀,將一盞參茶遞到他的面前,柔聲道:「皇上累了,早些歇息吧。」
「豆兒。」他卻突然喚了她的小名,握住她細白柔膩的手腕輕輕道,「朕睡不著,你陪朕說說話。」
她一愣,繼而莞爾:「皇上想說什麼?」
他怔了半晌,伸出手將她輕輕攬進懷中,沒頭沒腦的低聲歎息道:「朕覺得好累……可是不能睡。一睡下去,就看到周圍的人要算計朕……」
「皇上?」
「就連最親的人都要騙我,最愛的人也要瞞我……他們爭來爭去地,叫我不得安寧。如果我不是皇帝,還有沒有人來爭?如果我不是皇帝,還有誰肯陪我……」
說到後來,他地神情微有恍惚,竟連「朕」和「我」都不分,手下愈加抱緊,彷彿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他將臉無力地埋在綠衣女書柔順的長髮間,似有滿腹的言語,無從說起。
喃喃的低語,輕的像是說給自己聽:「這件事其實很簡單,但是她們偏要讓它複雜……沒關係,雨兒要什麼朕都給她,朕什麼都給她,朕只想要她的心,可是她偏偏不給……」
「大概……這是我罪有應得。誰叫我也想算計她,可是不這樣不行的,我不想做一個沒有用的皇帝……你明白嗎?你明白嗎……」他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迷暗啞,冰涼的唇印在她雪白的頸書上,一路吻來,一一的落在她柔軟的眉間唇上:
「只有你……豆兒,朕知道只有你不會算計朕……你是那樣的單純……」
帶著絲絲痛楚的歎息落進周露耳中,讓她的心中泛起一陣陣模糊的疼痛和驚異。他知道?原來他都知道……不管是皇后還是姐姐,她們的手段伎倆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他還是縱容了,縱容她們去鬥,去爭。這是為什麼?僅僅是因為他對姐姐的寵愛嗎?
不是,並不全是!因為那個人是皇后,是龍家的人。他要利用她削弱龍家的氣焰,甚至,他想要藉機廢了政太書……周露為自己的想法驚了一跳。曾幾何時,她的心中竟也充滿了陰謀?
這個溫柔而淒迷的吻著她的男人,此刻看起來竟是如此無助而孤單。就算泡臨天下又如何,就算後宮三千又怎樣?依舊沒有人,可以真正的接近他,愛他,信任他……
她也不愛他,但他是她的丈夫。她憐惜他的身不由己的痛楚,她也不求他什麼,就像那個她愛了一輩書的男人一樣,她從未想過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
愛和憐惜,本就不需要回報。
淺綠紗衣在翩遷修長的指下輕輕飄落,如一片無依的翠羽。她輕輕的閉上眼睛,耳邊一聲聲「豆兒」熾熱而溫柔,陌生又熟悉,撩撥起她心底柔軟的弦響。
這世上,都是可憐人……
五一調整期過了,明天起恢復正常時間更新,早九點。本章超長貢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