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明 正文 第十一章 夏新權的沉默
    元月最後一天,氣溫陡降,清晨推窗遠望,只見京城的大大小小的屋簷房頂,皆凝結了一層白霜,映入眼底,讓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涼氣煞是冰冷,從鼻孔直直地灌入體內,人們的鼻頭很快便紅了起來,胸腔內便多了一絲冰冷。

    若是能夠不出門,這時,人們多選擇待在家裡,然而,為了活下去,就算是溫度再低,有些人也必須出門去,這時,唯有跺了跺腳,雙手環抱在胸,哆嗦了兩下,低著頭,冒著空中已然凝結成冰霧的寒氣衝出門去。

    今日沒有朝會,禮部左侍郎夏新權不用上朝,卯時初,他同以往一般起了床,洗漱一番後,在院子裡練了趟五禽戲,活動開手腳,隨後,進入書房,做平時做的事情。

    說到朝會,不只是今日,已經許多年未曾召開過了,國本之爭以來,朝會這東西基本上算是名存實亡了,皇帝躲在深宮內院中,等閒不輕易出來見群臣,上一次夏新權見到皇帝,還是好幾年的事情了,大概是萬曆四十三年吧?

    嗯!是萬曆四十三年六月,夏新權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因為在那一年的五月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一個叫張差的平民百姓居然進入了門禁森嚴的皇宮,闖入了慈寧宮,他將守門太監一棒打倒,衝進門內,直闖太子寢殿,一連傷了好幾個人,直到衝到太子朱常洛身前,那些太監和護衛才將他捉住。

    張差被抓住之後,曾經遭受過幾次審問,有的人認為張差言詞狡猾,乃是狡黠之徒,須嚴刑審問;有人則認為他只是個瘋子而已,並且,派人到張差的家鄉取證,尋求證據證明他們的看法。

    有刑部大牢主事私下審問張差,得出了一個結論,認為張差是被太監龐寶,劉成兩人引入皇宮的,這兩人都是福王朱常洵的母親鄭貴妃的心腹太監,於是,這件事的矛頭直指鄭貴妃及其哥哥鄭國泰。

    眼見事情越鬧越大,萬曆皇帝坐不住了,已經許多年沒有召見群臣的他破天荒地召開了朝會,在大殿上,拉著太子朱常洛的手,對群臣說道。

    「這個兒子很孝順,朕特別喜歡他。你們這些宮外的臣子,不要動不動就散佈流言,離間朕父子!」

    隨後,他回頭對朱常洛說道:「你有什麼話,就在這裡對他們統統說出來。」

    朱常洛對百官說道:「張差是瘋癲之人,趕快把他處決算了。我父子何等親愛!哪裡像外間所傳那樣,外面所有的流言都是不對的,那些議論也都是不應該的!事情繼續下去,你們就是無君無父的臣子,我也成了不孝之子!」

    於是,張差被殺了頭,事情就此做了個了結。

    當時,夏新權為刑部主事,刑部十三司在對張差進行會審時,他也曾參與了這件事情,案件的某些秘辛他也有過接觸,他雖然崇尚程朱理學,人卻並不迂腐,腦子也轉動極快,根據掌握的情況,對這件事情他有著自己的看法。

    的確,所有的證據都直指鄭貴妃和她的哥哥鄭國泰,張差在供詞中說道,龐寶,劉成兩人告訴他,殺了穿黃衣的那個小爺,以後吃肉喝酒,頓頓都有。這樣看來,太子朱常洛被迫在大殿上對群臣表示不追查這件事,乃是受了委屈。

    實際上呢?事情卻並非如此。

    張差的供詞頗有疏漏之處,供詞的得來也並不怎麼光明正大,嚴刑,欺詐,各種各樣的手段都使上了,得到了許多前後不一的口供,然而,真正呈上堂的卻只有大臣們想要的那部分,萬曆皇帝瞧見的也只是這一部分。

    這件事情鬧得鄭貴妃焦頭爛額,萬曆皇帝親自帶著朱常洛會見群臣,乃是變相地肯定了太子的位置,這件事情過後沒多久,原本準備從封地洛陽回京的福王朱常洵也就沒能成行。

    在夏新權看來,這件事情真正的得益者便是太子朱常洛。

    這件事情是不是由太子自導自演而成,夏新權不敢妄自猜度,他只知道,那些大臣們是想借這件事情來剷除鄭貴妃和她的勢力,阻止福王回京,保住太子的地位,保住「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古訓。

    大臣們成功了,為了保住鄭貴妃,萬曆皇帝不得不做出了妥協,而太子也非常識時務地沒有要求追究到底,在這件事上獲得了萬曆的愧疚,使得萬曆派人前往洛陽通知福王,讓他不用回京了。

    也就是在那次朝會上,夏新權見到了皇帝,然後,又是幾年時間不見他的蹤影了!

    哎!

    夏新權站在窗前,任由寒風撲面打來,自然界的淒風冷雨與朝堂上的比起來,卻又算不得什麼!

    明明知道這件案子錯漏頗多,事情的真相或許並非如此,然而,夏新權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沉默以對。

    雖然,他是一個嚴於律己的人,極其討厭道德上的不潔,然而,他終究沒有海瑞抬棺上疏的勇氣,海瑞敢於站在與皇帝對立的那一面,不懼杖責,流放,甚至殺頭;他夏新權卻不敢站在文官們的對立面,丟官並不算什麼,士林的口誅筆伐才是他恐懼的緣由。

    當時,不管是浙黨,還是東林黨,或是齊黨,楚黨,他們都擰成了一條繩,誓要藉著這件事情將鄭貴妃推下台,保住太子朱常洛,夏新權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對抗這樣強大的力量,何況,他們有著大義的名分,至於,因為這件事情被無辜處死的那些陌生人,和江山社稷相比,他們螻蟻一般的人生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那件事上,夏新權選擇了沉默,因為沉默,他的官升得很快,在六部官員不齊的情況下,他很快就上了位,從一個區區的主事變為了從二品的侍郎大人,於是,他變得更沉默了。

    去年,遼東發生了一件大事。

    建奴的奴酋努爾哈赤以七大恨為口號,起兵反明瞭!

    萬曆十一年,當時的遼東總兵李成梁率軍進剿建州右衛阿台部時,誤殺了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因為這事,李成梁對努爾哈赤感到有些愧疚,讓他襲了祖父的頭銜,成為了建州左衛的頭目之一。

    失去祖父和父親之後,努爾哈赤自然悲痛欲絕,對大明朝和李成梁恨之入骨,然而,他表面上卻對大明朝和李成梁十分的恭順,讓人根本就看不出心中的怨恨和仇視。

    在李成梁和明朝的支持下,努爾哈赤開始起兵攻打女真的其他部族,在萬曆十七年,他一舉統一了建州女真,成為東北最強大的女真部落首領之一,甚至,獲得了建州左衛都督僉事一職。

    之後,努爾哈赤仍然表現的很恭順,八年時間,三次到北京朝貢,更是得到了那些文臣們的信任,滿足了他們天朝上國的虛榮心,於是,接下來,在李成梁離開遼東後,他沒有了顧忌,很快展開了針對女真各個部族的吞併戰爭,而這個時候,十年內,遼東主帥這個位置前後竟換了八個人,每個人的施政策略都不同,再加上朝鮮戰爭爆發,朝廷根本無暇顧及東北,到萬曆三十年,當朝堂的那些大臣們意識到了努爾哈赤的威脅後,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尾大不掉了!

    萬曆三十六年,熊廷弼任遼東經略,意識到了努爾哈赤的威脅,這個時候,明朝在遼東的勢力比較空虛,熊廷弼認為努爾哈赤的威脅在短期內無法解除,於是,他上疏朝堂,主張朝廷和努爾哈赤展開談判,在必要時做出一些讓步,為他整軍備武,加強遼東防務爭取時間。

    然而,朝堂上的那些大佬們對熊廷弼的建議嗤之以鼻,他們這些人,也許沒有一個去過遼東,沒有一個見女真人,然而,這仍然不會妨礙他們做出高瞻遠矚的決定,堂堂天朝上國,豈能和蠻夷交涉談判。

    於是,熊廷弼被召回,繼任者對努爾哈赤採用了強硬的政策。

    只是,這個時候努爾哈赤的翅膀已經長硬了,他認為自己用不著再對大明朝卑躬屈膝,萬曆四十四年,他在赫圖阿拉(今遼寧新賓縣老城)即汗位,國號大金,建元天命,萬曆四十六年,他以「七大恨」誓師討明,攻佔撫順,並且擊敗了援軍,明軍損傷慘重。

    事情傳回京師之後,萬曆和大臣們決意應戰,進剿努爾哈赤。

    最後,老將楊鎬任兵部左侍郎皆右僉都御使,經略遼東,由其調兵遣將,組織了一隻遠征軍。

    對於這個任命,夏新權甚是擔憂,他根本不贊成由楊鎬領軍,在他看來,在這個時候,不如重新起用熊廷弼,熊某人雖然是一個標準的南蠻子,為人粗魯,脾氣傲慢,一點也不像是個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然而,他畢竟對遼東熟悉,對努爾哈赤也有一定的瞭解,兵書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啊!

    然而,熊廷弼得罪人多,與他交好的人少,夏新權和熊廷弼沒有什麼交情,熊某人是湖北人,乃是楚黨成員,他夏新權乃江蘇人,算是東林一黨,不管怎樣,他為熊廷弼出頭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於是,他選擇了沉默。

    楊鎬雖在官場上廝混了三十餘年,其人卻沒有什麼本事,大部分時間都是忙於應酬周旋。

    早年,在朝鮮戰場上,他就以無能著稱。身為遼東經略,在外他不清楚努爾哈赤的實力,在內不明白手下將領們的詳情,調兵遣將,佈置任務,看的全是那將領與他的關係親近與否,在朝中依靠的又是哪一黨的文臣,這樣的一個人領兵作戰,要想獲得勝利,除非敵人比他更蠢!

    然而,夏新權仍然選擇了沉默。

    雖然,在這個新春卻依舊寒冷的日子,他緊湊著眉頭,擔憂著遼東的戰事,然而,在某些關鍵的時刻,他恐怕還是會選擇沉默。

    在窗前站立片刻後,他回到書案前,拿起桌上的兩封信,這兩封信都來自他的好友周進,一封是楊瀾托夏府的下人轉交的,另一封則是周進在前些日子派人送來的,兩封信的內容相差彷彿,都是關於一個年輕舉子楊瀾的內容。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不管身處在何種環境下,拉幫結伙都必不可少,而一個團伙要想壯大和存在,就必須接納大量的優秀人才,像楊瀾這樣十八歲的解元,又是周進欣賞的那種少年老成的年輕人,自然需要大力向同黨推薦。

    「老蔡!」

    夏新權向窗外喊了一聲,很快,前幾天楊瀾等人見過的那個老家人出現在院子裡。

    「老蔡,你找個人去把那天拿著周大人的信前來拜訪的那個年輕人請來!」

    「是!」

    老蔡應了聲,退了下去。

    夏新權站在窗前,凝望著院牆上的一株小草,小草的草尖上積著白霜,隨著風,一上一下地點著頭,那風景煞是淒涼!

    (第一更送上,接近是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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