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人聲鼎沸,吵鬧非凡,不時又有大肚婆衝出人群來到跟前在自己身上亂摸,讓楊瀾狼狽不堪,不過,他還是在這些喧囂的雜音中聽到了臨街快意樓二樓薇薇的呼叫。
楊瀾抬頭望去,第一眼瞧見的並非薇薇,而是十來個擠在一扇窗口的腦袋,其中,一個頂著一個碩大腦袋的漢子瞧見楊瀾正抬頭望來,於是,他挽起長袖,連連向楊瀾招手,用山東腔大聲喊道。
「狀元公,俺西門慶為你賀喜了!祝願狀元公鵬程萬里,前途無量,順便求求狀元公,你且把身上的文氣贈送一點過來,讓俺西門家也出一個了不起的讀書人吧!」
那傢伙生意洪亮無比,就算在眾人的嘈雜聲中,也非常清晰地闖入了楊瀾的耳朵。
楊瀾的身體一抖,險些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西門慶?
莫非還有潘金蓮?
不過,細細一想,楊瀾便知道在這個時候出現西門慶也並非什麼奇怪的事情,水滸傳據說是施耐庵所著,成書卻也在嘉靖年間了,在市井中流傳開來卻也是清初左右的事情了,而金瓶梅成書的日子更短,乃是萬曆末年方才成書,在這個時候,姓西門取名慶卻還不算恥辱啊!
視線從那個興奮的西門大官人腦袋上移開,身下的白馬溫順地按照事先的節奏向前行去,楊瀾在下一扇窗口處瞧見了舒小婉和薇薇。
兩人皆身著男裝,舒小婉便像是一個翩翩書生,她手中揮動著一把折扇,面帶微笑,溫柔地注視著楊瀾,那溫柔隨眼波而來,浩浩渺渺,就像要把楊瀾徹底融化一般,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楊瀾那顆堅硬無比的心竟然有了軟化的跡象,他覺得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微微發燙,暖和得緊。
好一會,楊瀾才挪開了目光,視線中,薇薇將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向他揮舞著手臂,嘴裡連連叫著公子,公子。
楊瀾臉上浮現出一縷微笑。抬起手來向薇薇揮了揮手。
一旁地西門慶以為楊瀾是向他打招呼。猛地發出一聲驚天動地地尖叫。與他一起地人紛紛側目。很有點後悔和他一同出現。
隨後。楊瀾地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一扇窗戶上。在那扇窗口。他瞧見了另一個女扮男裝地女子。那人和舒小婉一般同樣穿著儒衫。一副翩翩公子地打扮。
若是從旁人地眼光來看。她地姿色要遠勝一旁地舒小婉。只是。因為舒小婉有著一份難得地淡定氣質。這才不致於被她地光芒所掩蓋。若是拿人淡如菊來形容舒小婉。那女子便是一朵絢爛開放地芍葯。
在那女子身旁。同樣有著一個男裝打扮地小女孩。楊瀾眼尖得很。一眼便看出這女孩便是當初在青樓內對他沒有好眼色地秀兒姑娘。此刻。那秀兒仍然在狠狠地瞪著楊瀾。楊瀾微笑著回了她一個注視。秀兒扁了扁嘴。朝他佯揮了一些拳頭。
這麼說來。秀兒旁邊女扮男裝地那個女子便是所謂才色雙絕地祝無雙姑娘了。
人,果真是個美人!
不過,她今日出現在此,是為了什麼呢?莫非是來看方文?
然而。楊瀾雖然已經收回了視線,卻始終覺得那個祝無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以及身邊的那個秀兒都沒有向大街上高呼方文的名字,方文甚至都不知道祝無雙就在一側的快意樓上。
莫非當初自己刷了她的面子,她反倒看中了自己?
當然,只要仔細一想楊瀾就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所謂美女見到才子便會不管不顧一見傾心,那是窮光蛋書生編出來地意淫故事,正因為不可能。所以。書生們才會用筆勾畫其中的具體情節,滿足內心那不為人知的猥瑣需求。
雖然緩慢。楊瀾一行還是很快通過了這條大街,人們要不蜂擁著跟上前去,要不就四散離開,大街上也就變得冷清起來,只餘下了一地地垃圾,在上午的陽光下沉默地躺著。
「走吧!」
因為楊瀾中了狀元的關係,府裡的人都忙的不可開交,所以,這次舒小婉和薇薇兩人是偷偷出的門,身邊並沒有其他人衛護,既然瞧見了楊瀾,還和他有了眼神上的交流,再留在外面也沒有了意思,於是,舒小婉叫上意猶未盡的薇薇,兩人一起離開了包廂。
出門之後,她們便和正從另一扇門出來的祝無雙主僕打了個照面。
因為知道對方都是女人,兩人相互微笑著致意,謙讓了一下,並肩行出迴廊,來到了大廳,薇薇和秀兒則你瞧我一眼,我瞄你一眼地並肩跟在身後,兩人都是好奇心重地孩子,都想和對方說話,也同時在等待著對方開口,結果,走出大廳之後,兩人仍然保持著沉默。
這時,大廳內的那些生意人已經離開了窗口,他們大聲地招呼著夥計,讓夥計將冷了的菜餚端下去,重新熱一熱再端上來。
那個西門大官人正在高談闊論,向在座的其他人吹噓,說是狀元公瞧見了他,還和他打了招呼,他西門家這一次必定能出貴人,今晚回到寓所,他一定要和寵愛的幾個小妾親熱一番,來個大被同眠。
當舒小婉和祝無雙併肩出現在大廳時,場面突然靜了下來,就連西門慶也停下了自己的吹噓,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們兩人。
他張著嘴,癡迷地瞪著舒小婉和祝無雙,目光中儘是淫邪之意。
「太美了!真是沒有天理啊!這京師為什麼就出這般俊俏的小書生,和他們一比,我家的那些小廝簡直貌醜如豬啊!」
說罷,西門慶不自覺地站起身,要從二樓下去,就必須經過他在的那一桌才能到樓梯口,於是,他正好擋在了舒小婉和祝無雙地面前。
西門慶身形高大,這一下,正好堵住了路口。讓舒小婉和祝無雙前進不得。
兩人相互瞧了一眼,蹙起了眉頭。
「兩位小哥,這麼心急,想去哪兒,不如坐下來喝上一杯,一會。我讓下人趕著馬車送兩位回去?」
西門慶笑著說道。
他自以為自己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笑起來是人見人愛,就像在家鄉山東范縣一樣,那裡的美貌女子都逃不過他的勾引。
其實,在舒小婉和祝無雙眼中,這西門慶的笑容簡直猥瑣得噁心。
本來,他人長得高大,五官也還端正。不怎麼討人嫌,可是,這一笑起來。這形象就極其猥褻了,在他的眼睛中,兩個女子都看到了赤裸裸的慾望,這讓她們很不舒服。
「讓開!」
「好狗不擋道!」
兩人同時出聲發話,舒小婉只是冷冷地喊西門慶讓開,祝無雙則是直接口出惡言,聲音出口之後,立刻暴露了兩人女扮男裝地事實。
「哦!」
西門慶長大了嘴巴,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是兩個美嬌娘。我說,怎麼會有這麼俊俏的小書生啊!兩位姑娘,今日一見,也是有緣,不如坐下共飲一杯!」
他瞇著眼睛,貪婪地盯著祝無雙的胸前,笑著說道。
「俺是個好人!俺是正人君子啊!不信,你問問在座地各位老爺,俺也是響噹噹地讀書人。俺是范縣的監生啊!剛才,狀元公都和我打了招呼地!」
說實話,西門慶這人不僅在家鄉范縣,就是在山東一地也算是小有名聲,他的生意做得極大,當鋪和藥材鋪開遍了齊魯大地,和山東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有聯繫,也算是神通廣大的人物,只是。他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他喜歡美色,無論男女。只要長得俊俏漂亮,他若是喜歡,便會想方設法地把對方扯到自己床上去,威逼利誘,無所不為。
其實,他也知道,京師並非他的勢力範圍,他那點能量在京師也不夠瞧,然而,當他見到舒小婉和祝無雙之後,僅有的一點理智便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立刻,便將在范縣的那些齷齪勾當顯露了出來。
薇薇見西門慶恬不知恥地攔住了她們的路,她心急之下,便要衝了出來,她自以為自己跟公子學過拳腳,理當保護舒小婉不受其他人欺負。
就在她想要衝過去保護舒小婉地時候,一旁的秀兒卻拉住了她,她一急,便要掙開秀兒的手,不想情急之下,竟然掙不開。
秀兒向她笑了笑,臉上沒有一點著急地神色。
薇薇有些奇怪地望著秀兒,秀兒朝前面使了個眼色,薇薇望了過去,瞧見祝無雙向前一步,擋在了舒小婉的身前。
「啪!」
祝無雙將手中搖動的折扇合攏,右手拿著扇柄,扇骨在左手掌心輕輕敲著,她冷冷地注視著前方幾步遠的西門慶,話音同樣極其冰冷地說道。
「登徒子,你讓不讓路!」
「呵呵!」
西門慶笑了笑,向前踏出一步。
「讓啊!怎麼不讓,只要小娘陪我飲一杯,鄙人自然會讓小娘離開的,小娘子,莫要把大官人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啊!」
說罷,他伸出手,朝祝無雙抓來,手指尖有意無意地向祝無雙的胸部劃去。
「狂妄!」
祝無雙冷哼了一聲,面對西門慶的逼近,她沒有閃躲,而是直直地站在原地,當西門慶的手伸過來之際,她迅速揚起右手,合攏地折扇劃過一道弧線,準確地落在西門慶的手腕上,就像毒蛇一樣,在那裡點了一點。「啊!」
西門慶大叫一聲,只覺得手腕被點中的地方極其的酸麻,整隻手臂突然間失去了力氣,一下便垂了下來。
這時,祝無雙繼續向前踏出一步。
她的身形和西門慶相比,無疑嬌小了許多,簡直不成比例,然而,她這一步踏出,在西門慶的感覺中。就像是一座大山橫移而來一般,氣勢凜然,讓人心生畏懼。
西門慶不禁往一側挪了一步。
祝無雙又向前踏出一步,腳步落在木地板上時,竟然發出砰的一聲,木樓似乎都搖了一下。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呼。
「啊!」
西門慶面如土色,繼續往後退去,並且,後退的動作非常慌亂,一不小心撞在一張條凳上,整個人向後翻去,人仰面朝天,雙手不停地在空中抓拔,帶下了一側桌上的酒盞菜碟。砰砰幫幫,他摔倒在一大堆殘羹剩飯之中。
「這位姐姐,我們走!」
祝無雙回頭對舒小婉說道。
舒小婉養氣工夫甚好。剛才發生地那一幕的確讓她感到吃驚,不過,在她臉上,你卻看不到過多地驚訝,她非常柔順地應了一聲,便帶著薇薇和祝無雙主僕一道下樓去了。
其他那些人自然不會為西門慶出頭,西門慶帶來的奴僕都在下面,也不知道自家的主子在樓上出了大醜,故而。舒小婉,祝無雙一行很輕易便離去了。
待她們下樓之後,西門慶才從地上爬起來。
他哈哈大笑,將臉上的剩菜剩飯拔開,雖然是在大笑,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興奮之色,面容甚為慘厲。
「很好!很好!很好!」
他大叫了三聲,隨後,朝樓上那群瞠目結舌地望著他的生意人拱了拱手。大聲說道。
「諸位,俺西門大官人有急事在身,今兒個地聚會就暫時到此,我們什麼時候再約一個時間來談談生意,到時,我西門必不讓諸位失望!」
說罷,他連污濁地衫子都沒有換,匆匆奔下樓去了。
這時地楊瀾,當然不知道快意樓發生的事情。不曉得舒小婉險些被盛名不虛地西門大官人調戲。不曉得祝無雙竟然是個會武功的女子,不曉得舒小婉會和祝無雙因為這件事結識。不曉得兩人竟然會成為手帕之交。
這個時候的楊瀾,煩心的是別的事情。
所謂恩榮宴,乃是皇帝在禮部設宴招待新科進士,以示恩容。
之後,新科進士到鴻臚寺學習儀禮,皇帝賜狀元朝服、冠帶,賜進士寶鈔,狀元率新科進士上表謝恩,到孔廟行釋菜禮等,都有一定地儀式,最後,工部為本科進士立碑題名。
本來,這次禮部的恩榮宴萬曆皇帝是要親自駕臨的,然而,今天一早,他起床發現自己偶感風寒。龍體欠安,自然是頭等大事,所以這次禮部地恩榮宴便由太子朱常洛主持了,一反常態地,不管朱由校如何懇求,這一次,朱常洛都沒有帶他前來。
正像他的父親萬曆皇帝所猜測的那樣,朱常洛對楊瀾並沒有什麼好感。
他也瞧過楊瀾的策論,說實話,他雖然認為楊瀾心思巧妙,能夠獨闢蹊徑,找出許多斂財之道來,是一個能做實事的人才。然而,正因如此,他才對楊瀾沒有好感,在他看來,楊瀾是那種為了揣摩上意,無所不為的偏執狂。
因為萬曆皇帝喜歡斂財,所以,楊瀾才會在策論中淡化聖人經義,將治國比喻為做生意,銅臭之味躍然紙上。
若是讓楊瀾去收稅,必定會刮起三尺地皮;若是讓楊瀾進入刑部;必定是個酷吏;若是讓他去工部,必定會勞民傷財,大興土木;若是讓其去吏部,必定是個無情之輩,絕對和上司下屬搞不好關係,於是,所有的精力都會放在扯皮和黨爭之中……
當然,朱常洛也聽到了楊瀾在皇極殿上與萬曆皇帝的對答,因為這番對答,他的心更為忐忑,能說出那番話地人,若非是真正的聖賢,便是大奸大惡之徒。
楊瀾是聖賢?還是大奸大惡之徒?
如今,朱常洛還看不出來,只能留待日後了,尚需一段時日仔細觀察!
這樣的人,就算不得不用,也必須謹慎使用啊!
因為朱常洛對楊瀾有這樣的偏見,自然而然的,他有些遷怒將楊瀾從末等劃到一甲的朱由校,所以,這一次才不准朱由校跟著來,以此作為懲罰。
他告誡朱由校,作為一個好的皇帝,要學會信任手底下的大臣,既然,你已經把閱卷的任務交給了他們,而且,經過了六部和內閣地會推,那麼,你就不要妄自插手,改變閱卷官的決定,你這樣做,置那些大臣於何地?
你若不信任那些大臣,那些大臣便不會真心對你啊!
你以國士對他們,他們自然會對你表現出國士的姿態來!
既然朱由校都要被朱常洛教訓,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瀾當然得不到朱常洛的好眼色,在恩榮宴上,他對莊際昌,方文溫言有加,卻對楊瀾徹底無視,就像宴席上沒有他這個人一樣,這種情況,在座的官員和進士們都一一看在了眼中。
看來,有些事情並不是你能完全控制的。
面對這種局面,楊瀾只能沉默著,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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