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蘇突然合上了手裡的文書,輕聲道:「逢蘇,辛苦你了。」語氣溫和誠摯,全無平時那種溫軟多情。
黑衣人的回答同樣短短六個字:「屬下不敢居功。」
月影一驚,這人竟然是個女人?
只聽慕容蘇繼續道:「朝中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如今宮裡如何?」
「宮裡那位並沒有大動靜,只是催著皇上立嗣,左右不過這幾個月了。另外,皇長子政的陪學已經由娘娘定了,是御史台上官大人的長孫。」
慕容蘇冷笑一聲:「上官慕雁這老傢伙果然會見風使舵。孫女要嫁王儲,孫子要陪皇子,這般卑躬屈膝能成什麼氣候?皇上也不是傻子。逢蘇,以後你儘管放心進諫,不必顧慮。」
「屬下明白。」
「大理寺那件侵吞樊城賑災銀兩的案子,皇上的意下如何?」
「裴司馬一向清廉,皇上心裡也是知道的,只是朝中那些遼東幫的官員眾口爍金,又有太后開口,皇上才不能立刻給裴司馬翻案。議政之時,屬下看皇上仍有猶豫的意思,如果王爺能替裴司馬求情……」
慕容蘇聽到這裡,突然擊了擊掌,打斷道:「如此甚好,我便讓裴其碩押入大理寺,再也翻不了案!」
黑衣人逢蘇愣了愣,道,「王爺不是一向誇讚裴司馬是個難得的人才嗎?」
「正因為裴其碩是個人才,本王才要他在這起案子裡沉冤不白。這樣剛正的人,如果不是對舊朝失望絕頂,又怎麼會心甘情願替新朝獻力?如今錦上添花他未必記得,將來雪中送炭他必銘記於心。」
他的語氣懶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魔力,不光是黑衣人聽得怔住,就連月影都暗自驚心。
先踩一腳,再拉一把。他明白士為知己者死的傲氣,這人竟如此擅度人心!
黑衣人沉默片刻,又道:「才藻殿的柳昭儀,前些日子在太液池溺亡了。」
這一次,慕容蘇過了許久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道:「是她做的?」也不等對方回答,他逕自接了下去,聲如歎息:「柳昭儀是龍後心腹……看來她是真的想要那個中宮之位了。」
黑衣人一言不發,慕容蘇沉吟了半晌,待心中的激越平復了些,方從那些書信裡揀出一封,道:「皇兄迎娶青公主的事情看來已經定了?」
黑衣人點頭道:「皇上已遣翰林學士草擬詔旨。」
慕容蘇淺笑道:「皇兄急於掌權,朝中可倚仗的人不多,外戚的權力又太大,與別國聯姻的確是個好法子。只是巨澤如今內亂不止,他娶了青公主,就表明要扶持白王。這立場表的太快了,小心招來禍端……」
前半句還帶笑意,最後一句卻突然冷了下來。語氣裡含著隱隱的刻毒,似有殺氣無形蔓延。
月影的心裡不由自主的一顫,彷彿如夢初醒,掌中已沁出絲絲冷汗。
——她很清楚,這些事不是慕容蘇應該過問的。可他此刻不光是過問,還在插手,在干預。縱然她不理廟堂之事,也知道這樣的逾矩太不尋常。
在她沉思的片刻,慕容蘇已開始提筆寫字,邊寫邊道:「聽說今日朝上有言官彈劾本王?」
黑衣人點了點頭,想必朝上發生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果然,慕容蘇只是笑了笑,道:「怎麼說?」
黑衣人道:「有人上奏說王爺言行荒唐有辱皇室威儀。原本皇上也不過一笑了之,只不過那人提到了龍騎大將軍。說您冷待奚家小姐,上無視天子威儀,下輕慢朝中重臣,說得奚將軍臉上很不好看,因此皇上也不得不出來說話。」
「果真如此。」慕容蘇似乎覺得這個理由很是有趣,笑聲頗為愉悅,「我在皇兄眼中一向是一個只會吃喝玩樂,又喜歡鬧脾氣的荒唐弟弟,他想必也頭疼得很。如今既然開了口,我也該和奚王妃多親近親近才是。」
月影聞言一驚,方覺時候不早。咬了咬牙,手上扣了一枚銀針,就要射滅燈火趁機逃之夭夭,誰知身形才動,那黑衣人已飛快的喝道:「誰?」
她尚未行動,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一個嬌糯溫軟的聲音道:
「王爺,我聽司徒侍衛說您回來了。風雨交加的,宵夜吃不吃?」
口氣不算恭敬,甚至帶點兒撒嬌,但聽在耳中就是叫人渾身受用,正是信王最寵愛的側妃梁婷兒。
聽見是她,慕容蘇臉上的戒備也放下了一半,朝黑衣人點了點頭,後者身形微動,便從後側的窗戶裡穿了出去,一瞬間就隱入茫茫的雨簾中。
她走了,月影卻還是走不了。
梁婷兒不比連臉都看不到的逢蘇。同樣是一男一女,剛剛的對話還能平心靜氣的聽下去,現在她是一刻鐘也不想待了。
她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男人。前一刻還是殺伐決斷的模樣,下一刻美人在懷,立刻就能變得溫柔多情,甜言蜜語信口拈來,根本是判若兩人。
好不容易吃完了宵夜,慕容蘇抱起美人開門離去,月影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從樑上翻下來。她明白,此處是不會有她想要的東西了。
雨猶未停。她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雨簾,歎了口氣,跨了出去。
但讓她想不到的是,這麼糟糕的天氣裡,竟然還有人冒著雨在堵她。
那人撐著傘,好整以暇的等在她回房必經的窗下,玄色的衣角有些潮濕,想必是等了很久,俊朗的臉上雙眉蹙起,表情端凝。
這人居然是司徒星!
既然被看到了,她也不再刻意躲開。站在離他三步開外的地方,靜靜等著。司徒星卻不急著說話,上前一步把手裡的傘遞了過來,道:「大夫人,請用傘。」
月影詫異的望著他。這一路走來,再快的身法也已經淋得全身濕透。這一位還真是恪盡職守,一絲不苟。
司徒星肅容而立,開口道:「大夫人可是伽葉宮的碎心劍傳人?」
月影看著對方凝重的表情,點頭道:「你有什麼事嗎?」
「屬下冒昧,找人調查了大夫人的師承。」
「不必這麼麻煩,你可以直接來問我。」
她不會刻意隱瞞身份,從前跟著師姐出宮歷練的時候她用的就是「奚月影」這個名字,十幾年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宗親王妃會武並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更何況慕容蘇根本不關心朝堂之外的事情,就算司徒星想告密,恐怕他主子也不感興趣。
司徒星聽見這個回答,頓時愣了愣,半晌才道:「屬下巡夜至東上屋,紅宛卻說您早早就睡了,在下心中起疑,探查之下夫人果然不在房中……」
「我出去走走。」她淡淡的打斷他,她的耐性有限,雖說天氣不冷,可是衣服濕嗒嗒的掛在身上也不好受。
司徒星明亮的眼中閃過一絲暗影,沉聲道:「屬下就直說了。大夫人雖然是伽葉宮的人,但在信王府中就該守信王府的規矩。就算你有自己的道理,也絕不能危害到王爺和王府的聲譽。今天的事在下就當作沒有看見,若有下次,就算您是大夫人,我也會照實稟告王爺。」
他的意思是,這次他不會打小報告,但下次就會嚴懲不貸。這番言辭雖然嚴厲,但說出來不卑不亢,倒有幾分江湖中人的硬脾氣。
月影頓時起了調侃之心,挑眉問道:「若是我要傷了慕容蘇呢?」
司徒星毫不遲疑的答道:「若真是如此,司徒星就算不是夫人的對手,也只好以死相博了。」
這年輕人倒是有些俠氣。月影心裡自動把他歸為可以結交的那一類,於是點了點頭說聲「我知道了」,然後穿過他的身邊,順便把傘遞了回去。正準備爬窗回去的時候,想了想又折了回來,站在他面前道:
「司徒侍衛,以後請不要叫我『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