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永遠處在黃昏中的世界,夕陽下一望無際的金色草原,風中翻滾的金色浪潮湧過我的腳邊。
如果不在這個世界雲遊,我就只能日復一日的守望著這片單調的金色。
有時候甚至會想,乾脆就學那個渾身黑色的傢伙,造一個偽魂頂替自己,然後陷入永遠的沉睡好了。
這漫長的三千年的歲月啊。
走過了無盡的路途,看過了各種風景,結識了各式各樣的人們,送走了無數的亡魂。見識過慘烈的戰爭,也經歷過太平盛世;行俠仗義處置過奸人惡霸,也因為好奇而充當過惡人的頭腦和爪牙;曾經為兼濟天下的宏願而激動,也曾經被某些寧可和惡魔簽訂契約墮入萬劫不復也必須要堅持的執念打動……這數千年的旅程確實精彩紛呈。
可儘管如此,專屬於我的世界裡都只有一片黃昏中的金色,這一點一直一直沒有改變。
所謂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我對於現世而言,就和時光一樣,是匆匆忙忙的過客。
每當產生這樣的感慨,我總是會想起那些被賦予了「黃昏的守望者」之名號的孩子們,我會不由自主的猜想那些孩子現在在哪裡,她們過得怎麼樣,是否也像我一樣忍受著和現世的脫離感,她們的世界是否也和我眼前的景色一樣單調而無趣。
當然,我知道這片金色的原野裡只有我能夠長存,而那些孩子的靈魂也從來沒有在我的面前出現過——原本我還以為,她們在和我一樣經歷過許多了之後,一定能夠比那些短命的人類存在得更久,可她們甚至連形體都沒能形成。
看來生存時間的長短並不是能否出現在我面前的標準呢。
又或者,那些被人類改造過的孩子們被取消了進入這裡地資格?在我眼前地這片金色之中,到底有沒有屬於她們的部分呢?我不知道。
黃昏的守望者。
其實仔細想來。這個稱號也挺適合我的。
一來是因為我守望著這片永遠處於黃昏中的原野。
二來是因為。我守望著以「黃金」為名的那個時代最後的落日餘暉。
羅倫斯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好沒有意義。
「啊啦啦,看來有人被黃金時代的祖先們的偉業嚇到了呢。還是說汝其實是被世界地真相嚇到了?可是,汝不覺得如果世界地構成真是如此,不正好可以解釋為什麼花鳥蟲魚這些同為生命地東西只能順應環境而人類卻可以改造環境這個問題了麼」
管理著那不存在於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金色之原的狼神少女瞇著眼睛,非常感興趣的盯著羅倫斯,那調皮地感覺讓羅倫斯幾乎是本能性的懷疑她剛剛告訴自己的一切都是用來調戲自己的謊言,可那也不過是一瞬間罷了,羅倫斯與眼前的少女一起旅行了那麼久,對她的性格瞭解得也算是相當透徹了——當然猜不透的地方依然是一抓一大把。但是少女剛剛那是為了逗自己而編出來的謊話還是認真地講述「世界地真相」。他還是分辨的出來地。
大概分辨的出來。畢竟對手可是一隻活了三千多年的狡猾透頂的狼呢……
而且從賢狼口中說出來的東西實在是太過奇幻了,放到那些由吟遊詩人傳唱的奇幻故事裡也足以被稱為超展開,如果承認了她所說的一切,那麼那些奇幻故事裡的妖精啊龍啊揮舞著雙彎刀的黑暗精靈啊就變得如集市討價還價的商人一般平淡無奇了。
聽到這一切之後產生懷疑。那簡直是作為一個人類的本分。
「突然聽到這些內容卻立刻毫不懷疑的接受的人類,這個世界應該還不存在,」狼耳少女似乎猜到了羅倫斯心裡的想法,卻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她面前的羊排在剛剛她發表長篇大論的時候就已經吃完了,沒東西可吃的少女抓起桌用來當下酒菜的花生米丟進嘴裡,一邊咯吱咯吱的吃得津津有味一邊繼續說道,「因為汝等人類本來就是以多疑而著稱的嘛。對自己的同類尚且懷疑再三。對咱這個異類說的話語保持懷疑態度那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賢狼的說法讓羅倫斯深有同感,作為商人。而且是一個混跡在非常危險的走私領域的商人,他對人類虛偽的那一面有著異常深刻的體會,就連他自己也都早已習慣被人唬騙或者唬騙別人。「不輕信任何事情」,這個信念已經深深的根植在身為商人的羅倫斯的心裡。可是奇怪的是,這次這個信條似乎不起作用了,雖然心理面依然免不了懷疑,但是羅倫斯知道,自己其實已經被少女說服了。
於是羅倫斯按住自己的額頭,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模樣對少女開口說道:「不要說得那麼肯定那麼冠冕堂皇啊,凡事都有個例外,我可是完全相信你的說法啊!」
正在就著花生米往自己嘴裡灌酒的賢狼稍稍停下動作,對故作深沉的羅倫斯眨巴眨巴眼睛,然後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汝果然是個老實人吶。」
這支快老成精了的賢狼多半已經看出來羅倫斯並沒有撒謊,那聽起來很像是在說反話的口吻應該只是平時調戲羅倫斯落下的習慣使然。少女稍稍將身體前傾,左手支著桌子撐著半邊腮幫子,右手開始把玩一直沒有用過的刀子她吃羊排都是直接撕的,沉默就這樣降臨了。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子,賢狼才歎了口氣,輕聲呢喃道:「咱和汝這種老實人還真是有緣。」
羅倫斯注意到少女的這句話讓自己心裡生出些許的不愉快,於是半自嘲的在心裡感歎:悲哀的雄性本能啊。為了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這種糾結中轉移出來,同時也是為了打破眼下這漸漸變得有些難堪的沉默,羅倫斯試著說些什麼:「話說回來,古代的人們還真是,怎麼說呢。還真是強大到讓人驚歎啊。他們竟然做出這樣子地事情……這根本就應該是神才能辦到地嘛!」
「確實呢,」狼耳少女似乎也很樂意有個話題可以擺脫沉默,羅倫斯的話音未落她就立刻接口道,「有時候咱也不免懷疑,那些人真的和現在的人類是同一個物種麼?啊,汝的眼神,看來咱剛剛無意間傷害到某人的自尊心吶,真是的,明明汝自己剛剛也說出來這根本就應該是神才能辦到的嘛這樣的話語啊!」
羅倫斯只能苦笑了,就連自己心裡這種很模糊的想法、這種一閃而過地感覺眼前地少女都能夠如此敏銳地察覺。不管黃金時代的祖先究竟是人還是神。眼前的少女確實是遠遠超越自己這種凡人的存在。
還好少女並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調戲羅倫斯。看起來她似乎陷入了對遙遠過去地回憶之中,就連聲音都因為突如其來的滄桑感而一下子老氣了許多:「不過呢,對黃金時代的人們和現代的人們之間淵源的懷疑也只是偶爾產生罷了,咱畢竟是活了那麼多年的賢狼。觀察人類的世界千年,不是咱誇耀,咱對汝等的瞭解絕對比汝等自己還要清晰。黃金時代也好,現代也好,人類從來未曾改變。
「不管是什麼時代,人類在總體都是貪婪地,汝等無止境地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從來不知道滿足。有了麵包就會想要抹麵包地黃油。有了黃油會渴望能在麵包裡多夾一片奶酪。穿麻布衣服會渴望棉布,穿棉布之後就會對絲綢垂涎三尺——汝等的慾望總是沒有止境。就算是在汝等的傳說故事裡被說成是貪婪的化身的狼,也是知道知足二字的啊!」
面對突然激動無比的「狼少女」或者說「少女狼」?,羅倫斯只能繼續苦笑,心說這傢伙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哪裡像活了三千多年的老妖怪啊,根本是小孩嘛!
「可是另一方面,」少女完全沒有理會羅倫斯心裡那點小九九,自顧自的講著,原本激昂的情緒也漸漸的平復下來,「咱又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這種貪婪,汝等人類才會創造出眾多的偉業,正是由於貪婪,人類才會造出越來越大越來越快的船,因為這樣能夠更快的獲取利潤,同樣是由於貪婪,人類製造出越來越精巧的機械,因為這樣可以讓生活變得更加方便……同樣的,黃金時代的人類之所以會制定出如此偉大的計劃也是因為汝等本性中的貪婪,已經擁有無限接近神的力量的他們想要得到更多,所以才會建造那座直通天際的巨塔,才會在塔鑲嵌那枚珠寶。
「阿瓦隆,黃金時代的古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理想之鄉,是所有人所期待的世外聖地,咱覺得命名的那個人一定是覺得,如果世外桃源不存在的話,那我們就自己創造一個。這是何等強烈的野心,何等貪婪的慾望,可是,咱依然覺得這慾望非常非常的了不起。」
「是啊,非常了不起。」羅倫斯點頭贊同,作為經常性的往返於下層空域之間的走私商人,他對天空的瞭解一點不少,從位於整個天際最高處的布裡多瓦中央大陸到下層空域底部接近無盡雲海的地方距離究竟有多遠他怎麼會不知道,而黃金時代的人們竟然建造了一座高度遠遠超過這個距離的巨塔,想不佩服不驚歎那是不可能的,而按照眼前少女的敘述,這僅僅是他們的偉業的開端。和祖先們比起來,自己的那些「宏願」顯得那樣的微不足道,所以他才會產生那種無力感,暗自感歎這些年來自己的努力到底算什麼。
「所以說,不管黃金時代的人多麼了不起,他們是人類這點是絕對不會錯的。自大而又貪婪的人類,永遠不知道滿足的人類,同時也是了不起的人類。」
羅倫斯不由得連連點頭,可是隨即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於是提問道:「這麼說來,你沒見過那些人。我是說。建塔的那些?」
「當然,」少女不悅的甩了甩頭地狼耳朵,然後白了羅倫斯一眼,「咱雖然已經很老了,但是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啊!而且說到底,咱和那只黑貓一樣,都不過是黃金時代地那幫自大狂的計劃的副產品罷了,而且還是計劃外的……咱正式誕生之後沒多久,那座塔就倒塌了,黃金時代咱也只趕了個尾巴。」
三千多歲的老妖怪聲稱自己「沒有老到那個地步」。羅倫斯只能再一次苦笑。他都不知道自己今天苦笑多少回了。
就在這時候羅倫斯忽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剛剛因為少女口中吐出的話語衝擊性實在太過巨大而被羅倫斯忽略了,從衝擊中擺脫之後,羅倫斯才再一次注意到它,並且發現這才是當下最重要的問題。他趕忙向狼神少女確認道:「你剛剛一開始說的話,就是開始說明世界構成和黃金時代的人地計劃之前說地那句,那意思是這個世界就要走到頭了,對?」
「也不一定,不過,汝等人類會遭到重創那是肯定地,」驚訝的表情在少女臉一閃而逝,隨後佔據少女臉龐的是和她的個性以及平時地做派完全不相稱的深沉。「想要獲得什麼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可是這個世界的鐵則啊,既然黃金時代的人們沒有支付代價。就只好由你們這些後裔來付了。」
羅倫斯再次受到劇烈的衝擊。
「安心,汝和咱在一起呢。」狼耳少女如此說道,那模樣那聲調意外的可靠。
可不知道羅倫斯哪根筋搭錯線了,他竟然張口問道:「為什麼你要找我?」
「因為咱樂意。」
少女隨性的回答讓羅倫斯不禁撓頭,他試著訂正自己地問題:「不,剛剛有些……表述誤差,我地意思是……」
「為什麼咱會再次和人深交,對?」少女端起酒杯,隨口說出了羅倫斯接下來的話語,然後很開心地看著羅倫斯尷尬的樣子,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雖然看著自己的心人一點點老去最後站在墓前暗自傷神是一件非常非常悲傷的事情,但是啊,汝在咱身看到悲傷或者痛苦了麼?實際那些東西很容易被時間抹掉的,最多也就百來年,再回想起來的時候剩下的就只有那些快樂的事情了,就算偶爾會想到佇立在墓前的情景,卻再也無法像那個時候一樣盡情哭泣。這麼說對死者固然不敬,但事實就是如此,相比之下,這數千年來一直未曾離開咱半步的寂寞,才是最可怕的吶!」
羅倫斯瞇起眼睛,再一次仔細的打量這眼前少女的面容——說老實話這個傢伙怎麼看都和「寂寞」二字扯不半點關係,可是轉念一想,一個人活幾千年,看著認識的人一個個老去最後掛掉,不寂寞才怪。想到這羅倫斯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想要靠過去抱住少女的願望,緊接著他就意識到,自己又該被嘲笑了。
可意外的是,少女這次只是露出賢淑異常的大家閨秀式笑容,用讓羅倫斯非常難為情的口吻稱讚道:「汝果然很溫柔,在咱看來老實又溫柔的人類男性是最棒的。」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羅倫斯努力的擺出一副嚴肅的模樣,輕咳幾聲之後裝模作樣的開口提問:「那麼,你突然對我說這些的最終目的,該不會是為了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人類男性?」
「當然不是,咱不是說了麼,反正不說汝很快也會知道。畢竟汝的船可是剛好帶著很可能改變世界未來的要素之一吶,那孩子的力量汝也見識過了?未登錄的新龍機神,而且還是和之前那些只有偽核的傢伙不同的新產品,不知道地軍的那幫傢伙得知黃昏計劃出了這麼個大紕漏會不會從墳地裡跳出來,咱可是很樂意欣賞下那個整天頂著一張苦大仇深的撲克臉總司令官那大驚失色的模樣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