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遙遠的故事。即使在我將要記述的年代看去,那個故事也實在是太過遙遠。
那個故事經歷的時間太過漫長以至於世界大多數人都將它完全的忘記,記得它的人也都忘記了它所代表的意義,忘記了那時的人們是為了什麼才讓它發生,那時的人們的夢想,那時的人們所堅信的事物,那時的人們所秉承的信念,統統都被忘記了。
過去的時間無法從頭再來,逝去的事物無法再次追尋,世界也好,人類也罷,本應就這樣走向被安排好的結局。
不,準確的說應該是還債。
借用一句下層空域的市井俚語就是: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過去的人們作為個體犯下的過錯,不得不讓人類這個整體來償還。
乍一看就是這麼回事,可其實不然,人類在這數千年的時間內,儘管文明有所倒退,卻一直在享受著前人留下的恩賜,現在,終於到了付賬的時候了。
這個時刻存活在這片天空之下的所有人類,為他們自己——以及曾經存活在這片天空之下的所有人類——付賬。
這本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可人類總是貪婪的,只想享受恩賜卻不想付出代價的人類不管哪一個時代都不少,所以白銀時代最後的歲月裡,人類歷史的星空才會如此的璀璨。
那些源自本性中的貪婪,卻最終披了名為「夢想」的外衣的信念支撐著那些人們,雖然站在身處赤鐵時代的我們的角度看過去,他們都不過是妄圖用螳臂來阻擋歷史那不可逆轉的滾滾車輪的失敗者,可是只要試想一下那象徵著各自的意念地戰旗飛揚在著蒼空之中的畫面,身處這等和平時代的我也禁不住心馳神往——
共和國檔案館第二十七任館長於共和歷371年
「最近咱這裡還真熱鬧。」
突然從少女口中冒出來的話語,青年走私商羅倫斯詫異的抬起頭,一臉不解的看著自己的搭檔——這名少女現在還是他們這夥人地頭子,沒有這少女的領導他們怕是跑不出雷歐納德的三號布下的天羅地網。
「你說什麼?」羅倫斯盯著少女看了半天,終於開口向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卻絲毫沒有把注意力從桌的羊肉面移開的少女問道。「什麼東西變得熱鬧起來了?」
「嗯,怎麼跟汝解釋好呢……」少女似乎在認真的思索著,她微微仰起頭看著船艙那木製地天花板,頭頂一對毛茸茸的尖耳朵輕輕抽動著,忽左忽右的甩來甩去,可在思索的同時,少女的手——或者說爪子。還在馬不停蹄的將羊肉從羊排撕下然後送進她那小巧的嘴裡,速度快得直讓人懷疑她地嘴其實比外表看起來要大十倍二十倍……
思考結束的同時,少女面前放羊排的盤子徹底空了出來,她一邊津津有味地舔著指頭殘留的油脂,一邊瞇起眼睛對自己的夥伴羅倫斯露出燦爛地笑容,然後問起了和剛剛的話題似乎關係不大的問題:「汝信不信教的?比如說天主教基督教阿三教什麼的……」
羅倫斯坦白的搖搖頭,傳說天地戰爭之前的古代諸神裡還有專門保佑商人和旅行者的,如果這個神現在還存在羅倫斯倒是不介意在自己地船給他造個祠堂啊聖壇啊什麼地。可問題是現在這個神不存在了,現存的所有宗教都不符合商人地利益,尤其不符合某種意義算是「壞人」的走私商人的利益,所以羅倫斯不信教。
狼耳少女似乎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不,應該說,如此瞭解羅倫斯的她會提這個問題原本就屬於吃飽了撐的,羅倫斯推測她之所以會這樣做多半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有「說明問題」的感覺罷了。
「真遺憾吶。」少女用完全不覺得遺憾的口吻和表情如此說道,話語的末尾還附送大口的、情真意切的長歎,「不過。就算不信教,汝也應該知道天堂之類的東西?」
「啊,知道。就是那個好人死後會去的極樂之地?」羅倫斯配合著少女的步調,點頭承認道。
「啊,對,就是那個玩意兒,汝知道的還不少麼,」少女露出自己的獠牙,用戲謔的聲調稱讚著自己的搭檔,同時將手伸過隔在兩人之間的桌面。將羅倫斯面前的那盤羊排拿到自己跟前。那不客氣的作風只是讓羅倫斯聳了聳肩,少女一邊撕扯新到手的羊排。一邊繼續解說,「咱管理的地方簡單來說就和天堂差不多,雖然有著許多差別,但是總的來說就是死人的靈魂消散的地方,或者說,是和現世相連的另一個世界。」
羅倫斯愣住了,直到少女指著他的臉笑得東倒西歪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嘴張得太大了,他趕忙闔自己那下垂得誇張的下巴,然後可能是因為不好意思而稍稍低下頭,讓額前的髮絲擋住自己的眼睛,因為察覺到剛剛有可能是面前這個自稱是賢狼的狡猾傢伙用來唬自己的謊話,羅倫斯開始試著反擊:「別說笑了,天堂什麼的都是由天使來管理的,就是那些有著漂亮的翅膀的溫柔姐姐,你身就算有翅膀,那也是惡魔的蝙蝠翅膀?」
「咱說過,咱管理的地方雖然也是死人的歸所,但是和天堂還是有許多差別的,汝剛剛沒聽咱的話麼?」賢狼少女悠哉游哉的吃著羊肉,「沒有那些美麗溫柔的天使姐姐也算是其中一個差別,說到底天堂也好地獄也罷都只不過是你們人類妄想出來的產物罷了,真實的世界裡根本就不存在那樣的地方
「咱管理的地方可是不管好人壞人一併照單全收,而且來到咱這裡的靈魂早都沒了形體,存在數秒之後就只能化作那片金色的一份子,這期間它能記起自己的名字就不錯了,享福也好,為生前的罪孽而接受刑罰也好,那都是形體還存在地情況下才能做的事情不是?」
羅倫斯發現自己的下巴再一次無可逆轉的向下垂,面對這番沒有任何預兆就一股腦兒的從狼耳少女口中吐出的話語。他除了張大自己的嘴巴來表示驚奇之外能做地事情就只有緊緊的盯著少女那紅色的雙眸——或者說,是他的目光被那雙眸緊緊的吸住,無法動彈。
「當然,也不是全部靈魂到了咱這裡都沒有了形態只能迅速的消弭,」少女似乎對現在的狀況很滿意,她臉的笑容讓人不禁以為她說這些不過是想欣賞羅倫斯驚異地表情,「汝猜那些靈魂強大到可以在進入咱的領域之後還能保持形態。甚至能和咱喝一杯茶的靈魂都是些什麼人的?」
羅倫斯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少女實在對自己提問,而他那轟然醒悟的表情又讓少女滿足的大笑起來,他用手扶著自己的額頭,故作深沉地同時擋住有些不好意思的臉,並且嘗試著回答少女的問題:「大概,是些好人?」
「好人?身為妓女,同時又是殺人無數地暗殺者少女算是好人麼?算了。那些到了咱面前還能將生前的意識和形體保持一段時間的傢伙裡確實有兼濟天下地大好人,但暴君殺手之類惡人的也不在少數。咱觀察了數千年,思考了數千年,都沒弄明白決定誰能出現在咱面前的標準是什麼,而且看起來,剩下的時間也不足以讓咱弄明白了。」
這一次羅倫斯總算是及時反應過來了,這大概要歸功於少女那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深沉面容,他稍稍坐直身體。鄭重的問道:「你說的時間是……時間不足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唄。原本咱以為世界還有百來年地時間,足夠咱再體驗一次戀愛,然後看著心人老去最後給他送終地悲傷之旅。但是現在看來,這個願望是無法實現了。要不然的話,誰會跟汝說這些啊。咱才不希望看到汝因為世界地命運而變得不像個正常人,作為戀愛的對象,汝就應該保持這種傻乎乎的模樣才好吶!」
戀愛?還有世界的命運?羅倫斯被徹底搞迷糊了,這是眼前的少女剛剛想到的新品種玩笑麼?是捉弄自己的新花招麼?「放心好了,」狼耳少女露出笑容,「咱可沒有捉弄汝,咱會忽然說這些,一方面是因為咱的領域裡突然跑進來好幾個有形體的靈魂。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反正照現在的狀況汝早晚也要知道。那還不如由咱來告訴汝,畢竟汝是咱選定的雄性吶!」
少女頓了頓。換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聽好了,羅倫斯喲,這個世界啊……」
每一次邁進這間巨大的工坊,男人都會心生敬佩。
整個工坊都體現出親自設計了這裡的一切的人心中的追求,簡潔實用卻又不乏創造性,這個世界沒有第二個工坊擁有如此緊湊的構造了,這個世界也沒有第二個工坊能用同樣數量的低階工匠和空間來達到如此高的產能,單單是這個工坊本身就是一個不朽的傑作,完全不輸給那些金徽們引以為傲的人形羽翼——就和那些船一樣。
不過現在整個工坊都陷入了沉寂,靜謐籠罩著那些排列在牆壁的火把投下的昏暗光輝中的工作台,男人的腳步聲單調的迴盪在這靜悄悄的空間中。
男人爬了工坊大廳最尾端的樓梯,彎起中指和食指輕敲樓梯頂端的那扇們,於是威嚴而蒼老的聲音在門裡響起:「進來。」
男人應聲推門而入。門的那一邊和工坊裡的昏暗截然不同,由光魔燈提供的光芒將整個空間照的如同白晝。
老人就像男人所想的那樣坐在巨大的桌後面,桌的一側架著設計精巧的繪圖板,兩米寬一米高的板子右側掛著對數尺和大號三角板等繪圖工具,此刻被夾在板子的白紙完成了一半地草圖清晰可見,而桌後面的老人也正盯著那設計圖,左手抱在胸前,右手則托著冒著煙的大號黑陶瓷煙斗。
「抱歉,打攪到您了麼?」
男人充滿歉意的鞠躬,老人卻搖搖頭。將目光從設計圖轉到男人那邊:「不,不必介意,我原本就不指望能完成它了,完全沒有靈感呢。畢竟原本以為要由我的曾孫子輩來完成的事情現在就擺在我面前了,在這事面前,就連一向喜歡倚老賣老的我都變得像年輕人一樣浮躁了呢。」
老人說話地時候聲音就和往常一樣如山巒一般沉穩,灌注其中的強大意念也如往常一般不可動搖。實在聽不出來半分「年輕人的浮躁」,而老人的臉龐也堅如磐石,就像雕刻在花崗岩的肖像一般。
「狀況如何?」老人將煙斗放到桌,然後將鼻樑的眼鏡摘下,從懷裡掏出手絹輕輕的擦拭著。
「艦隊的調動和集結還需要時間,召回各地翔士地工作也在進行中,目前為止一切正常。」
男人的報告讓老人臉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他再一次戴眼鏡。然後從身邊的椅子抄起自己的外套,邁開步子向男人走去,卻中途轉了回來,拿起被忘在桌的煙斗。
「老了,記性有點不行了。」老人一邊將煙斗裝進自己身西裝夾克的口袋,一邊搖頭自嘲道,「我最近總是夢見自己忘了個設計出來地新戰艦裝廁所。搞得船員們不得不每天在船舷排排站撒尿,那情景真有趣。」
說著老人將外套單手抓在左手掌心,一下子甩過肩膀。把這做工精良價值連城的長西裝外套像件行李似的搭在背後,右手則插進褲腰帶,看起來就像地球那個叫中國地國家的大城市街頭隨處可見的那些裝瀟灑地年輕白領或者年輕無業遊民。然後老人邁開穩健的腳步從向自己作報告的男人身邊走過。
他推開房間大門的時候,男人問道:「您要出去麼?」
「是啊,該活動活動筋骨了。」老人如此簡短的回答著,伸手熄滅了房間裡的光魔照明,燈光熄滅的同時,一隻大狗從房的某個男人看不見地角落裡鑽出來,緊跟著老人竄出了房門。
男人在狗之後離開房間,順手帶大門。而此時老人已經走下了階梯。沿著工坊大廳中間地道路穿過那些排列整齊的工作台,向著工坊地正門大踏步的走去。看起來歲月的風霜並沒能改變他健步如飛的習慣。
男人盯著老人的背影看了幾秒,才邁開步子追老人的步伐。
兩人一狗穿過工坊大門的時候,正好有風吹來,儘管夏天已至,夜裡的風卻依然帶著點寒意。
風撩動老人那斑白的鬢角,也讓老人手中的外套就如斗篷般在他身後飛舞,映襯著老人那不動如山的身影。
工坊的門外直接就是夜空,因為這工坊原本就是建立在高高的空港鐵塔之,在工坊門外的鐵走廊憑欄而望,整個城市盡收眼底。
由於是整個大陸的首府,就算在這對下層階級來說已經可以稱為深夜的夜裡,眼皮底下的這座城市依然通明,那閃爍著的點點光芒中隱約可以分辨出這是某伯爵的府邸,看起來正在舉行舞會,那是某個俱樂部,裡面應該滿是打橋牌的大商人和陪伴他們的漂亮姑娘……
不過這輝煌當中卻有那麼一片例外,將近一年前從天而降的大火燒燬了一部分街區,儘管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這期間籠罩著這個國家的動盪局勢卻使得那場大火留下的傷痕久久不能平復。
老人站在欄杆邊,俯瞰著這一切,目光中隱隱混雜了些男人讀不出來情愫,忽然他抬起頭仰望著天空。
「鳥兒飛起來了啊。」老人輕聲說道,儘管沒戴眼鏡卻依然用那周邊佈滿皺紋的雙眸打量著天空,似乎在追逐些什麼。
「是啊,」男人接過老人的話頭,「差不多貴族們的工匠團也該察覺到天空中的異常了。」
男人的話語讓老人的目光停止追逐空中四散飛走的鳥兒,轉而盯著天空中那顆新的星辰。
「阿瓦隆,終於找到你了。」老人的聲音中透著些許沉醉的意味,「終於找到你了,鑲嵌世界盡頭的高塔塔尖的明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