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瀟瀟,江南的雨,永遠不會讓人覺得淒涼。
雨一來,吳頭楚尾反而充滿了詩情畫意,雨滴打在屋簷上、斗笠上、青石板的狹窄小巷中,匯聚成潺潺的流水,淌入歡快的溪流,簷間笠間編織的煙雨立即充滿了人間之氣。
四月二十七,九里渡。
前方一個小湖,風吹湖面,水波鱗鱗,細細的雨絲輕柔地灑落在水面上。
楊凌負手立於雨中,望著湖對面的柳林。林中一隊隊官兵正冒雨行軍,劉大棒槌等十餘名親兵立在不遠處的柳樹下,一身甲冑淋的濕了,泛起油亮的光。
湖邊柳林中「安記」活魚酒家默默地佇立於煙雨之中,這樣的江村野肆,大多古老而破爛,瓦在雨裡洗出一種殘破的烏沉,木製的欄干舊得已近於黑色,酒幡在雨中輕輕地飄搖著,構成了一派江南的山水風雨圖。
河畔垂柳茅舍肆,何物料裡成風月?唯有美人耳。
現在便有一個執著黃油紙傘的美人兒提著裙裾翩然自那水榭中走來,那綽約的身影行走於如霧的輕雨柳林中,四周景物頓時活了起來。
她走到楊凌身後,抬高手臂為他遮擋著風雨,輕聲道:「大人,綺韻為您點了一尾活魚,熱了觳(hu)燒酒,鄉村野味別具特色,大人且去品嚐一番吧。」
楊凌點了點頭,轉身走進酒家,店老闆連忙慇勤地端上熱氣騰騰的一尾大鯉魚、四盤清淡些的鄉村菜蔬以及一觳燒酒,然後陪著笑臉站到了一邊去,他這小酒肆還從來沒來過麼大的官兒,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楊凌跺跺腳,解下斗蓬,成綺韻順手接過掛在了門旁柱上,楊凌走到桌前坐下招手道:「你也坐,呵呵。本官不能不擔心吶,這劑藥方要是不管用,這平倭之戰起碼要打上兩年,那樣的話因之而起的變數就太多了,但願我親手訓練的這兩萬多兵馬不用令我失望。」
成綺韻嫣然笑道:「倭寇襲擾海疆已百餘年,始終不能解決,大人如果能在兩年之內平定倭寇,已走不世之功,何必這樣著急?」
楊凌擺擂手。那老闆連忙點頭哈腰地退到了裡屋,楊凌這才輕輕搖頭道:「等不得呀,朝中反對解除海禁的官員一直隱忍著不敢和我公開作對,就走在找機會,我不能給他們這個借口,倭寇之亂必須得快刀斬亂麻!
我要你盡快召安東海四大寇,就是因為咱們的水師剛剛成立,戰力雖然強,可是卻不熟悉海事。戰場之上這些事是萬萬馬虎不得的。東海四大寇瞭解海面上大大小小千餘個島嶼的地形和水面下的潛流、暗礁,有他們相助,我們就能阻止倭寇逃回海上和我們周旋,從而徹底將他們殲滅!」
「除了王美人,其他三大寇可有接受朝廷招安地意向?」楊凌注視著成綺韻。成綺韻挽起翠袖,正為他斟滿一杯水酒。
「釣魚島的白小草主要南洋諸國做生意,西詳海盜封鎖了馬六甲,陸地上又到處調動軍隊平倭,白小草困居海島,手下近萬人目前都在坐吃山空。而且他和雪貓、海狗子兩兄弟不和,勢力難以達至北方,可供他選擇的道路不多,所以我令人直按以朝廷的名義與他接洽,白小草已有了接受招安的意思。」
「海狗子和雪貓那邊……」成綺韻微微蹙起了秀眉,放下筷子道:「這兩人的地盤接近日本,倭寇關係一向比較密切,據我的內線探來的消息,他們倒無意援助倭寇,不過卻想坐山觀虎鬥,待倭寇實力受損退回海上時,趁機收服他們,擴大自已的地盤。」
成綺韻輕蔑地笑了笑道:「他們現在興高采烈的,還以為這是他們獨遠東海的好機會,又怎肯接受朝廷的招安?」
楊凌輕輕抿了口燒酒,沉吟道:「如果見了朝廷的招安文書便馬上投降,他們也不配稱縱橫四海的大盜了,你看要不要派水師教訓教訓他們?把他們打痛了再坐下來談,他們才肯好好地考慮一下咱們的意見。」
成綺韻遲疑了一下,抬眸道:「大人,現在戰事緊急,一些富商存了觀望之意,加之用度實在緊張,船廠銀兩不足,戰艦的製造速度大受影響,再者戰艦造出來總要配備大炮等武器,一門大炮造價也在數千兩之間,倉促間我們很難再湊得出一支強大的艦隊。東海四大寇的戰力絕非倭寇可比,如果派一支尚不熟悉海情的水師隊伍與海盜強行作戰,對上海狗子和雪貓的百餘條戰艦及身經百戰的兩萬海盜,縱然是勝也必然是慘勝,那時還如何封鎖海岸,如何盡殲逃回海上的倭寇呢?」
楊凌目中露出一絲笑意,輕咳一聲,盯了她一眼道:「老毛病又犯了!又要和我賣關子?你有什麼計策不妨說出來吧,我的女軍師。」
成綺韻「咭兒」一笑,說道:「大人,以卑職之見,將四大寇盡數網羅於麾下,並不容易。即便答應他們的各種條件,把他們收容過來,必然也驕其傲氣,同時這些出身海盜的招安兵不服約束慣了,自古以來招了再反、反了又招的匪寇大有人在,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有所反覆?大人還記得白大人提出剿寇三計麼?分別是誘降、招安和武力圍剿。誘降之計已被大人否掉,但是卑職想變通一下,對桀傲不馴的雪貓、海狗子兩個大盜,以招安之名,行誘降之實。當然,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在倭戰中顯示出官兵的威風,並且答應他們的一些無理條件,才會使他們考慮招安的可能。他們雖是拜把兄弟,可走兩位擁兵自重的海上王,對自己的磕頭兄弟未嘗沒有戒心。只要巧妙計令這對大盜互相猜忌,卑職就可以在不損朝廷的信譽、不出一兵一卒的前提下,令這對大盜自相殘殺。等他們兩敗俱傷時,大人再出面收拾殘局。率我水師一鼓而勝,盡得海狗子和雪貓控制的大片海域。同時,還可以懾王美人和白小草兩股巨盜,使他們不敢生出二心。」
楊凌撫著腦門看著成綺韻,成綺韻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鎮靜地回望著他,楊凌忽地板起臉。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頓的道:「坑人,我不行。陞官,你不行。所以……你坑人,我陞官,東海四寇能否平定,一切就仰仗成姑娘了。」
他這番話是學一部電影裡的人物,可巧那人也是浙江人,楊凌在江南待了幾個月,簡單的學幾句口音還似模似樣。
成韻韻難得見他開玩笑,一時被他逗得前仰後合。她掩著嘴格格笑道:「那卑職就祝大人步步離升啦。你升得越高,卑職的靠山夠硬,坑起人來才過癮。不過……卑職此計能否成功,也要仰仗大人。大人的兵能打出威風來,我才能和那一貓一狗談下去。」
「我的兵?」楊凌的笑臉消失了,他扭過頭看著迷濛煙雨中的柳林碧波,輕輕歎了口氣:「但願他們能爭所吧!」
這十多天來,楊凌令伍漢超配合宋小愛練兵,專門學習壯家兵步的步擊刺法,然後結合明軍所使用的武器和作戰特點,加以修改後傳授明軍。
壯家兵是七人為伍,其中還有個「砍頭三人組」是專門割人頭向頭人領賞銀地,明軍自然不會如此浪費失丁,加上明軍的士氣、勇氣實不及壯家兵,七人為伍恐也難敵倭寇的悍勇。揚凌和伍漢超經過一番研究,決定以十人為一伍,長短兵器結合。
由於浙閩沿海地區又多山陵沼澤,道路崎嶇,大部隊兵力不易展開,而倭寇又善於設伏,好短後相接,同時倭寇慣用重劍、長槍和倭刀作戰。楊凌和伍漢超針對這一特點,從牢裡弄出一隊倭寇來,每日陪著明軍作戰,不斷完善明軍作戰小隊的兵器配備和步戰陣法。
這種十人步戰小隊,以最強壯勇悍者為隊長,當先持著長槍,左右兩人一持長盾,一持短盾及腰刀,既可掩護隊長和後隊,也可隨時參預搏殺。
再二人持竹槍掩護盾牌手,同時又受盾牌手的掩護,後邊五人三個使長槍兩個使朴刀,遠攻近攻彼此照應,還可根據地勢和對方兵力分佈隨時拆大陣為兩個小陣或三個小陣,十分靈活機動。
山東孟四海、四川蔣洲的軍隊均受了這種新式戰法的訓練,他們的兵不曾與倭寇作過戰,銳氣遠勝於江南兵,如今戰事正緊,所以訓練稍見成效,楊凌便把他們打發上了戰場,而且還真的令這兩個冤家互為犄角,廣西狼兵為中軍,三路大軍向東南方橫掃過去。
其他各省的軍隊已陸續趕來,楊凌令他們駐守蘇州接受自已的新戰法訓練,趁機把那兩萬打敗過倭寇並已接受新式戰法的蘇州守軍每千人為一組分成二十組,再把自已的三千精衛每一百五十人為一組,分散到這二十組官兵中任統領,隨即令他們分別趕赴各省,做為各處衛所官兵的主力領導抗倭。
這個方法是大為可行的,因為倭寇為了補給拾方便,同習時易於避開明軍主力,大多是以幾百人為單位獨立作戰,攪得江南半壁江山處處煙火。而明軍雖然人多勢眾,奈何士氣軍心渙散,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否則有千餘精兵,足以對付到處流竄的小股倭匪。
楊凌將這兩萬大軍以千人為一隊分散入六省作為各支衛所官兵的作戰主力,只要他們打上幾場勝仗,就可以大大鼓舞全軍的士氣,同時再由他們訓練官兵新式步戰陣法,這樣就可以以點帶面,迅速改變整個沿海官兵的面貌。
只要此法奏效,可以想見投放出去的這二十點星星之火,將迅速變成燎原之勢,帶動整個戰場局勢的改觀。這一策略已不僅僅是指揮一場具體的戰鬥,而是楊凌觀全局制定的抗倭戰略。
要實現這一戰略要求,將有數十萬大軍在他的調度下,縱橫於六省之間。迫使倭寇變小股流竄為匯聚結合,從而在明軍擁有數量優勢逐步演變成數量和質量雙優勢時。利用地利、人和,逼敵正面決戰,殲其主力,從而一勞永逸。
這個戰略要求能否達到目的,就要看他訓練有成的數萬大軍能否成為抗倭明軍的主心骨,與此同時,他的目光已跳出戰事正酣的大陸。開始著手解決東海四寇,已備大決戰之後能夠切斷倭寇的退路,從而將來犯之敵全殲在中原大地上。
楊凌第一次策劃對敵戰略是在北方戰事中。在明廷有意打一個扶一個的手段下,火篩和伯顏可汗正秣馬厲兵,暫時形成了一個戰略平衡,而同樣存有野心的瓦剌和朵顏三衛只要按捺不住加入這場賭局,短暫的平衡局面馬上就會被打破,大明就可以等著坐收漁利了。即便這一戰失敗,也不過是維持現在的局面,不會造成更壞的後果。
但東南六省抗倭之戰不同,它是楊凌獨立指揮的第一戰,成功了他將擁有一份誰也抹殺不了的赫赫戰功。經過他的親兵和親自訓練過的六省大軍,無疑也會成為軍中楊凌一系的堅定者。
如果失敗,戰火甚至可能被引和內陸,而做為抗倭戰的主帥,他負有無可推御責任,到那時面對滿朝文武的彈劾,面對江南殘破的江山和潰敗的軍隊、陷入水深火熱的百姓,皇上就算再如寵信他,能坐視他造成的如此局面麼?即便他自已,也不能不請罪受死了。
楊凌深知這一戰事關暴之重大,所以他暫時放下廣西和四川的事,對於京中傳來劉瑾日益囂張、在朝中飛揚跋扈結黨專權的情報也置若罔聞,把全部精力投入了抗倭之戰。
然而,運籌帷幄者將帥,決勝千里者士卒!
他的「涅磐」計劃能否成功,就要取決於他的星星之火,孵化出來是一隻火鳳凰,還是一隻草骨雞了。
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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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敗如山倒!
東華鹿之介提著兩把刀一路狂奔,後邊是邊綿一里的潰兵,隊伍一旦潰敗,是根本無法馬上組織有效的反抗的。
他的這支隊伍連真倭帶假倭一共有兩千多人,算是附近幾支到處襲擾倭寇中人數最多的一支。東華鹿之介原本是個拉麵店老闆,靠著拉麵竟也練出一膀子力氣。他的小店在戰火中倒斃後,他就加入了一支倭寇隊伍,每年兩季到大陸劫掠,幾年後竟也混成了海盜頭目。後來首領病死後,他就成為了這支倭寇的大頭領。
這次他們渡海而來,在一處海島上安排下妻子兒女後,就一直帶著自己的人馬在近海處劫掠,以便隨時把劫掠的物資運回島去,附近的明軍連幾百人倭寇隊伍都打不過,和他們作戰幾次均大敗而歸,更助長了他們的氣焰。
這日東華鹿之介正領著他的人在莫枝鎮燒殺搶掠,忽然一隊明軍出現,兩軍交戰,明軍一觸即潰,東華鹿之介見明軍只有五百多人,還以為是附近的衛所官兵無意中在此出現,立即指揮大軍追殺上來,想全殲這股明軍。
不料一向狡猾謹慎、善打埋伏的倭寇,由於近來戰事太過順利,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裡,一路追出鎮子,竟然中了明軍的理伏。
明軍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時,東華鹿之介還想反擊,誰料這支明軍正走孟四海的山東兵,他們和川軍一路向東南趕來,憋足了勁要分出個上下高低。這支軍隊的素質和戰力本來就比江南兵要強一些,加上士氣正旺、兵員也比倭寇多,又是以有備打無備,倭寇雖然勇猛,仍是大敗而歸。
東華鹿之介見追兵甚急,便分兵兩路逃命。他的隊伍裡有一些熟悉附近地形的漢人,在明軍的土地上利用對地勢的瞭解打敗明軍,原本就是他們的專長,如今想故伎重施,要分散明軍兵力,再利用自已對附近的瞭解,抄小路兩軍合圍,說不定還有機會反敗為勝,殲滅明軍。
不料孟四海一條筋,只管盯住了他追,根本不管逃逸的另一支倭寇。東華鹿之介暗暗叫苦,他率著一隊人馬剛剛逃出兩里地,偏偏又碰上了與孟四海同步南來的廣西狼兵。
這一來可吃了一個狠的,在送給狼兵的砍頭小組百十顆人頭的禮物之後,孟四海也追了上來,東華鹿之介終於放棄與另一股倭寇匯合,慌不擇路地向東北方退卻了。
孟四海和宋小愛合兵一處自後追趕,鹿之介見追兵越來越急,前方左側近海處有處險峰,便率人退上山去,據山把守。
這個山頭兩面是懸崖峭壁,一面臨海,山勢較高,也較為險要,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孟四海指揮大軍追到山下,倭寇以石築牆,憑險據守,死守住登山的一面,憑借地利與明軍鏖戰。
孟四海和宋小愛指揮士兵攻了一陣,見士兵傷亡嚴重,便暫且收兵,封鎖了山下。此時太陽西下,海面上被陽光和彩霞映得一片艷紅,山上猶被一線陽光照射著。
宋小愛仰望著山峰觀察了一陣,說道:「這山只有一面可以攀援,我看咱們守在山下,困死他們,不信他們不吃不喝!」
伍漢超搖搖頭道:「就怕他們不會一直守下去。我剛才四下轉了一圈兒,臨海的一面全是走淺礁,搭了木筏也渡不過去,況且咱們的兵又不習水性。如果他們結籐木為繩,趁著天黑綴下山來,沿著山腳逃向另一方,從我們這一面很難阻止,可是如果他們真要這麼做,現在派人繞路到山的另一面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這位女總兵心高氣傲,可是對小伍倒是言聽計從,立即從愛如流地道:「那我們就立即攻山,憑咱們的兵力,不信攻不下這座山來。」
孟四海立即道:「不行,這山太陡了。你看,那些倭人正在壘土,還截樹攔山,硬攻的話要枉死太多的兵了!」
宋小愛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道:「守也不成,攻也不成,難道坐視他們逃走?你怕死,那我來攻!」
孟四海一聽氣往上衝,伍漢超一見二人要吵起來,急忙阻止道:「二位大人不要爭吵,這山勢的確險要,大有一夫當關之勢,硬攻也不是辦法。我倒有個計策,咱們先守住山下,組織士兵佯攻,一則吸引倭寇的注意力,二則讓他們騰不出人來去砍伐樹籐。同時,請二位大人氣撥些善於攀援的兵士,隨我繞到懸崖一面去,我們從鎮中弄些繩子來,那懸崖雖然陡峭如鏡,末將自信還能爬得上去,到時我系下繩子,帶上一二百善攀的勇士,趁著天黑居高臨下,就可以收到奇兵之效。到時二位大人在山下聽到山上大亂,再領兵攻山,一定可以全殲這股倭寇。」
宋小愛喜道:「嘻!還是伍將軍智高一籌,我們就這麼辦,到時咱倆上下夾擊,立一份大大的功勞給總督大人看看!」
孟四海聽了咋舌道:「伍將軍,那懸崖太陡峭了,縱有繩索也難以攀援,我看……我看這百餘丈高的懸崖,能爬得上去的根本就沒有幾個。」
宋小愛得意地笑道:「嘿嘿,孟參將,你的兵爬不上去,可不代表我的兵也爬不上去。伍將軍,我挑選五百人給你,便依你的計策行事。」
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瞟了孟四海一下,意有所指地道:「滅了這股倭寇,這頭功就是你伍將軍的,本官一定替你向總督大人請功!」
孟四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翻了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