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砂 崢嶸 第三十一章 燕歌未斷塞鴻飛(三)
    暗沉的天空裡,終於落下了第一片雪花。

    慕容蘇伸出手接住,看那片剔透的薄冰在掌中慢慢融化,變成如眼淚大小的一滴。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長細膩,是一雙不事勞作不拿兵刃的手。

    沒人看得出來,這雙手也會染血。

    他呵了口氣,輕輕歎道:「哎……下雪了啊。」

    站在北山的山巔,可以望見遠處持劍山莊的火光,濃濃的硝煙瀰漫不散,依稀能聽到木石崩毀的聲音。如果有風,還能聽到風中帶來的兵刃交鳴和淒厲喊殺。

    慕容蘇擁著狐裘,自語道:「阿蓮做得很好,不愧是白朔的『蒼狼』。這一戰會載入史冊吧,史吏手書『白朔如意侯領兵奇襲,滅諸侯顏氏於紫霞關』……」

    「王爺。」身後的司徒星忍不住低低喊了一聲。慕容蘇轉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絲涼冷:「司徒,你不忍心?」

    「顏莊主一生俠義,從未有過野心。侯爺原本也只是想要勸降,不是真的要滅莊……」

    「俠義?」慕容蘇輕輕的冷笑了一聲,復又道,「他如果真的沒有做錯過事情,又怎麼會被我抓住把柄?司徒,你還是不明白。在你心裡,究竟是大酉重要,還是一介武人的家身性命重要?」

    司徒星默默的垂下頭:「屬下是大酉的子民,自然是……以國為重。」

    「不錯。阿蓮想不費一兵一卒拿下持劍山莊。如果顏陌真的為白朔單于收服,那北方騎兵攻下紫霞關直如囊中取物,我大酉的北地江山必將危如累卵。皇兄繼位不久,將領匱乏,如有兵燹誰來拒之?」

    司徒星的眼中有些猶豫,帶了重重思慮望向遠處火光跳躍的山坡。

    慕容蘇繼續慢悠悠的說道:「持劍山莊久踞紫霞關,是大酉在北地邊境的隱患。一日不除,皇兄在京城也睡不安穩。對大酉來說,白朔與顏陌只能反目,不可以聯合。一將功成萬骨枯,司徒,你也是帶兵打仗的人,怎可以如此婦人之仁?」

    司徒星一怔,終於低頭肅然道:「王爺說的是。當以長遠之計為重。」

    慕容蘇輕輕歎了口氣,嘴角卻揚起笑意:「帶兵打仗的事我一點也不懂,但我瞭解阿蓮。他也算是冷靜自持的人,唯獨對死去的母親放不下。當初從盜墓者手上買下那塊玉,就是為了找機會讓他和顏陌反目。如果他知道顏陌就是殺他母親全家的兇手,聯合一事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成功的了……阿蓮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啊……」

    這最後一句以幾近歎息的語氣說出口,他的聲音裡帶了一點難言的遺憾,又似乎想起了什麼,怔怔的望著遠處的持劍山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緊了緊身上的狐裘,道:「我們回去吧。」

    剛轉身,灰色的天空裡傳來一陣翅膀撲稜的聲音,司徒星輕輕一縱,從半空中抓下一隻灰鴿,熟練的從腳爪上取下一支圓筒,抽中裡面的信件交給了慕容蘇。

    慕容蘇展開紙條略略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笑道:「司徒,回去收拾行裝。我們要立刻離開赤峰。」

    司徒星一愣:「去哪裡?」回京需要這麼急嗎?

    「去巨澤國的凌源。」慕容蘇隨手將紙條揉成齏粉散入風中,道,「有人請我們去做客。」

    「可是王妃她……」

    慕容蘇的腳步一頓,半晌才低聲道:「她應該……不會回來了。」

    也許會在這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戰事中失去性命,更多的可能是被班雎蓮帶回白朔,成為……斑雎蓮會給她名分嗎?還是只把她當成一時新鮮的玩物禁臠?……她是個又傻又單純的女人,會一次又一次的被人騙,說不定,班雎蓮的絕色容貌和溫柔辭色會騙得她傾心……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煩躁,快速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吩咐道:「司徒,速去備車。我們繞道從絕雲山脈麓地前往巨澤,順道看看持劍山莊的戰況,說不定……」

    說不定怎樣,他也不確定。如果有機會或許還能遇上……但這一點僥倖,連他自己都不想承認。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往回走。天空飄落的雪花變得密集,蒼茫的天地幻成了一種朦朧虛幻的景像,然而在那景色中,卻又突兀的站了一個人。白衣的男子,臉上卻佈滿了刀疤,一點也不飄逸。

    他傲然而立,即使見到慕容蘇也只是微微俯身行禮,道:「在下『五重衣』之首白衣殘心,見過信王爺。」

    慕容蘇這一次是真正的驚訝了,他靜靜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男子,片刻之後眼中浮出凌厲幽暗的笑意,道:「司徒,我們有尊貴的客人來訪了。」

    ×××××

    月影一劍將顏嘯雲手臂上的箭桿削斷,順手抄在手裡朝外扔去。斷頭的箭矢正中當先一個兵士的咽喉,直至沒翎。

    「箭簇入體太深,現在沒辦法取出來,你先忍一忍。」她撕下裙幅用力將傷口束緊。天空裡飄飄揚揚的落著雪,她的額上卻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我沒事,可是你有事!」

    顏嘯雲看著她的臉皺了皺眉。他們一路而來殺傷了無數白朔兵將,胳膊上的這點傷實在算不上什麼,但月影的神情卻越來越奇怪。她似乎很熱,眼睛很亮,亮的像是汪著一潭深水,偶然對上她的眼神,即使是在腥風血雨的戰場上,竟也有叫人心動的嫵媚。

    他伸出手,拇指撫過她臉上的傷痕,道:「月影,班雎蓮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然而他的指尖才堪堪觸到她的臉,她卻突然揮手隔開,聲音暗啞,道:「別碰我!」

    「月影!」

    她勉力壓抑住心中越來越濃重的迷亂,低聲道:「嘯雲,我一定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但是現在不行。」她回望了一眼身後黑魆魆的洞口,「至少讓大家都平安的離開。」

    顏嘯雲的手掌慢慢收回來,緊緊的握成拳,這才一字一字慢慢道:「你說的對。無重往東,季芒往西北,雖然暫時牽制了一部分的人馬,但是他們身中軟筋散,並不能久戰,班雎蓮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們目前只剩下不多的轉移時間。」

    能夠逃出重重包圍進入密道的人,和剛開始比起來又少了十數個。這些人此刻正由顏陌帶領穿過他們身後的密道。這已經不是誰能活下來的簡單問題,而是牽涉了紫霞關的情勢——白朔騎軍有備而來,若是突然夜襲,大酉邊防更本毫無準備!

    不遠處斑駁的雪原裡,又出現了一小股搜索的騎兵。月影緊了緊手中的碎心劍,朝後靠在冰冷的岩石上,低聲道:「嘯雲……」

    「別說了,我都知道。」

    他看著她,輕輕一笑。正欲提劍殺出,身側突然掠過一道灰影,顏陌高大的身體化成一陣疾風,異常凌厲的衝進敵陣。永夜劍光燦爛,瞬息間便砍斷了數匹馬腿,坐騎嘶鳴倒地,騎軍之中頓時大亂,入耳一片呼號之聲。

    「爹!」顏嘯雲忍不住驚呼。顏陌明明應該帶著那三十多人走進了密道,為何此時又折了回來?

    顏陌的聲音自風雪中傳來:「嘯雲,莊中尚有一些要緊的東西絕不能落進白朔單于手中。我去去就來,你帶著密道中的人先走。陰嶺和大石峪之間有一條古驛道,走那裡翻過絕雲山脈到紫霞關,路程最近!」

    「爹,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快去,沒時間了!」戰神一般屹立的灰衣男子一邊舞動手中晶瑩剔透的長劍一邊朝著獨子吼道,劍鋒過處鮮血迸起,彷彿雪地裡盛開的鮮花。

    雪下的越發大了,連眼中看到的身影都模糊起來。狂亂的風中隱隱傳來他低沉的嗓音:

    「嘯雲,持劍山莊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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