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在見過何倥傯之後,便很識趣的告退出來,讓經久未見的兩個人單獨留在帳中敘舊。
何倥傯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問道:「子幄,這是你新娶的妻子?」
「是。她是奚將軍的女兒,皇兄指給我的正妃。」
「皇上的意思?他還真是小心……」何倥傯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話題一轉道,「你喜歡她嗎?」
慕容蘇一愣,不明白他為何會問起這個,但是看他的表情卻又不像說笑,於是想了想,答道:「我不討厭她。」
何倥傯的眼中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意:「這樣就好。人能喜歡上別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因為執念而忘記本該有的感情,才是不對的。」
慕容蘇的臉色有一絲尷尬:「舅舅,我不是……」
何倥傯卻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道:「你已經對那件事不再執著,我很高興。這些年來我最擔心的就是此事,如果你為了一個女人而變得又笨又傻,我就沒有面目和姐姐交代。」
他說起話來語氣平淡,但句句篤定,讓人覺得每一句話都一定是對的。
慕容蘇眼中浮起淡淡暖意,答道:「舅舅說過的話,子幄從來沒有忘記過。」
何倥傯勾了勾唇角,歲月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風霜的痕跡,流放瑤城也沒有讓他眼中的光芒湮滅,只除了那幾縷烏髮中夾雜的銀絲——除了思念,還是會有遺憾吧?
他沉默了片刻,看向自己的外甥,笑意如劍光般清冷跳躍,慢慢道:「子幄,你從小就擅察人心,懂得收放。這些年之中,想必也學會了殘忍。這些是為人君者所必須的——」
慕容蘇眼光一閃,放在膝上的手緊緊的握了起來。
何倥傯頷首道:「還是那麼聰明。知道我要說什麼就最好了。我的人雖然在瑤城,那裡什麼都沒有,並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最近關於燮羽舊部的謠言,是你做的吧?」
「是。」
「和那邊的人談妥了?」
「談過。目前為止還算穩妥。」
「很好。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你也已經能夠獨自去做這些事。」何倥傯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桌上那張羊皮地圖,眼中有回憶之色,輕輕道,「不枉我當年浴血奮戰,將燮羽的末代帝姬搶回來。雖然晚了十年,對你依然是莫大助益。」
慕容蘇一怔,這些話此時聽來依舊心驚。林七葵曾經問過他,十一歲的孩子怎麼會想到襲擊燮羽的舊部?不錯,才十一歲的皇子當然想不到,因為那個時侯做這件事情的並不是他,而是何倥傯!
「舅舅果然從那個時候起……」
「姐姐這樣優秀的女子所生下的後代,當然應該是萬人之上的君主。」昔日的名將平靜的眼底帶著一絲看不透的狂熱。「十年前我是這樣想,十年後依舊這樣想。既然子幄也已經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我自當盡一切力量助你成事。姐姐將你托付給我,我必會給你應有的尊榮。」
他喘了口氣,語氣略有平復:「這一次我輕裝先行,正是為了見你一面,子幄,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是要成為君王的人。」
慕容蘇神色一凜,心中漸漸湧出的也不知是激動、安心還是迷茫。但他知道,他已經不能回頭!
不能回頭,不能退縮,所以,只有走下去。
走下去,他就是對的!
他的手握起那張地圖,紅紅的疆域線蜿蜒曲折。這是他的棋盤,將卒慢慢匯聚,廝殺即將開始——容不得一子踏錯。
×××××
月影自帳中離開之後,就一直坐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看風景。
黑驄軍的營帳佈置得真好,就算是在高處也不能看清全軍,反倒是數十里外的村莊,在這樣的好天氣裡依稀可見。
再往前走,是大酉的腹地,然後是京城。回到京城以後,就該是阿朱的婚禮了。
不知道阿朱現在過得如何?慕容蘇說,蜀王親自來赤峰接阿朱回去。月影的心裡更多的不是歡喜而是驚訝。她還記得那個不苟言笑眼神如鷹的男人,這樣的人,怎麼會做出這種柔情蜜意的事?
還有,阿朱和無重怎麼辦?
這件事她沒問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只是她的一種直覺。因為心裡有情的人,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們倆總是結伴在這樣的軍營陣地裡一起玩捉迷藏。每次阿朱都能輕易的找到她,次數多了她就開始耍賴,一被發現就逃跑,阿朱怎麼樣都跑不過她。所以有一次,生氣的阿朱放出了軍營裡的大黃來追她。後來大黃把她的腿咬傷了,阿朱一邊哭一邊不停地說對不起,還說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讓別人欺負她了……
月影沒有她會說話,只能很笨拙的安慰著。小的時候她總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受傷的都是她,每次哭泣的人卻都是阿朱,到最後受了傷的那個反倒變成了安慰人的那個……大概正是因為這樣,以後不管她的傷再重,她也不會哭,不會喊疼。
下意識的,覺得那樣會讓別人更加傷心……
她朝後躺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慢慢的閉上眼睛。這些事……這些事……已經過去的太久了。
如今的阿朱早已經不會輕易哭泣,月影也不再會為了替她抓樹上的小鳥兒而受傷。但最近發生的很多事,卻會讓月影經常想起阿朱說過的話,也許她以前想錯了,會哭泣的人並不一定就是柔弱的……
……
有人輕輕的走到她的身邊,慢慢的坐了下來。
她聞到熟悉的白麟香氣,暖暖的漂浮在身邊,卻沒有睜開眼睛,任憑他的手指劃過她的額頭,落在鬢邊。
如春風般的聲音輕輕問道:「在想什麼?」
「朋友。」
他很不要臉的笑起來:「我以為你在想我。」
「你也想做我的朋友?」
他怔了怔:「不想。你是那種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可你絕對不會為了我這麼做。」
她依舊閉著眼睛,唇角微挑,淺笑道:「朋友不一定要出生入死的。我可以幫你做點別的,比如等你謀反失敗,皇帝把你關起來準備凌遲處死……」
「你會來救我嗎?」
「不會。這是你自找的。」
他失笑:「那你還能做什麼?總不會是逢年過節來上柱香吧,這些別人也會……」
「我會把你好好的埋起來。不管你被切成多少塊,屍體被丟在什麼地方,我都負責幫你找到,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埋了。有時候或許會帶酒來,說兩句話,讓你在地下也不會太寂寞。」
她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笑意。他卻越聽越奇異,皺眉笑道:「你的腦袋裡整天都在想些什麼啊!我的下場何至於這麼淒涼,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很多人連死在什麼地方都無人知道,更別說有人收屍了。」
比如,那些在持劍山莊不得善終的人,那些被大雪掩埋再也無法重見天日的人,那些親人朋友,甚至是敵人……
他聽不明白,因此笑著傾下身去:「誰說我會死?將來有很多種可能的。」
「如果事情如你所願,你成為萬乘之君,我們當然就沒必要再見面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嘲落寞,「那時候你什麼都不缺,當然更不缺收屍的。」
他的神情一凝,這話讓他覺得不舒服,很不舒服。他非常討厭聽到「沒必要見面」這幾個字。於是把手撐在她的耳際,俯身喚道:「月影,你把眼睛睜開。」
女子卻低低的咕噥道:「你別吵了,我想睡覺。」
「不睜開眼睛,我就吻你!」
她被恐嚇到,倏然睜開眼,望進近在咫尺的一雙燦爛如星河的黑瞳,那雙眼睛裡有一種任性而詭譎的幽光:「月影你聽著,事情會如我所願,並且我不會死。而你,」他溫柔繾綣的笑起來,「沒有我的允許,哪裡也別想去。」
他灼灼的望著她,直到如願以償的在她臉上看到紅暈漸起,正想趁機偷香,她卻驟然發難,一個肘擊撞在他的胸口,隨機抽身而出,不屑道:「說什麼大話,我想走,隨時都可以。」
他吃痛,蹙眉道:「你是女孩子,打人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用力……」
……
遠遠的看起來,這一幕是如此融洽歡樂,彷彿普通情人之間的嬉戲打鬧。主帳中的的何倥傯默默的看在眼中,神色卻慢慢凝固起來。
這是寶慶四年四月末的某一天。他們誰都不會想到,這看似無心的玩笑話,有一天,會成為不詳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