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剛過,司馬裴其碩私貪賑災銀兩一案由大理寺定案開審。最終裴其碩被革去官職,杖責一百,發配回鄉。
裴其碩為官清正,判罰惹來民怨暗起。又聞今上欲保之而未果,一連三日稱病不上早朝,一句「天下不囿於朝堂」,令百官瞠目。
但皇帝的脾氣並沒有發得太久。不久既有聖詔頒下,大酉裕德皇帝將於八月初七迎娶巨澤長公主沈斐然為妃。
聖旨一下,京中一片喜氣,裴其碩的事情也被人漸漸淡忘了。
如此諸事紛紜,月影卻並沒有如期等來祭水寒冰掌的傳人。她心中不免有幾分焦急,這一日牽馬出京,一是為散心,二是為了順便去看望一位病中的朋友。
她唯一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朱麗,如今正在京郊嵐山別院養病。
朱麗是前虎騎將軍朱舜佑的女兒。先帝在世時,月影的父親奚仲和朱舜佑是同軍袍澤,征戰沙場同生共死,情誼非比尋常。隆華五年,兩人因赫赫戰功同時擢升左右將軍;隆華七年,白朔騎兵大舉犯境,二人於鹿台點兵,聯手抗敵。
那年冬天,白朔斑雎單于調派大軍襲擊大酉駐軍後方,守將力戰身死,白朔挾城威逼大酉退軍,數日之內彤雲關內外哀鴻遍野生靈塗炭。戰亂中,年方五歲的奚月影和朱麗在家將的保護下僥倖逃脫,被途徑此處的伽葉宮宮主所救,帶回宮中。
戰爭結束以後,兩人從伽葉宮返回中原。沒過多久,奚月影又回宮拜在朱若大師門下,從此潛心學武。朱麗則執意留在了遼陽京。
因為她的父親、虎騎將軍朱佑舜在最後的黑眉河戰役中生擒敵方主帥,最後卻身中六箭力盡而亡。
朱佑舜死時不到三十歲,膝下只得朱麗一個女兒。朱夫人傷心欲絕,沒過幾個月也隨之病故。
奚仲收養了故人之女,待她猶如親生。等到朱麗年滿十歲,便把她送往大酉最有名的白山書院學課。朱麗天資聰穎早慧,很快就在白山書院中才名遠播。
隨著年歲日增,不斷有人上門提親。朱麗身為功臣之後,又有龍騎大將軍照拂,本人更是才貌兼備,莫不讓青年才俊趨之若鶩。
可是她卻說,那些男人沒有一個可以配得上她。
月影成親的時候朱麗沒有來,只讓人送來一副價值不菲的文房四寶。月影習武,如何會用到文房四寶?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她覺得她嫁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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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輕輕的推開門,屋子裡靜悄悄的,半個人都沒有。
窗子底下卻傳來一陣細細的說話聲,一個嬌俏的女聲正在和花匠討論院子裡的花草品種,只要說對了一個名目,她就會高興的拍手,笑聲宛如銀鈴一般。
月影微微一笑,走到窗邊探下頭去。
窗子底下開了一大片的茉莉,香氣馥郁。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中間正蹲著一個穿著火紅色夏衫的女子。
她的姿勢不太文雅,長長的黑髮上落滿了草屑,尾端也散落在了地上,可是她卻並不理會,手裡握著一支怪模怪樣的草葉,笑得一口白牙,無比燦爛。
月影扣了扣窗欞,道:「阿朱,生了病要乖乖的躺在床上。」
「月影!」
紅衣女子回過頭一聲驚叫,急急忙忙的站起身撲了過來,隔著窗子摟住了月影的脖子,大笑道:「我猜你不到半天就會來的——你果然來了。」
她手上的草葉還沒有扔掉,衣服上也沾了一些泥巴,卻毫不在意的在月影藕荷色的綢衣上蹭來蹭去。
好不容易等她洗完手坐下,月影忍不住皺眉:「你剛才到底在幹什麼?太陽這麼大,也不好好養著。」
「大夫說過不礙事了。一直待在屋子會悶壞的。」朱麗從月影帶來的食盒裡面挑了一塊松子糕扔進嘴裡,滿不在乎的笑道,「我正向花匠伯伯請教花草的習性,原來這裡頭也有好多學問呢。你知道嗎?平時隨處可見的錦帶草,如果把根莖搗碎了餵養動物,可以讓動物一下子變得很有精神……」
月影不禁失笑:「你知道了這些做什麼?」
「現在沒有用,難保以後就沒用了。比方說,行軍打仗要走夜路的時候,如果手邊有錦帶草,就可以消除馬匹的疲勞;再或者,偷偷的往敵軍的馬棚裡放一些,戰馬過於興奮,自然就不聽指揮了,那我軍趁亂一舉攻擊——」她火紅色的寬袖輕輕一揮,做了一個斬殺的動作,「——事半功倍。」
「你在白山書院學得就是這些?」
朱麗輕輕的瞄了她一眼,神色嬌憨,又帶了一些狡黠:「那些女工刺繡有什麼好學的?我第一年就學會了。現在本小姐都是喬裝了偷偷去正院上課,那些男孩子的玩意兒才新鮮。」
月影愣了愣,想起蘇襄襄欲說還休的模樣,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當心院正知道了把你趕出來。」
朱麗伸了一個懶腰,懶懶道:「誰敢趕我?我可是奚將軍府上的人。」
這話聽起來可真威風。月影笑著搖了搖頭,卻突然瞥見她褪了半分的寬袖底下一抹深紅的痕跡,映在白皙的手臂上分外醒目。
她一把拉過朱麗的手,捋起袖子,立刻就明白了。
「她們欺負你了?」
朱麗卻抽回手滿不在乎的笑道:「不礙事。」
「都傷成這樣了還說不礙事?」月影皺了皺眉,沉聲道,「你告訴我是誰。裴家的小姐?還是龍家的小女兒?」
紅衣女子的眼裡閃過一絲暗影,笑容卻不帶陰霾,道:「這麼久之前的事情我早就不記得了啦,月影你還提它做什麼?」
「阿朱!」
「好啦好啦!」朱麗擺了擺手,身子一歪靠在月影肩上,笑瞇瞇的說道:「你知道了又能怎樣?把她們打一頓,還是找奚將軍替我出頭?那樣的話,我和她們又有什麼分別呢?」
月影皺眉道:「什麼辦法你別管,我不能讓你這麼被欺負。」
「暫時啦只是暫時!」紅衣女子又往前蹭了蹭,把頭埋在月影的頸窩裡,像一隻撒嬌的貓咪。
在月影看不見的地方,明媚含笑的眼底泛上了一絲涼薄的冷意:「總有一天,我會親自向她們討還的……」
月影一怔,抬起頭卻看到朱麗的眼睛,清澈明亮的沒有一絲雜質,她笑道:「不說我的事了,說說你吧。做王妃的感覺好不好?」
「不好。」
「也對,書院裡關於慕容蘇的傳言那麼多,只要有一條是真的你就沒好日子過了。」她撅了撅嘴,「所以我就說麼,月影這麼好的女孩子嫁給那種人渣做什麼?好在你也做不了多久的,有什麼委屈只好先忍一忍了。」
月影訝然的望著她:「你知道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是猜到的喔」朱麗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我生完了氣回頭一想,依著月影的性子怎麼會嫁給慕容蘇呢?然後再想想奚將軍的立場,答案就很簡單了。」
「至於你會瞞著我的原因,除非是其中還牽涉到了伽葉宮的事。既然如此,你這個唯師命是從的傢伙一旦達到了目的,自然就不會留在信王身邊了。我說的對不對?」
月影輕輕的歎口氣,道:「全都被你猜中了。」
朱麗笑笑的摸了摸她的眉頭:「既然我都不怪你了,你為什麼還是不高興呀?」
月影心中一動,便把心中的事說與她聽。時隔數日,祭水寒冰掌的傳人依舊沒有現身,實在是蹊蹺。
朱麗聽她說完,沉吟了半晌,突然邊搖頭邊歎氣道:「不好不好,糟糕糟糕。」
「怎麼說?」
「假如不是持劍山莊那邊的消息出了錯,那這件事情恐怕不太妙啊。對方與你有不共戴天的仇,可他卻躲在暗處按兵不動,為什麼呢?除非是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最近可不多。」
月影想到顏嘯雲所說的「北方貴族」,臉色徒變,輕輕吸了口氣道:「是為巨澤青公主而來?」
朱麗一邊往嘴裡塞東西,一邊含糊的說道:「很有可能。巨澤國內亂數年,如今新帝才剛剛登基便將長公主嫁給大酉國的皇帝,這不就是告訴天下的人,巨澤的白王要和大酉的裕德帝結盟嗎?」
「如此一來,不光和白王爭權數年的子陵王叔沈夜勳不服,其他國家的掌權者想必也不樂意。只要巨澤和大酉結盟,整條甸江就等於是這兩個國家所有,每年多少的漕運賦稅,來往交通,誰不想分一杯羹的?」
「就算是北方六國有君主派人入關刺殺青公主,或者趁機阻止兩國聯盟,順便搗個亂什麼的,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嘛。如果我是白朔的單于或者寒國的國主,我也派刺客去碰碰運氣了。」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竟然對如今的天下大局各國朝政無不瞭如指掌。
月影靜靜的聽她說話,只覺得面前那雙一向狡黠含笑的眼中有一種清光越來越熾亮,一瞬間竟讓她覺得陌生。
這個時候的朱麗很像一個人。
很像慕容蘇。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急忙定了定神,點頭道:「的確如此。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也唯有國事了……但宮闈之變,知易行難,我也不能管……」
朱麗似乎有些累了,又歪倒在月影身上,懶洋洋的圈住她的腰,低聲道:「別管最好,我可不想讓你有危險。別以為自己武功高很了不起啊……月影的武功,只能用來保護我一個人。」
她小小的打了個呵欠,眼皮開始打架。月影淡淡的一笑,攬住她的肩膀,忍不住想起五歲隨軍失散那年的事來。
在一片斷牆殘垣中,朱麗握著她的手,鄭重的,稚嫩的,一字一字的說:「月影,以後不論我們到了什麼地方,變成了什麼樣子,你都要記住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朱麗送我情……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對你更好了……一定要記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