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的馬車駛進御花園的時候,月影聽到了一陣遠遠的笑聲。
這聲音依稀熟悉,她移開車窗望出去,入眼一片金黃的花海,秋意正濃,菊花正盛。
一群宮女正在菊花叢中嬉戲,其中嫻靜的站著蔥綠宮裝的女子,手中大捧的菊花遮住了半張臉,正以寬袖掩唇輕笑——正是重華宮賢妃周露。
如此歡樂的景象讓月影也忍不住彎起唇角。身後卻傳來慕容蘇的低笑聲:「原來是豆兒……」
他的氣息溫暖的圍繞在她的頰邊,月影一挑眉又坐了回去。
慕容蘇就此懶懶的倚在窗邊,一手扶著車窗,漫不經心的看著外面,也不知道是在看花還是看人。
誰知馬車沒走幾步就停了下來。月影聽到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奔跑在寬闊的花崗石車道上。
外頭趕車的小太監恭恭敬敬的說道:「奴才給賢妃娘娘請安。」
一個略帶驚喜的聲音問道:「三哥哥,你在裡面嗎?」
月影看了一眼慕容蘇,方纔還溫和的叫著賢妃小名的信王,此刻的眼神卻變得凝重深沉,坐在原地一言不發。
端莊溫雅的周露卻像一個雀躍的小姑娘。她又問了一遍:「三哥哥,你在裡面嗎?」
慕容蘇沉吟了片刻,終於道:「臣給賢妃娘娘請安。娘娘是貴體千金,請恕外男不便相見。」
好一個「外男不便相見」。
月影又瞥了他一眼,卻接收到他眼中閃爍不定的一絲請求。但她卻只是很慢的搖了搖頭,表示不想插手。
「月影……」他趨近過來低聲喚她,優美的眉峰微蹙。她心中一緊,急忙後退,不想長長的裙裾絆住了腳踝,膝蓋一下子磕在了桌腳上。
滾燙的茶水頃刻間翻倒,她還沒來得及閃避,身邊的慕容蘇已經搶了過來將她一把扯開。紫銅水壺嗆啷一聲落在地上,冒著熱氣的滾水立刻在地上蜿蜒開來。
她看著那些四處亂竄的水流,只覺得渾身僵硬。
慕容蘇摟著她,以一種非常要命的曖昧姿勢。她的背貼著他的胸口,他的手臂環著她的肩膀,兩個人就這麼緊緊在角落裡靠著——這樣子被人看到了,絕對不會以為兩個人是因為茶水碰翻了才做了什麼,分明是因為做了什麼才把茶水碰翻了……
他卻一點都不在意,還側過頭在她耳邊歎氣:「唉,你小心些……」
她低聲道:「我自己能躲開!」
「喔?是麼?」
他呵呵的低笑,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月影正要用力甩開那雙肆無忌憚的手,外頭的隨行內監卻因為聽到了銅壺倒地的聲響,早已經心急的打開了車門,慌道:「信王爺,您出了什麼事?」
話一出口,聲音就卡在了喉嚨裡,愣了半晌才躬身諾諾道:「奴才該死,驚擾了王爺,請王爺恕罪!」說罷朝那奉茶的小丫頭使了個眼色,叫她識相的趕快下車。
慕容蘇根本不解釋,只懶懶的說了一句「多謝公公」。分明是要別人誤會到底。
可是車門打開的一剎那,月影卻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看到了馬車前裙裾飛揚的周露。以及她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表情。
那是如花般枯萎凋零的表情。
月影覺得不忍,卻沒有急著掙脫身後環抱的手,也沒有移開目光。她就這樣直直的看著車下的女子。周露有些慌亂的垂下眼瞼,她走得很快,沒有回頭,懷中金色的秋菊散了一地,星星點點的映著白亮的日光。
直到她走出很遠,慕容蘇的手才慢慢的鬆開,笑歎道:「我以為你不會幫我。」
月影支起身子,淡淡的道:「我不是在幫你。」
「不是幫我,難道是幫她?」
「她是皇帝的妃子。」
月影沒理會慕容蘇若有所思的眼神,自顧自探出頭去吩咐人進來收拾殘局。卻正看到對面駛來一輛小巧精緻的馬車,一路上把失魂落魄的周露接了上去。
月影的耳力甚好,她聽到車廂裡頭的人正在低聲訓誡:「你這樣的表情,等一會兒見了皇上成何體統?還不快些收起來!」
這聲音似曾相識,是和月影有過一面之緣的西宮淑妃周雨,也是今日要行抓周禮的王子敬的母妃。
眼見那輛車慢慢駛近,一隻戴著八寶金絲鐲子的膩白的手伸了出來,揭開簾子,露出一張明艷燦爛的笑臉,脆聲道:「這位不是信王妃嗎?好久不見了。」
這句話再平常不過,可月影卻突然覺得氣氛怪異,竟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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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的把玩著手中的琉璃盞,奇彩幻麗的杯壁上還殘留著猩紅的酒液,像是未干的一抹血痕。
因抓周禮成,皇上御賜葡萄美酒,大宴賓客。
她的酒量很好,也會喝酒。這種產自西域的美酒,雖然入口馥郁香甜,後勁卻不小。最宜淺酌,冰鎮更佳,卻不適合暢飲。
但她身邊的人卻顯然不理會這些。幾乎是酒到杯乾,彷彿琉璃盞裡裝的都是白水。
宴不過半,他的臉上已泛起一層淺淺的薄紅,原本便含情默默的眼神此刻更加的嫵媚妖嬈,帶醉的眼波無論投注到誰的臉上,溫柔的都像是在看著深愛的情人。
席間來來去去的宮女妃嬪女眷,莫不拿眼角偷偷瞥他。或有大膽的,抬頭去捕捉那絲繾綣的神色,不消片刻都被他眼中的光彩所惑,再低頭時頰邊早已是緋紅一片。
這樣的男人……怎不叫人喜歡?
月影的表情卻不是很高興。
並非因為各色各樣女人的目光,而是因為他的酒真的喝得太多了。他雖然不是個正人君子,卻也沒有傳聞中那樣縱情放蕩。但是此刻——在她看來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勾引。
這微末的變化,是從在御花園見到周氏姐妹開始的。周雨那一聲「好久不見」的寒暄之後,他就一直靠坐在原先的角落裡,幾乎沒有再開口說話,眼神也很沉寂,連笑容都變得心不在焉。
她皺了皺眉,終於再也忍不住,搶過他手裡的酒杯沉聲道:「你別喝了。」
慕容蘇斜睨了她一眼,手上一鬆,朝她身上倒了過去。月影急忙伸手去扶,他便順勢倚在她的肩頭,懶洋洋的低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你真傻,這都不會享受。」
「慕容蘇,你再喝下去就要走不出這屋子了。」
「你威脅我?」他在她的頸側微微的抬起頭,眸中星光朦朧,熱熱的帶著酒香的鼻息縈繞在她的衣領上。他又笑了。
「我清醒得很……我沒有喝醉,我不會喝醉的……就算真的走不動路了,說不出話了,我也醉不了的……真討厭……」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這些亂七八糟的胡話,聽在耳中卻似乎有種莫明的叫人心顫的……寂寥?月影一想到這個詞,就驀然的怔住了,竟然忘了推開他。
這時候,一個清朗和煦的聲音打斷了她,道:「信王爺千萬莫要不勝酒力了!下官的這一杯酒王爺是一定不能推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