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奸雄話宋江【轉帖】——
孫勇進
說《水滸》,幾百年來說得最熱鬧的是宋江。
晚明大異端思想家李卓吾,大讚先造反後招安的宋江是忠義之士、英雄楷模;而清初怪才金聖歎,卻又把宋江罵得狗血噴頭,說他陰險狡詐,是不折不扣、十惡不赦的強盜頭子。
到了現代,宋江一忽如坐了升空氣球,是農民起義雄才大略的領袖,一忽又被打翻地上,踏上一隻腳,成了地主階級的野心家,瓦解農民革命的蛀蟲,封建皇權的衛道士,趙宋王朝的忠實走狗,鷹犬,劊子手,……,一夜之間身價如從喜馬拉雅山主峰狂跌至馬裡亞納海溝溝底,一時間,萬民聲討,眾炮齊發,宋江被架上審判台,遭受批判大凌遲,一下子就成了神人共憤、遺臭萬年的一堆狗屎。後來又有人出來說了,不同的《水滸》,裡面的宋江也不同,金聖歎評改的七十回本裡的宋江,那確實就是放射著萬道金光的農民革命的領袖,除此以外,其它有排座次以後受招安、征方臘等情節的《水滸》裡的宋江,通統都是壞貨,是「叛徒、特務、戰犯三合一」。
一個宋江,幾百年來,身價倏而狂漲,倏而暴跌,這個現象本身就很耐人尋味,值得在下和列位看官好好探討。
那麼,為什麼幾百年來對宋江的毀譽差別如此之大?
其實這也不奇怪,《水滸傳》中的宋江確實非常難分說。
還不要說宋江的整個人物形象,就是他的一些局部的具體的作為,也讓人很不好解釋。比如,隨便舉一個例子,第四十一回說到,眾好漢江州劫法嘗智取無為軍後,分五起向梁山進發,宋江、晁蓋、戴宗、花榮、李逵先行,路經一處黃門山,只聽得一聲鑼響,三五百嘍囉擁出四條好漢,正是歐鵬、蔣敬、馬麟、陶宗旺四人,攔住去路,指名要留下宋江。既然幾個強人指名叫陣了,這時宋江就該有所反應,而書中的宋江也果然有反應了,只見:
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
真是松得不成體統。不要說武松、魯智深、阮氏兄弟這些響噹噹的漢子,就是個尋常嘍囉也不該如此膿包。下山攔路的四條好漢,後來在梁山泊中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這邊現擺著有花榮的神箭和槍法,再加上李逵這個殺人魔王的兩把板斧,晁蓋的武藝也應還過得去,對付他們,諒已足夠,即使稍有不濟,後面還有二十幾位好漢將帶著一干人馬陸續趕到,有何必要跪地哀求做此醜態?再說宋江這撲通一跪,又置晁蓋、花榮等跟隨在旁相護的朋友於何地?難道這幾位名動江湖的朋友,都是些木雕泥塑、吃閒飯的飯桶?(而書中宋江同行的幾個朋友,包括沾火星就爆的李逵,在這個過程中,也果真如木雕泥塑,就看著宋江跪下去哀求,不發一言,毫無舉動。)
這段敘述就很怪,要說作者這裡是存心要在宋江的鼻子上抹一道白粉,似乎沒這個道理;要說作者沒安這份心,宋江又確實給寫成了這副不堪的德行。
可能合理的解釋是,這裡作者本打算是給宋江鍍金的,是想說宋江一人做事一人當(所以用了「挺身出去」一語),也算有種,但行文火候欠佳,一道小菜給燒糊了。
問題就在這裡。稍稍細心地翻一遍《水滸》,就不難發現,書中這種因敘事技術處理不當帶來的毛病,實在多得是:一方面,說宋江「於家大孝」,「人皆稱他孝義黑三郎」,是地方上的道德模範,一方面,卻又見宋江預先讓他父親「告了他忤逆」,脫離父子關係,這還不算,宋江又在老父家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這樣一來,一旦犯了事,既不至於牽連家裡,又有一個藏身所在。這就怪了,列位看官中有哪位朋友聽說過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一個老實巴交的孝子會淨轉這種鬼花腸子?
又如,一方面,把宋江說成天下聞名領袖群雄的豪傑,一方面,又時不時說到他的一些給「好漢」二字抹黑的丟人現眼的舉動(如上舉的例子);再如,一方面,說宋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一方面又讓大家看到,宋江幾次面臨宰割時,幾乎從不做最起碼的掙扎自衛,唯一會做的就是象兔子一樣驚惶逃竄或苦苦哀求;一方面,說晁蓋、宋江兄弟情深,一方面又有很多情節,讓人疑心宋江大奸巨猾,蓄謀架空晁蓋。
《水滸傳》的作者,並不是像人們通常想當然地認為的那樣,是屈原、李白、杜甫級的偉大作家,他的文學功底其實並不如何高明,書中不那麼偉大、不那麼高明的筆墨多得是,宋江這號核心人物給描畫得有這麼多這麼大的毛病,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書中種種由於技術處理不當造成的人物形象的分裂,給後人分析評說宋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現在開說宋江,當然也要面對這些麻煩,首先就要解決的是一個闡釋立場的問題:如果話說宋江只能以幾百年前那個水滸故事的最初編輯者的本意為標準,那麼在下其實沒多少事可做,只要對列位說一句:「作者是想把宋江寫成一個英雄人物,一個正面形象,但沒寫好,寫出了很多毛玻」就可以卷地收攤兒了;但是,如果換一種立場,即乾脆不管那個《水滸》最初編輯者的本意如何,就是就《水滸》說《水滸》,將《水滸》當作政治寓言來解讀,也許會別有一番發現。這種做法,也未必就不合文學闡釋的遊戲規則,很多海外學者研究《水滸》的文章,走的都是這個路子,那麼在下這裡便效顰一回,來個漫說宋江何如?那麼就請列位姑妄聽之,如何?
在下要漫說的第一句便是:宋江是個奸雄,是個比曹操小一號的亂世奸雄。
◎宋江的聲望問題
明代有位托名天都外臣的人物,在為一種版本的《水滸傳》做的序中說:
吳軍師善運籌,公孫道人明占候,柴王孫廣結納,三婦能擐甲作娘子軍,盧俊義以下俱鷙發梟雄,跳梁跋扈。而江以一人主之,始終如一。夫以一人而能主眾人,此一人必非庸眾人也。
這話說到了要害所在。水泊梁山,什麼樣的人都有,有時遷、白勝之流的鼠竊狗偷,有關勝、呼延灼這樣的朝廷名將,有魯智深、武松一類的老江湖,還有柴進這種金枝玉葉,個個非同等閒,這些人論本事吳用老謀深算,公孫勝呼風喚雨,其他身懷絕技身手不凡之輩也是要多少有多少,有的人即使本事平平,也照樣囂張跋扈,如「天底下老爺只讓兩個人」的石將軍石勇,總之,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但怪就怪在,他們都服宋江。
此中奧妙何在?
要想明白宋江為什麼能成事,最好多拿他和其他人做些比較,在可能成為領袖這一點上,與他最可一比的,是晁蓋和柴進。另外,宋江後來的副手,盧俊義也可拿來一比。
那就先說晁蓋。
◎長短話晁蓋
晁蓋的身份,王玨先生在《〈水滸傳〉的懸案》一書中有句話說得好,就是晁蓋是富民,實際上是地方黑社會首領。
晁蓋身為東溪村里正,薄有家財,再加上如劉唐所說「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說明晁蓋暗地裡也做些不法勾當,坐地分贓之類只怕也是有的,因此晁蓋手面兒雖不能像柴進那麼闊,但也足夠使他為自己在江湖上贏得了仗義疏財之名。所以劉唐、公孫勝這些流蕩江湖的人物,一聽說大名府那邊有十萬貫金珠啟程押送東京,馬上想到要來東溪村將這套富貴送與晁蓋。接下來準備打劫生辰綱,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兄弟等七好漢結盟聚義,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此後,劫案事發,七好漢上山通同林沖火並王倫後,晁蓋更是長期擔任水泊梁山大寨主。
但名義上的山寨寨主、一把手,並不等於事實上的好漢領袖。實際上,等到眾好漢江州劫法場將宋江迎上山後,大寨的權力中心便開始悄悄轉移,山寨上貫徹的完全是宋江的權力意志。
那麼為什麼會是如此,這就要從晁蓋的為人長短說起。
先說晁蓋這人的長處。
頭一條,就是他作為江湖老大,為人重義。尤其是對宋江,江州劫法場之役,晁蓋親自帶隊,梁山泊頭領幾乎傾巢出動,遠征江州,真是不惜血本;宋江上山後,回鄆城迎取老父,晁蓋先派戴宗下山打探,再親自帶六個頭領來接應,聞聽宋江有危險,便教戴宗上山傳令,只留下吳用等幾個頭領守山,其餘共三十餘個頭領,既包括花榮、秦明這樣的軍官,也包括蕭讓、金大堅這種其實並不以武技見長的書生型的好漢,都全部出動,再一次不惜血本來迎宋江,這份義氣,真是無可挑剔。
除此以外,這裡要說的是,晁蓋還有超出一般江湖義氣的特有的溫厚。
有兩個典型事例。
一是救白勝。若拿後世武俠小說的標準,白勝做好漢,根本不合格,首先沒聽說白勝有什麼超凡的武藝,只是一個「閒漢」、「賭客」,其次,公人從白勝家中搜出贓物,白勝嚇得「面如土色」,被拿後,終於熬不過拷打,招認了曾夥同晁蓋打劫,在義氣上,不能說沒有欠缺。但晁蓋這個江湖老大並不計較,做了梁山寨主,卻還惦著當初合夥做事的這個小角色:「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裡,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也果然遵命設法救了白勝上山。
與此恰成對照的是宋江對唐牛兒的態度。第二十一回,宋江怒殺閻婆惜,被閻婆騙到縣裡扭住,全靠賣糟醃的唐牛兒,拆開閻婆的手,宋江才得以逃脫。於是唐牛兒便替宋江頂了缸,被捉拿,被拷打,被刺配,此後卻沒聽說仗義疏財、江湖人稱頌不已的宋江設法解救唐牛兒,讓這個為自己擔了多少委屈的小人物,也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地享享福。也許是因唐牛兒只是個賣糟醃的,不夠好漢級別,沒有營救價值?還是因事關宋江殺惜這個有桃色背景的血案?血案的背後,有宋江被同僚帶綠帽的醜聞,這樣的事,在厭煩女色的眾好漢眼裡,尤為不體面,大家不提不想最好,沒必要還特地救了唐牛兒上山,讓他到山上多口,有損領袖形象。
另一個能說明晁蓋溫厚的事例是,第二十回中,林沖火並了王倫,晁蓋做了梁山寨主,又大敗來征討的官軍後,眾頭領正飲宴慶賀時,忽有嘍囉來報,有數十客商山下經過,於是三阮、劉唐下山去打劫,這時,晁蓋特為叮囑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且不可傷害客商性命。」打劫成功,小嘍囉上山報喜,晁蓋又問:「不曾殺人麼?」嘍囉回報不曾,晁蓋便「大喜」,說道:「我等初到山寨,不可傷害於人。」雖說打劫客商,和後來梁山屢屢標榜的只殺貪官不劫客商並不一致,但晁蓋對此再三動問,可見晁蓋是真心不想傷害客商性命。這很難得,不要忘了,第五回中,桃花山的李忠、周通劫殺客商,「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毫不手軟。第十一回中,為人正直的林沖,為了在梁山容身,也一度下山,準備劫殺行人做「投名狀」,一個為楊志挑擔的莊客,就差點成了林沖刀下的冤魂。
但是溫厚可以看作常人的美德,卻是政治人物的短處,政治講究的是臉厚心黑,必得如宋江那樣為達目的不惜心狠手辣(如為拉秦明下水,將青州城外一村百姓盡數屠滅),方能成氣候。
更何況晁蓋的為人,還有明顯的幾短,一是行事有些婆婆媽媽,不夠果決,二是幼稚,再有就是粗心大意。
第一點最典型的事例,是生辰綱事發,宋江擔著血海也似的干係通風報信後晁蓋的表現。晁蓋從得到消息,到官軍來搜捕,當有足夠的反應時間:何觀察帶著公文來到鄆城縣時,是「巳牌時分」,即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宋江從何觀察那裡得到消息,飛馬報信,「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宋江報信後回返,稟報縣令後又提議:「日間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捉。」所以待到朱仝、雷橫到尉司點了馬步弓手及一百士兵,再向東溪村進發,到村裡觀音庵時,「已是一更天氣」,約為晚八點左右了。朱、雷二人都是晁蓋的朋友,他們消極怠工,帶人磨磨蹭蹭走到晁家莊時,按情理,晁蓋一夥早該一道煙走得無影無蹤才對,可書中卻道:「朱仝那時到莊後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
行事如此效率,未免可歎。晁蓋得信後,已經讓吳用、劉唐帶著五六個莊客,將生辰綱打劫來的金珠寶貝挑走,投奔阮氏兄弟,剩下的家財,再多也有限得緊,──晁蓋不過是小小的里正,豪富不到哪去。可是從中午到入夜,大半日過去,官軍來時,晁蓋竟還在收拾,如果不是朱仝義氣,設法私放了他們,真不知還能不能有後面轟轟烈烈的梁山故事。
晁蓋的另一弱點是幼稚,晁蓋能坐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完全是吳用推動的結果,自己全無主張。生辰綱事發,宋江報知官府將要來擒捉後: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
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那裡去好?」
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裡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徑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裡去。今急遣一人,先與他弟兄說知。」
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
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裡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伙。」
晁蓋道:「這一論極是上策,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
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伙了。」
晁數問,吳數答,活畫出晁蓋的無謀和吳用的老謀深算。事發後晁蓋問「事在危急怎地解救」,莫不是說晁蓋當初領頭做下這樁彌天大案後,卻從來沒考慮過退路?吳用先說出到石碣村三阮家中,晁蓋卻還不明白,擔心打魚人家如何安得許多人,吳用只好明確地說出,準備上梁山入伙做強盜,晁蓋又擔心山上不肯收留,吳用只得再點明獻些金銀便可入伙。
上了山,王倫面兒上奏起山寨鼓樂殺牛宰羊酒肉相待,心裡卻存了武大郎開店的想頭,晁蓋卻毫無察覺,早已給哄得迷迷糊糊,感恩戴德,一味高興,幸得吳用老於江湖世事洞明,早瞧出王倫肚裡那兩根兒彎彎腸兒,也看出林沖的不平,設計火並了王倫,晁蓋才在血泊之中被擁上寨主之位。
再說晁蓋的粗疏。列位看官當還記得,生辰綱劫案之所以被官府勘破,一個叫何清的人物起了關鍵作用。何清是負責緝捕此案案犯的巡檢何濤的弟弟,據他自己講,他曾跟一個賭漢去投奔過晁蓋,正是賭棍、閒漢一流人物。這賭棍湊了一班難兄難弟到城門外十五里安樂村王家客店內碎賭,兼幫店小二抄寫歇宿客商登記文簿,一日正趕上晁蓋一行七人來歇宿,何清寫著文簿,問「客人高姓」,「一個三髭鬚白淨面皮的」(大概是吳用)搶將過來,答說「我等姓李」,何清心疑,此事遂成為案件最終被勘破的突破口。
按:此事首先是吳用難辭其咎,一行人上路作案,便當早早預先分派身份,哪能臨登記時才含糊地說一聲「我等姓李」?一行七人形貌各異,怎麼可能都姓李?這種低水平的謊話卻來騙誰?其次,何清曾投奔過晁蓋,晁蓋便當識得何清,急思應變之策,然而晁蓋居然對何全無印象。這種事想來不會發生在宋江身上,宋江待人,往往屈己結納,必使每個投奔他的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以他的精細和用心,當不會如晁蓋這般居然會和投奔過他的人相逢對面不相識吧?
如此說來,晁蓋做為江湖中人,為人寬洪,疏財仗義,是個夠格的好漢,但做為一個政治人物,卻全然不合格,後來他的被宋江架空,那就不是偶然的了。
◎柴進的素質
再說柴進。
柴進一開始幾乎和宋江齊名,用流蕩江湖的賭徒石將軍石勇的話來說就是:「老子天下只讓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這兩個人,一個是宋江,一個是柴進。
不要小看柴進的江湖名聲,名是一種重要的政治資源,這是從古到今並無二致的。
除了名聲,柴進與宋江比,更有許多其它優勢或優點。
首先是血統高貴。柴進是大周柴世宗子孫,地道的鳳子龍孫金枝玉葉,身上有帝王血統,這在那個時代是絕對不可小覷的政治資本;其次,柴進家底雄厚。一個人要想在江湖上博得仗義疏財之名,不是光有良好的願望就行的,必須隨時都能有大捧白亮亮的銀子拿出來,以柴進的身世、地位、家業(書中前後寫到了他有東、西兩處大莊園),他想仗義疏財,無疑比晁蓋、宋江更有條件;再次,論個人的儀表風度教養,柴進當在宋江之上。梁山排座次後,宋江、柴進、燕青等人元夜入東京去鑽李師師的門路,這宋江土頭巴腦,哄起江湖好漢雖是一套又一套,但到了這種高級風月場所卻難免捉襟見肘,「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哄取笑。」「酒行三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所謂梁山泊手段大概是指猜拳呼喝之類的粗相、野相吧?雖說一個人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靠獲得高級妓女的賞識來證明,但僅此一事也可證,在下說柴進儀表教養風度當在宋江之上,並非無根之談;第四,論武藝。從第九回洪教頭的口中可知,「大官人好習槍棒」,但柴進的武藝究竟如何,因書中從無柴進與人對陣的鏡頭,也不得而知。從情理上推想,大概不會甚高,同樣從情理上推想,至少不會比面臨宰割時只知哀懇求饒的宋江差吧?
第五,從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苑的情節來看,柴進自有其非同小可的一面。柴進與燕青在東京城的酒樓上飲酒,只是偶然見到有班直(宋代御前當值的禁衛軍)人等出入宮廷,便能計謀立生,設計混入宮中,轉到宋徽宗的御書房,割下屏風上「山東宋江」四字安然而出,這份過人之膽加上超凡之智,在梁山大寨一百單八將中也不見得還能有第二個人物吧?
因此從個人條件來看,無論是血統、家底、風度還是膽識,柴進都比宋江強,而前面又說過,他在江湖上的名望並不輸於宋江,那麼最後為什麼是宋江而不是他柴進成了水泊梁山大寨主?勘破這一層謎,也就勘破了宋江之謎的部分關鍵所在。
答案,其實就在書中。
◎柴家莊園的一幕
請列位看官同看一下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第二十二回中說道,宋江殺了閻婆惜後,逃官司投奔到橫海郡柴進莊園,柴進設宴款待,飲至傍晚時分,宋江起身去淨手,不料下面卻風雲俄起: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掀火在那裡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跐在火掀柄上,把那火掀裡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一驚。
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裡鬧?」
那莊客便把跐了火掀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遮(奢遮:了不起,出色)的押司麼?」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1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麼?」那漢道:「我可知要見他哩1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裡麼?與兄長相見1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1跪在地下,那裡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著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無需下回分解,在下這便告訴大家,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水滸世界裡天神般的第一好漢武松!明白了這一節,也就明白了,上面不憚其煩所引述的這段,乍一看,也不見十分精彩,但它實際上包含了極為豐富的信息。
豪俠磊落的武松在水滸世界裡如此出場,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同一個柴家莊園,一面是尊客新到,觥籌交錯,開懷暢飲,一面卻是害了瘧疾的武松,因擋不住夜寒,淒涼冷落地一人於廊下烤火,真是咫尺之隔,榮枯肥瘠,相去何啻霄壤。那麼武松因何會落到這般田地?書中下面交代說:「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武二郎在水滸世界裡是何等英雄的人物,卻「相待得慢了」,柴進之不能識人,令人不勝浩歎。雖說此事也有武松的不是之處,但好酒使性,草莽人物本就難免,柴進本當明白這一節,有所優容才是,奈何卻聽莊客搬口?
柴進對武松相待得慢,與此相形對照的卻是一味與滄州牢城營的管營、差撥「交厚」,與白衣秀士王倫「交厚」。列位看官當還記得,林沖發配,投柴進莊歇宿後,臨行,柴進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第九回)那麼與柴進「交厚」的管營、差撥是如何看覷林沖的?撥設計火燒草料場,差撥且親自點火,此便是二人的「看覷」了;風雪山神廟後,林沖再過柴進莊園,柴進又推薦林衝去投王倫:「(梁山)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裡入伙如何?」(第十一回)結果與柴進「交厚」的王倫又是如何相待林沖的?這無須在下饒舌了。差撥固是小人,王倫亦是自己量窄,但柴進無識人之明卻也是不必再說的了,所謂「交厚」云云不過如此,真真可歎且復可笑。
所以回過頭再看上面宋江、武松初會的一段,字裡行間的潛台詞真可說無比豐富。
柴進款待宋江,無限慇勤,無比榮寵,卻早把沉痾在身的武松忘在了爪哇國。宋江起身去淨手,誤踏武松烤火的火掀柄,武松驚怒,要打宋江,莊客過來喝叫:「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莊客只是隨口一喝,卻不知這「最相待」三個字,最是深深地刺傷了武松的自尊,更激起他心中久郁的冷落不平:「『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心中欲怒,欲要動,欲是偏要給柴進下不來台,欲是要打柴進這「最相待」的客官。
柴進趕來了,對武松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稱呼裡連姓名都沒有,只一味叫幾聲「大漢」,武松在柴進心中的斤兩是可想而知的了。(而後面宋江和武松識面後,稱武松卻是一口一個「二郎」)當柴進問武松為何要投奔宋江時,武松道:「他便是真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這話更是直通通、硬邦邦、冷颼颼,當面讓柴進下不來台,但這也實在是心性高傲的武松所受委屈太過所致。
當柴進指點,宋江報名後,只見「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裡麼?與兄長相見。』」武松定睛看到的是什麼呢,使他認定了眼前的這位便是日思夜想的宋江,便決然下拜?書中沒說,但是可以推想而知,那就是宋江謙沖、誠懇的微笑的面容,使武松驟感溫暖,一霎時無限委屈、無限心酸湧上心頭,最後卻都化作一句:「我不是夢裡麼?!與兄長相見1
這夜宋江拉上武松同坐一席飲酒,「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裡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日的稱體衣裳。」柴進此時如此作為,卻是為時已晚,人情都已被宋江做了。
此後,宋江每日都帶武松一處飲酒相陪,如溫厚的兄長般熨貼武松那受傷的自尊,武松便不再使酒任性。
接下來,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探望哥哥,向柴進辭行。柴進贈了金銀,置酒送行。飲畢,武松啟程,這時:
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宋清兩個送武松。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按說,宋江與武松一樣,也是客,他陪主人柴進一同送客則可,卻並沒有主人回返後他再送一程的道理,但粗枝大葉的柴進卻什麼也沒想,自己回去了。接下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裡,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裡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裡。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
讀到「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一句,在下悵悵不已。正如讀到《三國》中的一段,即曹操得知關羽終於離開他走了,啟程去尋訪劉備時,只道了聲「雲長去矣」,多少無奈,多少戀戀,多少惆悵,盡在這四字之中,每次讀到這裡,心中總要悵然感動良久。不要怪奸雄心術,如此殷殷相送,放在誰身上不會深受感動?何況武松這樣身受其惠的直性漢子?由「尊兄遠了,請回」「尊兄不必遠送」到「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由「尊兄」而「哥哥」,在「哥哥」二字叫出口的那一刻起,武二郎心中便認定了眼前這位將是他永誌不忘、生死以之的好大哥,今後為他赴湯蹈火、肝腦塗地那也是甘之如飴了!不要小瞧這幾筆,這是真正深寫人心、意蘊無限豐富的幾筆,這是文學的真功夫。
武松與宋江相處的短短的幾天,得宋江相待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真足以銘心刻骨。而列位看官不要忘了,這僅僅是書中寫明了的一幕,宋江殺惜之前在鄆城縣是如何相待投奔他的好漢的,由此便可推想而知了,那些曾得他如此盡心相待的漢子奔走江湖時,又怎能不替他四海傳揚?這樣一個及時雨名動江湖誰曰不宜?
那麼柴進呢?柴進可以和林沖這種上層出身的好漢聲氣相投,卻並不真正懂得草莽英雄,很難真正得到他們的心,在這種地方,確實可以套用一句老話來說,這是他的階級本質所決定的。這樣的人因為還肯接濟江湖亡命,故而可能成為強人集團中比較受尊敬的角色(事實也是如此),但卻注定成為不了強人真正的領袖。正如看了《三國》中「溫酒斬華雄」前後眾諸侯的表現便可以斷言天下是曹操的了,而不會是袁紹的,同樣,看了上面柴家莊園內外那幾幕後,就一樣可以說,水泊梁山的天下,絕不會是柴進的,而只能是宋江的了。
◎駱駝盧俊義
再說宋江的副手盧俊義。
金聖歎評盧俊義說:「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道不浚」這話說得頗有道理,盧俊義在梁山的權力中心中,的確空有一個龐然大物的架子而毫無影響力。
盧俊義生擒史文恭後,宋江在眾好漢面前表示要請盧來做寨主,並陳述自己有三不及盧:「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員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有貴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員外生於富貴之家,長有豪傑之譽……;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眾,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員外力敵萬人,通今博古,天下誰不望風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當為山寨之主。」
宋江所說大體符合事實。若論個人相貌、出身、武藝,宋江的確都不如盧俊義,尤其是盧俊義的武藝,即使在好手如雲的梁山大寨中,也絕對夠得上一流水準。
但盧俊義卻絕對做不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宋江說盧俊義「力敵萬人」,這沒問題,但接下來所說的「通今博古」就很難說了,一個通今博古的人會被吳用騙題藏頭反詩這等小兒科的鬼把戲哄得團團轉?吳用拉盧俊義下水那點計謀,根本就騙不過燕青,簡直可稱拙劣,但盧俊義卻乖乖上套,讓人懷疑他的智商大有問題。
至於宋江說盧俊義「天下誰不望風而服」就更不著邊際。須知一個人的江湖聲望並不純以武力獲得,若論武藝,曾頭市的史文恭在與後來位列梁山五虎上將的霹靂火秦明對陣時僅二十餘合就將對手刺下馬來,這是何等身手,大名府梁中書手下的大刀聞達、天王李成也都有萬夫不擋之勇,但卻沒聽說他們有什麼江湖威望,恰恰相反,宋江、柴進武藝平平,卻名動江湖,可見要想「天下誰不望風而服」,重要的並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急人之困仗義疏財,而書中恰恰沒說盧俊義具備這方面的品質,故而盧俊義在江湖中的聲望,不但比不了宋江、柴進及已故的晁蓋,只怕連原李家莊莊主撲天雕李應都及不上。因此他上了梁山後,除了燕青這一忠僕外,可說毫無人心基礎,絕對不足與宋江抗衡。但他各方面條件又確實都不錯,又無個人班底,這種人,正是理想的副手人眩
現在終於可以回過頭來說宋江。
宋江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人物,他對王法的態度、對落草的態度乃至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充滿了矛盾。
宋江,人稱孝義黑三郎。這「孝義黑三郎」五個字不可等閒放過,宋江矛盾人生的密碼其實盡已揭櫫於五字之中。
關鍵就在孝、義二字。
孝是一種垂直的倫理,它注重的是秩序、服從,它的性格是保守的,由孝放大出來,就是忠;義是一種橫向的倫理,它追求的是放縱、自由、熱血擔當,它的性格是開放的,由義推衍開來,就是俠;宋江的人格理想,無疑是孝、義兩全,但可惜的是這兩者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統一於一體。在生活的常態也許能夠,一旦出現了變態,很可能便是孝、義不能兩全,依違搖擺於兩者之間,因此人格裡潛藏的矛盾就已預注了宋江獨特的人生軌跡。
此外,不應忽視宋江官府下層小吏的身份。宋代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變化是嚴定官與吏的界限,且重官輕吏。在唐之前,州郡藩鎮等地方長官可以自己組建一套行政班子,聘來的辦事吏員隨官而走,可以隨時轉官,爬入上層社會。到了唐代,官和吏界限漸嚴,但吏也還有轉官的機會。而到了宋代,則限定官、吏不得相越,一旦投身作吏,便意味著終身沉淪吏流,像宋江這樣的押司,無論你再有本事,就準備終生獻身於押司事業吧,永遠也別指望青雲直上,進入主流社會,一展鴻圖。這也就難怪「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的宋江一腔沉淪不平之氣。宋江無疑是自視甚高的,他的胸中有特殊的抱負,自幼所受經史的教化,使他渴望青史留名,但機會卻似乎永遠將他摒於大門之外了。
宋江是不甘於僵化瑣碎而沒有激情、詩意、冒險的吏員生涯的,他廣為接納江湖好漢,其用意並非如晁蓋那般坐地分贓,也非如柴進那般作為乏味的貴族人生的點綴,在自幼曾攻經史的他的心中,也許時時浮現的是在春秋戰國那個多姿多彩的時代際會而起的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等四公子的身影。他有特殊的抱負,對自己心中躁動、危險的質素也有清醒的認知,故此他對自己終有一日會逸出常態的人生軌跡似有一種特殊的預感,於是他讓老父事先告了他忤逆將他出籍,於是他在宋家莊園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
住宅往往就是一個人人格的外化。
宋家莊園地表之上的田宅,隱喻著宋江心靈的表層,一個安分守法的良民富戶,而佛堂下的地窖,那座隱秘的黑暗的地窖,則正隱喻著宋江內心深底的潛意識層,代表著一個江湖強人之夢,蘊藏了一個未來的梁山泊。[2]宋江殺惜後,踏上亡命之,
是為其江湖生涯開端。但此時他依然依違於孝義兩者之間,且主要擺向孝之一極,無論是投奔柴家莊,還是孔家莊,清風寨,都還只是消極的逃避,投奔對象都是良民。
但料想不到的是於清風寨卻被劉高陷害,自己的一念之仁換得的卻是恩將仇報、險些喪命。生死攸關之後,忠孝一念淡出,宋江初次決意為強人。於是一時溫文爾雅盡去,為拉秦明入伙,竟下令於青州城外屠滅一村,而後又有效地組織起一行人等向梁山開進。秦明擔心沒人引進梁山未必肯收留,「宋江大笑,卻把這打劫生辰綱金銀一事,直說到『劉唐寄書,將金子謝我,因此上殺了閻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聽了大喜道:『恁地,兄長正是他那裡大恩人。事不宜遲,可以收拾起快去。』」宋江這一陣大笑及自伐其功,正是強人作態。
但宋江初上強人之路卻很快戛然中止。石勇帶來老父亡故的家信,孝之一念,及自幼詩書教育造就的超我,使他瞿然而醒,不再肯帶人上山,自己回入了人生的常軌,接受發配江州的命運。
然而,宋江江州發配的途中,一路所見所歷的卻全是各色強徒莫不聞名而拜,使他對自己的江湖魅力有了更進一步的深深確認。自信愈增,隨後自然便是更為抑鬱不平。於是,一日於潯陽樓上,獨自悶飲至醉,酩酊之下,表層意識的監控退場,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得以猙獰地探出頭來,驅使他在酒樓的壁上書下了幾句反詩:
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他年若得報冤仇?向誰報仇?向閻婆?閻婆已死,向張文遠?張文遠不在江州,為什麼要血染潯陽江口?這不是無根之談麼?非也,宋江的報冤仇,是向命運!是向使他不能出人頭地屢遭坎坷的命運報冤仇,是要恣肆地伸展自己的生命意志!
但是題反詩給他帶來的卻是滅頂之災,即使是坐在糞便裡裝瘋賣傻,受盡精神上的凌辱,仍難逃一死。
然而幸運再次垂顧於他,晁蓋帶著梁山人馬來了,李逵從樓上跳下來了,江州結識的朋友也來了,宋江被救出來了!
鬼門關前再度轉了一回,他心靈中那座地窖之門終於被徹底打開了!從此,宋江陰鬱的生命意志終將在天地間得到大自由,大舒展,大飛揚。
◎上山一日
宋江剛剛被從江州法場上救出,在城外白龍廟內便立刻反客為主,置晁蓋帶眾人速離險地先回梁山大寨的合理命令於不顧,發號施令,請眾好漢為己血腥復仇。此舉本是大大冒險,不料竟而一役成功,攻破無為軍,活割了黃文炳。斯事遂為宋江此後將不顧一切貫徹自己權力意志之預兆。
宋江上山了。上山之後喘息未定便對山寨眾好漢重排座次一事發號施令:「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須知排座次是梁山大寨極為鄭重的組織大事,晁蓋還沒說話,是誰給了宋江如此拍板的權力?
結果,便可見重排座次後的格局是: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第二位,吳用第三位,公孫勝第四位,這是梁山大寨的權力核心。其餘人等,左邊:林沖、劉唐、三阮、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共九人;右邊: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竣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石勇、侯艦鄭天壽、陶宗旺,共二十七人。
這一對比,就比出了妙處。因為在宋江上山之前,花榮、秦明、燕順、王矮虎、呂方、郭盛、石勇等先期上山的好漢,在上山後便議定了座次,已經與林沖、三阮等舊頭領融為一體,不料宋江一上山就來了一套「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這樣一來,「新」「舊」重新涇渭分明,所謂的「舊」,就是王倫時代和晁蓋打劫生辰綱時代的舊班底,才寥寥九人,而所謂的「新」,即坐在右邊一帶的二十七人,除了蕭讓、金大堅二人外其餘全都是因宋江而來,也可說是宋江的新班底。宋江如此安排,是何居心?金聖歎認為是「欲誇其多也,賊!賊1「宋江此時,真顧盼自豪矣哉」,也不能說是冤枉了宋江吧?
然而,宋江的把戲還沒完。梁山大寨為給宋江及新入伙的頭領壓驚、接風大排宴筵,席上,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宋江在眾好漢面前講說這段童謠意欲何為?還不是為了暗示這些直腸漢子,自己其實是上應天命。果然,腦筋缺弦兒又對宋江無限狂熱崇拜的李逵立刻跳將起來:「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本來給宋江帶來災難的童謠,現在成了他上應天命的象徵,宋江此時是何等的躊躇滿志,這也預示著水泊梁山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將由晁蓋的守成時代轉向宋江的擴張時代。◎奸雄本色
宋江上山不久,便因時遷偷雞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借端啟釁,發動三打祝家莊之役。這是梁山發動的第一場以主動態出擊的大規模的集團作戰。三戰之後,終獲大捷,不但為山寨掠得三五年糧食,且網羅了扈三娘、李應、杜興、孫立、孫新、顧大嫂、解珍、解寶、鄒潤、鄒淵、樂和等一眾好漢,使山寨聲勢大盛,經此一役,由不得眾人不對宋江刮目相看。此後攻打高唐州、大破連環馬、取青州、征華州,屢屢擴張,累戰累捷。每戰之前宋江都來一套「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之類將晁蓋擋出戰事之外,甚而如呼延灼發兵來打時,宋江聞聽此信開口便道:「我自有調度,可請霹靂火秦明打頭陣,豹子頭林沖打第二陣,小李廣花榮打第三陣,……」,對當時亦在座的晁蓋連「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之類的門面話也懶得講了就片言而決。而每戰之後招降納叛也都是宋江拍板,根本就沒有請示晁蓋這個山寨老大一說。長此以往,戰事的指揮者宋江自然就不僅以仗義疏財名動江湖,而且以能征慣戰招賢納士而聲聞天下。[3]宋江上山時,本就有清風寨、江州城兩地結識的好漢組成的雄厚班,
又有暫未上山但受過其厚待的武松等好漢為他四海傳名,待其掌握梁山的實際軍權後,更借戰事不擇手段地延攬人才。所謂不擇手段,無非厚黑學大師李宗吾先生拈出的「厚」、「黑」二字:「厚」,即宋江每每於擒獲被俘的官軍將領之後,來一個喝退左右,親解其縛,扶入交椅,納頭便拜,然後可能再加一個「情願讓位於將軍」「就請為山寨之主」。宋江這套把戲越練越熟,越玩兒越溜兒,而那些被捉的將領,正如張火慶先生所說:「這一捉一放、一扶一拜之下,便把人的自尊和靈魂收買過來了。本是待死之囚,乍為座上之賓,他們被生死攸關激動得糊塗了。」[4]於是這些
了條性命的官軍將領一個個迷迷糊糊地說道:「人稱忠義宋公明,果然有之。」這真是笑話,宋公明若果然忠義,你帶兵來征討又所為何來?向你磕了兩個頭,說兩句「情願讓位於將軍」「就請為山寨之主」,就證明了宋公明果然忠義?還有一層,宋江這套把戲玩了一遍又一遍,先前被哄得迷迷糊糊地投降了的將領親眼見宋江在後來者面前將這套一演再演,心中又是何滋味?但是沒關係,宋江臉皮厚,不厚怎能為梁山這個大軍事集團網羅這許多一流戰將?
再說宋江的「黑」。宋江「黑」,在上山前就有在青州城外屠村的前科,上山後最典型的事例是為拉朱仝下水,差遣李逵活活砍開了四歲的小衙內的腦袋。此事吳用也是同謀。砍殺小衙內後,在柴進莊園吳用向朱仝陪罪說:「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待到朱仝果真到了山寨後,宋江卻道:「前者殺了小衙內,不干李逵之事。卻是軍師吳學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一時定的計策。」看樣子,宋、吳二人也知道他們幹的是沒天良的事,互相推委,其實正都是一路貨色,後來吳用設計拉盧俊義下水之歹毒,正與宋江交相輝映。
說到這,便請列位看官共賞一段奇文。朱仝被逼上山後,恨李逵入骨,要與李逵廝並,宋江打圓場,先用上引那段話勸解朱仝,復開導李逵,宋曰:「兄弟,卻是你殺了小衙內,雖是軍師嚴令,論齒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與他伏個禮,我卻自拜你便了。」
若教在下推舉《水滸》中寫人言語最妙之段落,在下便推舉上面這段。列位請看,宋江先說「卻是你殺了小衙內」,命李逵替他和吳用背黑鍋,又一轉,說「雖是軍師嚴令」,這是怕李逵不服叫嚷,又用這話替李逵分點責任,且將剛才對朱仝說的那句「卻是軍師吳學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一時定的計策」變相重複一下,進一步將責任推委坐實到吳用身上,「軍師嚴令」之後卻又是再一轉,不倫不類地扯出一句「論齒序他(指朱仝)也是你哥哥」,隨後話頭又轉到「且看我面,與他伏個禮」,「我卻自拜你便了」,抬出個人面子,軟壓李逵就範。宋江此處短短幾句話,連轉了好幾層意思,連哄帶騙讓李逵服了個軟,這段囫圇語活畫出宋江的奸猾與憊賴,正是強人本色。
最後,無論是厚也罷,黑也罷,總之宋江手腕頻耍,該架空的架空,該壓服的壓服,該拉攏的拉攏,又時不時地向平均文化水準偏低的眾好漢兜售童謠、「玄女」之類,終於使自己聲望如日中天,成了水泊梁山的真正寨主,而江湖之上,也漸漸地不知有晁,只知有宋。
於是,列位便可看到,事態發展到何種地步,一日金毛犬段景住這個北地的馬賊來到梁山,據他自己講,他從大金國盜了一匹「照夜玉獅子馬」,「江湖上只聞及時雨大名,無路可見,欲將此馬來獻與頭領,權表我進身之意。」不曾想馬卻被曾頭市奪去,「小人稱說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料那廝多有污穢的言語,小人不敢盡說。逃走得脫,特來告知。」段景住是否原打算要將馬送給宋江,此事不得而知,千真萬確的事實是,這個馬賊來到山上在晁蓋的大本營裡便公然宣稱,他在江湖上混,只聽說過及時雨的大名,得了寶馬,首先想到了要送給宋公明,言下之意,也只有宋公明配用天下至寶,其他人就免談了。段景住說得很自然,宋江聽著很自然,一眾頭領聽了也很自然,唯一不自然的就是晁蓋。
晁蓋終於帶兵出征了。他別無選擇,只有親冒矢石浴血而戰,才能為自己尋回早已失去的威名。然而不幸的是晁蓋竟而中伏,受了毒箭,一戰而歿。
晁蓋死了。宋江又費了番周折強拉武藝高強、班底全無的盧俊義上山,攻破曾頭市,再破東平府、東昌府,網羅足了連己在內的一百單八將,自己也終於名至實歸坐上山寨第一把交椅,標誌著他的強人事業達到了頂峰。
這樣說來,宋江也算是一個頗有心術的亂世奸雄,故而成就了他的一番江湖霸業。
然而,若與劉邦相比,就會發現,宋江畢竟還只是一個不徹底的流氓,壞就壞在他「自幼曾攻經史」,忠孝一念尚未完全消除,還要一刀一槍邊庭立功,念念不忘的是封妻蔭子、青史留名。他若果有桓溫那般「大丈夫生於世不能流芳百世便當遺臭萬年」的魄力,也許早就成為另外的人物。但是宋江卻終於沒有成為另外的人物,他的矛盾人格使他無可規避悲劇的宿命,最後經史教育形成的超我又壓服了強人的本我,追求不朽的願望戰勝了追求自由的意志,他招安了,無怨無悔地走上了毀滅之路,完成了水滸世界裡獨一無二的宋江的一生。
◎「胡椒」與內聖外王之夢
記得那還是很早以前,看過一篇小品文。說的是一位外國朋友來到一個中國人家裡吃飯,飯桌上,南方口音的中國人說了句:「湯裡有胡椒。」「胡椒」念成了「Fu-jiao」,老外卻聽成了「佛教」,大為驚奇讚歎:「東方人真神秘!連湯裡都有佛教。」
這個故事,可以作為文學闡釋的寓言來讀。「胡椒」代表的是作者意圖,「佛教」代表的是接受者自由的解讀,它很可能完全悖離作者的本意,但卻饒有興味,富有活力。
在下上面的漫說宋江,其實就是一種「佛教」式解讀。如果進行「胡椒」式的還原,就會發現上面對許多情節的分析,還可以做出另外一種解釋。比如說對晁蓋的分析:晁蓋得宋江報信後,夜半尚未走,那是為了安排美髯公朱仝私放晁天王的情節,好寫上朱仝一筆,為後面的情節打伏筆,卻忽略了從宋江報信到朱仝帶人來捕,時間間隔未免過長這一點,使得在下對作品進行封閉性閱讀,得出了晁蓋性緩這種「佛教」式的結論。又如唐牛為宋江頂缸,後面卻沒在交代他的下落,這是行文疏漏,當然可以分析作者這種疏漏背後的忽視眾生的民族心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原意並非借此寫宋江涼薄,以下其他分析不少可以以此類推。當然,「佛教」與「胡椒」相差太大,首先是作者行文粗疏難辭其咎。
作者塑造宋江這樣一個名動江湖的道德楷模,本意並不是要曲寫奸雄(作者還以為他寫出的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宋江),而是中國文人內聖外王的古老夢幻的折光。
《水滸》裡的宋江與《三國》裡的劉備相似,都不以個人的武技、智謀見長,都代表了作者這樣一種理念,靠個人「仁德」的品格,即可以超越武技、智謀,奄有一方天下,或統領一方江湖。這實際就是儒家尤其是孟子極力鼓吹的由內聖而外王的政治理念。
這種理念,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但經不住現實的考驗。《韓非子amp;#8226;五蠹》中早就說過,孔子天下聖人,學說風行海內,但只有七十二個弟子追隨他,而像魯哀公這樣的下才之主,只要身為君主,境內的百姓,沒有敢起不臣之心的,這說明民眾真正畏服的是權勢,就連孔子不也還得乖乖地給魯哀公做臣子?這就證明即使「聖」也頂不了什麼事,更別說由內聖而外王,完全是癡人說夢。
韓非子是對的。通觀中國歷史,大抵聖者不王,王者不聖,由內聖而外王,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即使是《三國》《水滸》想把劉備、宋江說成道德楷模,但也不得不寫劉備的賴荊州、奪益州,以及宋江屠村等毒辣手段,而一般讀者的接受,也多把劉備看做虛情假義,把宋江看作心懷叵測的亂世奸雄(在下並不是唯一做這種解說的人),這種「胡椒」與「佛教」間的差距本身,就是個意味深長、言說不盡的話題。
假如托塔天王晁蓋不死於史文恭箭下,將來梁山諸人將何去何從?水泊事業往何處發展?晁、宋關係如何?會不會出現天平天國楊秀清向洪秀全逼宮一幕?這實在是一個大難題,好在施耐庵先生運筆如椽,讓108名天罡地煞排座次前,使其死去,讓宋公明獨自領銜唱這曲大戲。
其實對晁天王而言,他對梁山大業所起的作用實在是有限,歷代流民造反,帶頭起事者先是因緣巧合,歷史潮流讓一些草根人士成為一代梟雄,但歷史自有其淘汰無能者的規律,最後幹成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領導人必有過人之處。
天下苦秦日久,陳涉吳廣等人為了活命首先起事,但最後成功的只能是漢高祖這樣目光長遠、廣納英才、知人善任的人,而其他時代使朝廷元氣大傷,遭受覆滅或幾近覆滅命運的造反帶頭人,要麼是如漢高祖、明洪武這樣的雄主,能駕馭眾人;要麼是張角、洪秀全這樣的教主,對眾人有一種類似神的感召力。
而晁蓋二者都不具備,他無非是鄉間一仗義疏財、任俠好勇的匹夫而已,即無宗教上的感召力,又無遠謀深慮及馭使群雄的權謀,他對梁山最大的功勞是「打響對大宋王朝的第一槍」,搞了個「智取生辰綱」,這一票買賣顯然沒有什麼政治方面的訴求,無非是覺得梁中書給老丈人蔡京的生日禮物取之不義,那麼劫之無妨。而劫生辰綱最大的功臣是吳用,之所以要依附晁蓋幹這個勾當,主要看中晁蓋在江湖上稍有威望,家中殷實,自己做著里正,在當地人脈關係不錯,因此以晁天王為首搶劫當朝太師生日禮物,安全係數高一點而已。和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和白勝相比,晁蓋還具備些做團伙老大的各方面素質。
後來事敗,幸虧宋公明哥哥通風報信,才倉皇逃到梁山。頂著被朝廷捉住殺頭的危險,晁蓋等人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上了梁山避禍,最後不得已激林沖火並了王倫,在和王倫屬下舊人相比,新來的晁蓋諸人無論在財力、武力上佔優勢,自然「新桃換舊符」,晁蓋做了老大。晁蓋做了老大,是陰差陽錯,並非他有什麼過人之處。晁天王從上梁山到亡於箭傷,他的鐵哥們其實只有阮氏三雄、白勝、劉唐而已。公孫勝是道士,曾經還一度脫離組織,以奉養老母為理由遠離江湖,最後被宋江再度請出了山;而吳用這樣的儒生是倚人成事的,自己不能領袖群倫,必須找一個有雄才大略的主公,晁蓋與宋江相比,宋江顯然更合適,讀書人和引車賣漿之流相較,考慮問題更加理智,因此吳用倒向宋江,不是背叛而是與時俱進的選擇。
和晁蓋相比,宋江少點英雄氣質,但正如項王比劉邦更像個英雄,而劉邦能成事一樣,比起晁蓋的匹夫之勇,宋江的統戰術、馭人術爐火純青,做過吏的宋江也更具有出眾的組織才能。宋江上山之前,梁山諸人還停留在綠林「粗放型」的經營模式,簡單地排定座次,幹得還是一般蟊賊的剪徑勾當,碰到什麼就搶什麼,搶完之後大家瓜分,沒有長遠的打算和較精細的策劃。——以晁蓋之能,是難以提升梁山這支造反隊伍的層次的。
真正能梁山組織成一個像樣的公司,非宋江莫屬。
從宋江殺了閻婆惜,避禍他走後,一路結交了柴進、武松、孔明、孔亮、花榮、鄭天壽、王矮虎、燕順等人,等到了梁山人劫法場,救出宋江戴宗二人,白龍廟英雄小聚義時,又增加了戴宗、李逵、張順、李竣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等人,這些人都是宋江帶到梁山的,此時宋派實力已經遠勝過晁派。新舊兩支部隊會師後,分成兩列站立,左邊是晁蓋的舊部,是林沖、劉唐、阮氏三兄弟、杜遷、宋萬、朱貴、白勝。這裡面杜、宋、朱本是王倫的部下,未必真心信服晁蓋,林沖的地位比較中立,以他的見識與武藝,誰的心腹都不會做,而白勝因為在大獄裡經不起嚴刑拷打,供出劫生辰岡的七人,誰然被吳用用計救出來,但形象已經不堪,最後竟然屈居108人最末。右邊站著二十七人,金聖歎在評點道:「中間只蕭讓、金大堅非宋江舊識。」此時,宋江儼然真正的山寨之主。
晁蓋讓第一把交椅也許是誠心出於感謝宋江的救命之恩,而宋江的婉拒的理由是:「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金聖歎斥之為「權詐之極」,成大事者不能沒有「權詐」,此時宋江心中自度論能力、功績和人緣關係,他已超過晁蓋,只是剛上梁山就謀了第一把交椅,眾人難以心服,必須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領導地位。
自宋江上梁山起,不管晁、宋二人之間如何溫情脈脈,兩人之間的矛盾已經種下了,鬥爭不可避免,這是由中國社會的政治傳統和權力鬥爭的規律決定的。在最高權力面前,所有的恩怨都不值一談。吳用和晁蓋上了梁山後,已明白所托非人,暗中留意能成大事的「大老闆」,從吳用用計劫江州法場,大約他心中所許的「大老闆」就是宋江。——吳用的立場改變,是宋江最大的勝利。「智多星」認可自己的領導地位,比起李逵動不動就叫著「打下東京,公明哥哥當皇帝」的忠心對宋江而言,有用得多。大家注意,宋江剛上梁山,公孫勝就提出回家養母,最後隱姓埋名,不與梁山人接觸。這顯然不因為他是出家人,生性淡泊可以解釋的,如是他就不會參與劫生辰岡了。可以解釋的理由是,在梁山上下慶賀隊伍壯大之時,他和吳用兩個聰明人已經清楚地看到「一山二虎」的局面,權力鬥爭的激化遲早要來,要麼像吳用那樣及時轉投宋江,而作為和晁蓋一起起事的入雲龍公孫勝,於心不忍,那麼只有遠離這個漩渦。
「文革」時全國掀起了揭批投降派宋江的熱潮,千夫所指宋江在逐步架空晁蓋,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把晁蓋和宋江之間的矛盾上升為路線鬥爭,也無不可。
宋江比晁蓋,最可稱道的就是他的「統戰」路線。梁山本來就是個大雜燴,幹什麼的都有,如果僅僅保證出身貧苦者的話語權,那麼自然要依靠阮氏兄弟、李逵這樣根正苗紅的人。——首先造反,也樂意造反的往往是這樣的窮苦人。但要使打家劫舍的流氓隊伍變成有組織、有規模的軍事單位,靠這幫人是不行的,必須擴大領導層,搞統一戰線。在這點上,做過押司、官場和江湖規則都明白的宋江顯然看得比晁蓋更準。
隨著秦明、呼延灼、柴進、花榮、黃信、徐寧、孫新等與舊體制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上了梁山後,梁山的基本力量發生了成份變化,所謂的「隊伍純潔性」更是天方夜譚,這時調整梁山的基本路線是必須的。「反貪官不反皇帝」是梁山人能凝聚最大多數頭領、能師出有名的最佳選擇。如果說阮小五剛劫生辰綱時所唱的「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只是底層人囿於傳統文化的不自覺表現,後來宋江的選擇就是梁山人為了求生存的自覺意識。
縱觀整部《水滸》,梁山人從來沒有併吞宇內、代替趙宋的雄心與能力。其原因是大宋朝比起其他朝代而言,商品經濟發達,市民階層的人數增多,官府的賦稅相當一部分出自商業、手工業、礦業,這和重農經商的其他朝代不一樣,因而官民矛盾、特別是普通農民和官府的矛盾較其他時代並不特別突出,大宋主要的威脅是外地入侵。比起西漢末年的赤眉、綠林,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唐代的黃巢起義,包括南宋在內的整個宋代,除了宋江、方臘、王小波、楊麼幾次地方性造反外,沒有席捲全國的大暴動。真正能給舊王朝雷霆一擊的暴動必須得天時、地利、人和,統治者已搞得民怨沸騰,用儒家的話來說,天命已經歸於別人;一地起事,如秦末一樣,天下便像點煙花爆竹一樣,到處響應,讓官軍難以應付;起義的部隊逐步掌握更多的資源,包括土地、可供後勤的百姓、傑出的人才等等。這幾點,梁山人都不具備,趙宋在天下普通百姓心中,並沒有完全失德,這也是康王南渡後,在能在東南建立新王朝並享國150年的緣故,大宋境內無隋末那種遍地狼煙的群眾基矗
晁、宋領導梁山諸人,大部分打的仗是防禦戰,是不得已的「反圍剿」,很少有主動的進攻,打青州、打大名府也是為了救人而採取的偷襲。葬送一個王朝的起義必須有大規模反攻,難道梁山人就不想打下東京坐龍廷嗎?只是歷史沒有給他們這個條件。宋江等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以招安為目標,以「忠義」為旗號,這是種現實的選擇。所謂樹忠義大旗,從來就是一種為了生存的手段,哪個時代的造反者有真的忠?真的義?
而晁蓋一直就是個沒有個明確目標的造反者,樂於過著當一天強盜搶一天糧、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這日子李逵這樣的人願意過,而越來越多如盧俊義這樣不得已造反的人,不願意一生都為草寇。隨著梁山戰略方針的調整,晁蓋便成為一個擺設,一個因為首義而成就的象徵符號,這個符號隨著宋江勢力的崛起,也越來越沒有用。
當朱元璋經過「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羽翼豐滿後,就感覺到小明王這個傀儡已經不需要了,便派部將鑿穿小明王的龍船,讓其淹死並徹底消滅龍鳳王朝的檔案;楊秀清等人靠洪秀全裝神弄鬼,稱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蠱惑眾多老百姓跟他們紫荊山起事,到了南京天朝兵強馬壯後,楊秀清就開始逼宮了。——這是造反者千古不易的規律,晁蓋若不意外陣亡,命運大抵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