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街。
在順天府衙門關於京城街道的檔案庫中,你找不到天女街這個地方,所謂天女街,其實只是京城百姓嘴中的稱呼,它的官方名字是富貴坊。
之所以大家不稱它為富貴坊,而是天女街,自然是有原因的。
這裡是京師大部分妓館青樓的聚集點,每當華燈初上的時候,你從街上經過,在街道兩側的那些木樓上,便會出現眾多濃妝艷抹的女子,她們在樓上揮舞著手帕,散發出或濃郁,或清淡的香氣,向你媚笑著打招呼。若你是歡場浪子,這會便像吃了激素一樣興奮莫名,若你是道德先生,這會便會掩面而走,連聲歎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當然,說不定也會假借抬頭的機會,貪婪地掃瞄那些女子,從中找出自己可喜的人兒來!
從江南春出來之後,楊瀾在約定的時間趕到了馮銓的寓所,然後,他在馮銓的帶領下於華燈初上之際來到了天女街。
大明朝不禁官員狎妓,士子們流連青樓妓館也非什麼荒唐之舉,並且,有人還美名其曰說這是名士風流,當初,江南的唐伯虎終日流連秦樓楚館,同樣博了個風流才子之名,世人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會試,殿試結束之後,士子們開始了迎來送往,要不是同年之間交流感情,就是和同鄉官員聚會,或是宴請同黨的大人物,這些見面地點大多在天女街,甚至,有的大忙人一天晚上出入好幾個不同的青樓。參加了好幾個酒宴,有些荒唐地,臉上甚至帶著形狀不一的各種唇印,依然招搖過市,不以為然。
馮銓將楊瀾請來這裡,自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之所以將楊瀾請到妓館來,馮銓當然有他的盤算,在他看來,楊瀾雖然年少成名。文章不凡,且受到了皇長孫的青睞,不過,他年紀尚幼。現在不過才十八歲,又是來自河間府肅寧的鄉巴佬,像天女街這樣燈紅酒綠的場所肯定很少涉及。少年人嘛!都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之輩,若是遇見了女色的誘惑,到時候,把持不住都算是好的。有地甚至會就此沉淪下去,貪戀花叢美色,不可自拔。
然而,到了天女街之後,馮銓發現自己的算盤也許打得太過如意了!
面對妓女們的大膽挑逗,楊瀾臉上始終帶著平淡的微笑,神情如常,舉止之間,亦是如此。不曾感到絲毫地侷促和尷尬,也不曾流露出迷戀和慾望,那些美麗的女子對他來說,就像是在大街上路遇的陌生人。
失算了!
馮銓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不過。他仍然沒有放棄。
或許。是這些庸脂俗粉不能入得楊瀾之眼。若是某個國色天香。才藝雙絕地奇女子能夠出場。說不定便能引得楊瀾入局。就此成為那人粉紅裙下地追求者也未可知啊!
看來。今天是要出血了!
雖然。馮銓家世不凡。父輩皆是官宦。不缺銀子使。但是。想到若要見那女子地花費。他還是感到有些頭疼。不過。若能借此和這個得到皇長孫青睞地楊瀾拉上關係。卻也是值得地。就算是不能。能夠見到那奇女子。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馮銓咬了咬牙。下了決定。
他面露微笑,不時和那些在大街上拉客的龜公打著招呼,這些傢伙,幾乎都認識他這個比大多數姑娘還俊美的書生,馮銓在天女街還是頗有些名聲的,很多出名的歌妓甚至還會倒貼他,只要他願意前來與她們共度良宵。
馮銓婉拒了那些龜公的留客,帶著楊瀾,逕自穿過香氣襲人的天女街,來到了街尾,然後,轉入了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巷子。
轉入小巷之後,街上的那些喧囂和熱鬧就像被什麼無形地屏障隔斷了一般,瞬間遠去,消失得無蹤無影。
兩旁都是高大的院牆,時而有枝條探出牆頭,隨風輕搖,鞋底踩在青石板上,放出清脆的聲響,在巷子內悠然迴盪,別有一番清雅的味道。
在巷子的盡頭,立著一棟小樓,樓前停著一些官轎,一些下人守候在轎子前,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粗鄙的下人竟然都沉默著,不曾高聲交談,喧嘩,或許是他們地主人的吩咐,又或是週遭的環境使然,使得他們不敢出言驚擾了這片寧靜。
馮銓和楊瀾來到小樓前。
一串燈籠垂下,昏暗的燈光照耀著台階,台階上,開著一扇木門,門前沒有拉客的龜公,也沒有迎客的老鴇子,一副客來自便的樣子。
楊瀾臉上露出一絲訝色,莫非這是當初和魏忠賢見面時的那種秘密妓館,不過,看上去不像,至少沒有大門緊閉,也不需要對暗號什麼的。
「怎麼樣?鳳梧賢弟,沒有來過這種地方吧?」
馮銓眼尖,瞧見楊瀾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他拍了拍楊瀾地肩膀,得意地說道,神情略略帶著炫耀。
楊瀾沉默地點點頭,在門外眾人地眼中,隨馮銓一道踏上台階,往內行去。
「剛才大街上的那些妓館,裡面地都只是庸脂俗粉,也只是那些粗鄙不堪的商賈才會前去光顧,像我們這些風流而不下流的真名士自然要到這不俗之地見那不俗之女方可!這間青樓在整個京城都算是數一數二,裡面有不少賣藝不賣身的才女,更有京城第一奇女子,第一美女,才藝無雙的祝無雙姑娘!」
祝無雙?
有郭芙蓉嗎?
楊瀾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
他很想問馮銓一句,這裡是不是同福客棧,佟湘玉,白展堂。李大嘴,呂秀才等人還安好否?最近,他們還有沒有和寧財神聯繫?
當然,他自然曉得這並非同福客棧,他也不可能像楚門那樣置身在一個認為建造的世界中,這個世界也許有祝無雙,也許有郭芙蓉,然而,她們並非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人所在地世界要更為虛幻。
踏入院門,有個小廝從一旁的耳房現身出來,他向楊瀾和馮銓施了一禮,這動作做得乾淨利落。雖然是在行禮,臉上卻沒有露出卑賤之色。
楊瀾眼前一亮,這小廝的動作讓他聯想到了後世那些酒店大堂的迎客經理。
莫非?
莫非這院子是穿越人士所開的不成?
「馮相公,這位相公,今兒個,不知去哪處繡樓?」
馮銓轉身向楊瀾解釋道。
「這個地方,每個姑娘都有一間繡樓。客人若是有了心儀之人,便會逕自往她的繡樓去,然後,在樓下靜候,若是姑娘對客人不滿意,就算你花多少銀子也上不了二樓,只能在樓下聆聽樓上的姑娘彈奏小曲,曼聲歌唱,姑娘躲在厚厚的珠簾後面。你能見到的只是朦朧地身影!」「客人這也願意?」
楊瀾臉上露出訝色,他心中自然明白,人都是賤的,嫖客更是賤到了無敵,那些女子越是表現得傲慢,男人們就越是趨之若鶩。
不過。要做到這點,這女子自然是有些真本事的,並且,開辦這青樓的東家在京城肯定有強大地勢力,至少黑白兩道都要吃得開,不然,光是要解決那些各種各樣的麻煩,就夠他吃上一壺了!
「呵呵!」
馮銓臉上露出神秘的神色,笑著說道。
「鳳梧賢弟。你且隨我進去。到時候就知道了!以鳳梧賢弟的人品和才學,必定能過關。斷不會枯坐樓下!」
說罷,馮銓轉過頭對一直躬身站立不曾有絲毫厭煩之色的小廝說道。
「這位小哥,請送我們到無雙樓吧!」
「無雙樓啊!好像已經客滿了?」
小廝臉上露出為難之色,這時,馮銓走上前去,將一些碎銀塞在那小廝手中,笑著說道。
「小哥,馮某是陪朋友前來,莫讓我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啊!無論如何,還請通融通融!」
不知何時,那小廝竟已經將那碎銀收入懷中,以楊瀾的眼力,幾乎都未看清,銀子入懷之後,那小廝點了點頭,頭前帶路,帶著馮銓和楊瀾往那座無雙樓行去。
無雙樓在院子的最後面,一路上,途經了一些碎石鋪就地甬道,兩旁,花草茂密,假山水池比比皆是,繞過幾條迴廊,經過幾棟小樓,沿途,絲竹聲不斷,輕歌笑語,隱隱隨夜風飄來,熏香撲鼻。
來到小樓前,那小廝站在了門前,他輕聲喚道。
「秀兒姑娘,有客人前來拜訪無雙姑娘!」
一個十四五歲,容貌俏麗的小丫鬟從門後閃出來,她沒好氣地說道。
「小強,無雙姑娘不是發下話嗎?一天只見五個客人,今兒個,人已經齊了,你讓他們回去吧!」
小廝笑著答道。
「秀兒姑娘,這位是馮相公,上次馮相公以一段蕭曲,一首詩,可是得到了無雙姑娘的首肯,上了二樓的,這才馮相公帶了朋友前來,不好拒人千里之外啊!還請秀兒姑娘通融一二!」
這個有著偉大名字的小廝說話井井有條,斯文有禮,不同於一般的市井之人,這讓楊瀾對這家妓院背後的東主更為好奇了!
「馮相公?」
這時,那秀兒姑娘才掉轉頭,瞧向一旁站立的馮銓和楊瀾,瞧見馮銓之後,她眼神一亮,畢竟,如此俊美的男人世間少有,若是與之見過面,自然不會輕易忘卻。
秀兒笑道。
「原來是馮相公啊!當初那首詩,姑娘可是讚賞得很,說是以馮相公地才華,會試必定中式。就算是殿試,也必定入得二甲,如今,會試已然結束,殿試今兒個也告一段落,不知馮相公可如姑娘所料?」
馮銓笑了笑,輕聲說道。
「無雙姑娘不僅才色無雙,就連眼光也是如此獨到,不愧無雙之名啊!馮某不才。會試僥倖中式,至於殿試,能否進入二甲,三日之後便知曉了!」
說罷。他把楊瀾讓到了身前。
「這位楊瀾,楊鳳梧賢弟,今年十八歲,北直隸解元,會試第五,乃是少有的奇才,因其慕無雙姑娘之名。馮某才特意帶他前來,要知道,無雙姑娘一向看重來客的才華,楊賢弟,必定能入得無雙姑娘地青眼,所以,還請秀兒姑娘大開方便之門,讓我們兄弟倆今日能一見芳顏。」
秀兒咬著牙,偏著腦袋想了想。隨後點了點頭。
「今兒個,已經有五位才子等著面見無雙姑娘了,不過,看在馮相公,也看在這位楊相公的份上,小女子就擔待一二。讓兩位進去吧?只是,若是姑娘怪罪,馮相公您可要為秀兒說說好話!」
「一定!一定!」
馮銓笑道。
「不過,到時候可能輪不到馮某多管閒事,無雙姑娘可是觀音般的人物,絕不會怪罪秀兒姑娘地!」馮銓和秀兒笑著相伴進入小樓,楊瀾則默默地跟隨在身後,他抬頭望著小樓,在小樓門上掛著一塊橫匾。上面寫著七個字。
「小樓一夜聽春雨!」
這詩的下面句是:深巷明朝賣杏花。乃是南宋陸游所作,所描寫的風景全是江南風物。別有一番淒清之意,這無雙姑娘將這詩句寫在匾上,掛在門上,或許是別有深意吧?
莫非,她出身江南?
「小樓一夜聽春雨,江湖夜雨十年燈!」
楊瀾輕輕念著,彷彿自語一般。
那秀兒聽見了楊瀾的聲音,她回過頭來白了楊瀾一眼,然後,用奇怪的眼神望著馮銓,似乎覺得馮銓剛才的那番話是忽悠她地,不然,一個能夠進士及第的才子,怎麼會連陸游的詩都記不得?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秀兒大聲地念道,然後,同樣很大聲地對馮銓說道。
「馮相公,這是北宋黃庭堅地詩,對不對?」
馮銓苦笑著點了點頭,這時,那秀兒又轉過頭來白了楊瀾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說:沒文化,真可怕!
楊瀾臉上老神在在,一點尷尬慚愧地表情都欠奉,他曉得小樓一夜聽春雨後面一句不是江湖夜雨十年燈,只是,這兩句連起來,讓他想起了自己當初的殺手生涯,心有感觸,這才脫口而出罷了!
至於,秀兒地白眼,對他毫無殺傷力,就算他人笑他,譏他,恨他,厭他,罵他,那又何妨!
掀開珠簾,進入廳堂。
樓下的大廳並不大,然而,只擺著三張圓桌,卻也顯得寬敞,房間的佈置算不得華麗,和富麗堂皇更是毫不沾邊,然而,卻別有一番味道,淡雅中帶著絲絲的書卷味,若是毫不知情的人闖入,絕不會將它和妓院扯上關係。
三張圓桌都坐了人,其中,一張圓桌是一人獨坐,另外兩張分別坐著兩人,都是青衫飄飄地年輕士子。
獨坐那人,馮銓和楊瀾都認識,內閣首輔大臣方從哲的侄子方文,他們的同年,那方文明明瞧見楊瀾和馮銓進來,卻像不識一般,淡淡地掃了一眼,便端起酒盞,獨酌。
另外兩桌的士子則是陌生人,分別來自蘇杭和江浙一帶,中國的方言,楊瀾至少通曉數十種,自然聽得出他們口音中那軟軟的,甜甜的味兒,若是從女子嘴中聽得這聲,倒還溫柔可人,從男人口中聽得,卻免不了感到有些怪怪的感覺。
方文雖然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勢,馮銓卻不管不顧,逕自往方文那裡行去,走到身前,抱拳說道。
「方世兄,在下對無雙姑娘情有獨鍾,沒有想到方世兄也是如此啊!你我難得有緣共聚一堂,一會,共飲一杯如何?」
話音落下,馮銓不待方文回話,便不客氣地在他身邊坐下。
方文抬起頭,瞄了馮銓一眼,沒有說同意還是不同意,也許是因為他地驕傲,他不想和馮銓交談或計較,因此,默認了馮銓的行為。
如此,楊瀾也只好在這桌坐下了。
他雖然沒有馮銓那般的厚臉皮,不過,面對方文的傲慢,他自然也是無視的。
方文雖然對馮銓不理不睬,馮銓卻是一副自來熟的樣子,不停地在方文耳邊說話,他也是極聰明地人,說到一個話題的時候,若是見方文眼色不對,有不耐煩的預兆,他立刻轉換話題,提到另一件事情上。
馮銓的口才極好,可以說是妙語連珠,方文雖然依舊是一副高傲不凡的樣子,然而,楊瀾看得出,對馮銓其人,他其實並不討厭,對於馮銓說的那些話題,也漸漸有了興趣,只是因為起初姿態擺得過高的原因,才沒有答話而已!
桌面上非常乾淨,除了酒壺,茶盞,便沒有別的物事,客人們也都是獨自坐著,身邊沒有女人陪伴。
若是別的青樓,桌面上總是擺著滿滿地一大桌菜,客人們在妓女們地陪伴下,划拳賭酒,打情罵俏,玩得是熱鬧非凡,轟轟烈烈。
就在馮銓不斷用言語騷擾方文,楊瀾悄悄觀察四周之時,二樓上掛著珠簾的房間便多了一個人影,這時,馮銓便住了口,楊瀾也將目光投向了那裡,隔著厚厚地珠簾,繞是楊瀾目光如電,也瞧不清那女子的模樣。
「錚!」
一聲弦響。
凜然之氣,迎面撲來!
在座的諸位正襟危坐,神情變得莊重起來,就連下巴翹到了天上的方文也一反往日的傲慢,他凝神靜氣,神情專注,甚至帶點癡迷地望著二樓。
在這些人中,或許只有楊瀾才保持著平常心吧?剛才高談闊論的馮銓這個時候也是一副癡迷的樣子,就像後世那些天皇巨星的瘋狂歌迷一樣。
琴聲錚錚,忽而激烈,忽而舒緩,忽而高亢如上九天,忽而低沉如墜深海,在場的人很快被帶到了琴聲所營造的意境之中,人們臉上忽喜忽悲,忽而激昂,忽而哀憐,神情變幻,不一而足。
這琴聲對楊瀾的殺傷力便沒有這麼巨大了!
的確,他喜歡聽這琴聲,心情也會有些波動,不過,歸根到底,他仍然能保持平靜的心態,心神堅如磐石,不為其所動。
不管怎樣,他也是經受過搖滾,電子等音樂元素的考驗的,這古琴聲,在撥動人的情緒方面還是要差一些。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那琴聲逐漸變得低沉,就像某人的背影,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漸行漸遠,到了後來,變為了一個小黑點,再到後來,便徹底消失了,視線中,唯有一片空蕩蕩的白茫茫!
「呼!」
眾人齊齊地呼出了一口長氣。
就在這時,秀兒姑娘上場了,她手中拿著一疊紙,從二樓走了下來,站在大堂中間,向在座的諸位說道。
「姑娘說了,還是老規矩,各位相公,可以展示你們的才藝,琴,棋,書,畫皆可,之後,賦詩一首,然後回答姑娘提出的問題,表現如果合姑娘之意,在眾人之中出類拔萃,姑娘會請他上樓一敘!」
說罷,她行了上來,將手中的卷紙分別交付在每個人手上,在給楊瀾的時候,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中還是那個意思:沒文化,真可怕!
(祝無雙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敬請期待奪明後續,嗯,老規矩,月票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