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頭一夜你就去書房睡,」七娘子語氣冷冽。「是嫌許家的笑話還不夠大?」
許鳳佳也許已經很厭惡她,也許非常剛愎自用,但他畢竟是個將軍,對許家內宅的鬥爭也不會一無所知。
新婚夜兩個人在洞房裡怎麼吵是一回事,甚至圓房不圓房都無所謂,但他進書房睡,就太下七娘子的臉面了。
新嫁娘沒了臉面,在夫家受人輕視,到末了,吃虧的還是許家六房。
許鳳佳的腳步就沒有再往外邁,半晌,他終於轉過身去,俯身拾起長劍,還劍入鞘,將它拍到了立櫃上頭。
「以後刀劍不要亂動。」他的語氣仍是僵冷的,但卻已經不再怒火勃發。
都不是孩子了,爭吵固然可以發洩情緒,但解決不了問題。
七娘子微微一點頭,衝他扯了扯唇,就算是暫時休戰,她低聲道,「我要洗澡,得叫人進來服侍。」
見許鳳佳似乎沒有意見,她便親自開門出去,喊了立夏進來,吩咐了幾句,立夏自然前去安頓妥當,不過一刻鐘功夫,在小自鳴鐘敲響十二點的鐘聲之前,七娘子已是洗漱妥當,在合歡床上安頓了下來。
許鳳佳似乎是慣了自己打理起居,他又揮退侍女,只留一桶熱水相待,不多時也自屋內出來,自顧自地掀被躺倒,背向七娘子,不多時就傳出了微微的鼾聲。
七娘子這才安心下來。
在這樣的情緒下行周公之禮,那肯定是一場噩夢。
她推了推枕頭,將長髮撥到胸前,安穩合目,或許是與許鳳佳的這一場對峙,實在是太消耗精神,她原本以為到了新環境,可能一夜無眠,卻是才閉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許鳳佳就將她推醒。
「今天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他面色沉冷,雖看不出不悅,但看著也決不開心。
七娘子默默翻身下床,立夏等人早候在一邊,進了淨房梳洗出來,她才想著問許鳳佳,「明德堂裡原來服侍的幾個人呢?」
許鳳佳搖了搖頭,不經意地交代,「西翼東翼用的人素來不同,西翼裡進出的都是我慣使的小廝,丫鬟沒有幾個,這幾年我在家的時候少,除了幾個灑掃婆子,西翼裡沒別人了。」
七娘子沉眉默默思索,輕輕地應了一聲,在桌邊坐下,和許鳳佳共進了一頓無言的早飯。
新婦進門,按理是要同一家人相互廝見,只是平國公要帶許鳳佳進宮謝恩,許鳳佳咬了兩個饅頭就匆匆而去,只撂了一句「老媽媽會來帶你」,就不見了人影。
他不在,七娘子反倒是放鬆了下來,她見天色還早,自鳴鐘才走到五點半,便一邊咬著栗子面小窩窩頭,一邊低眉沉思。
她和許鳳佳的這一場架還沒有吵完,只是兩人都叫了中場休息。
將來,是肯定還會再爆發衝突的。
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世子爺對她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的確,這優越感來得也很自然。他是世家嫡子,父母血脈尊貴,自身能力又強,看她這個庶女,自然居高臨下。
從前她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身在屋簷下,自己的一條命在大太太和大老爺眼裡,未必比得過許鳳佳的一隻手。對許鳳佳與許家人良好的自我感覺,她可以從心底不屑,但卻不得不承認他們也優越得很有道理。
但如今卻不一樣了。
嫡女的好日子在出閣前,庶女的好日子,卻在出閣後。
出閣前,生母掌權,嫡女金尊玉貴,同樣是姓楊的姐妹,她就硬是要尊貴幾分,人比人比死人,嫡女的心裡當然有優越感,日子過得就順心。出閣後,落差感一下就來了。新媳婦要受的苦,庶女忍得了,嫡女未必忍得下去。
庶女出閣前要處處小心,命賤如紙,誰看得不順,都能伸手揉搓。出閣後,她們的體面就代表了楊家的體面,不論父母都不會容許有人欺到楊家女頭上,和在家時的體面,沒有一點關係。就算大太太再不喜歡三娘子,若是三娘子被張家人排擠,一樣要為三娘子出頭,否則楊家體面何在?是以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這三個姐姐出閣後的日子,反而更加順心。
她雖然有個嫡女的名分,但在心底,是從沒有把自己當作嫡女看待的。出閣前說一句話都要三思,做一件事也要前瞻後顧,只因她沒有一個靠山,全憑她自己。
出嫁後,事情就不一樣了,她有了唯一一個,也是最有力、最名正言順的靠山:娘家。
前後兩世身若浮萍,在什麼時候,可以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七娘子心底怎能無數?從前日子過得謹慎憋屈,那是因為她沒有依靠。就算大老爺是她親爹,大太太是她嫡母,她也要像一個孤兒一樣行事,甚至於還要比孤兒更小心——她不能讓自己的不謹慎連累了九哥。
雖然以庶女的身份入主許家後院,雖然幾個妯娌的出身都要比自己更高貴些,雖然太婆婆先就不喜自己,雖然還有一個心機深沉,和自己有過齟齬的婆婆。
但既然已經出閣,七娘子是從來不打算逆來順受的。
笑話,親爹是閣老,嫡母是婆婆的親妹妹,表哥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許家還欠了楊家一個兇手……若是在這樣的時候還要低眉順眼,她就不是謹慎,是懦弱了。
再說,七娘子也沒有忘記自己對五娘子的許諾。
這個兇手,她是肯定要找出來的。
她沒有一點案件偵破經驗,要從細微線索下手,能力恐怕不足,更別說案件實際上已經過去一年半有餘,這足夠讓一個兇手好整以暇地打掃戰場,抹去所有痕跡了。
七娘子自然有自己的辦法。
以五娘子的性格,在當紅得勢之後,她會怎麼做?
順著這條路推演下去,自然可以發現得到,她最容易得罪的是哪個對手,又有誰的性格,更可能以殺人的辦法來消滅眼中釘……
老媽媽沒多久就到了。
「哎喲,」一進門就驚叫。「怎麼您還沒梳妝打扮……」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遞過去一個冷冷的凝視。
老媽媽頓時收聲,垂下眼,顯出了難得的不安。
雖說以她從前的作風,對老媽媽這種重臣,是肯定不會用這個態度的……但,那也是從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只是實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絕對的實力碾壓過所有反對的聲音。這或者是出嫁這件事,給她帶來的最大的好處。
她沖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登時會意。
「您不用著急,這不是還沒到卯時正麼。」她笑盈盈地將老媽媽拉到了一邊,乞巧與上元頓時擁上前,服侍七娘子換衣裝扮。
這兩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氣?都練就了一副伶俐手腳,不過一炷香時間,已是為七娘子梳起了髮髻,插戴了大太太搜羅來為她陪嫁的一套寶石頭面,紅綠寶石均大若貓眼,再套穿了纖秀坊京城分號加工趕製由二娘子相贈的金銀滿繡對襟長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對鏡自照片刻,又衝老媽媽微笑,「耽誤媽媽相候了。」
她先是坐著用餐,還不覺得什麼,此時一起身,行動無礙神滿氣足……老媽媽就覺得有些不對了。
新婦初試,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經過事的老人眼裡,步態中微微的滯澀,總是一覽無餘的。
只看七娘子前後走動步法輕盈,就能感覺出不對,更別說老媽媽最善觀女,只看七娘子眉宇間的神態,就曉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寵……
老媽媽是何等人物?她不動聲色,只是笑,「哪裡,夫人這把時點兒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為七娘子解說起來,「府裡太夫人起得早,素來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飯,午時睡午覺,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這些年來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時,幾個少夫人都在辰時給太夫人請過安,再給夫人請安。五少夫人因為料理家務,每天巳時、未時都在樂山居裡辦事。」
說到家務,她就掃了七娘子一眼。
話裡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來。
她微笑點頭,仔細地聽老媽媽的介紹。
「今日因著有喜事,一家人齊聚樂山居,獨缺了國公爺與世子爺是進宮謝恩去了。還有四爺人在西北沒有回來,大爺、五爺、七爺、八爺都在,當然還有三位少夫人。」
老媽媽又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時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這邊請——」
七娘子於是跟著老媽媽一道,重又踏進了飛簷斗拱雕樑畫棟的樂山居。
樂山居是小萃錦的中心,建築當然也特別完備,北方建築與江南不同,講求一個闊大,樂山居也是口袋房樣式,建築當然要更複雜些,堂屋較小,另有通道迴廊,兩邊都是房間,拿現代的建築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間辦公樓,樓道兩邊都是各式各樣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領進了樂山居東翼三間,一進門,頓時眼前一亮:這裡應當就是樂山居的會議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還不見人影,幾個少夫人卻是已經進了屋子,見到七娘子,都是一臉的笑,「六弟妹來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氣的笑容,逐個問好,大戶人家,面上的禮儀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婦,自然打扮得花哨,幾個嫂子相形之下無疑見絀,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頭頂轉了轉,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卻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裡,心底倒是對幾個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認識。
紙上得來終覺淺,大太太說得再多,也不比這幾個眼色,更能揭露幾人的性格。
不多時,又有幾個穿金戴銀的少女進了門檻,逐一問好過來,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禮——這是許鳳佳的庶妹們了。
許家不同楊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國公這一系的子女就有十多個,序齒的八個兒子五個女兒裡,二少爺、三少爺都已經不在人世,大姑娘數年前出嫁後死於難產,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個兄弟姐妹,只是男多女少,到了這種時候,屋裡就要比楊家熱鬧得多了。
七娘子剛和庶妹們互相引見過,幾個少爺又踏進門檻,由老媽媽導引,與七娘子先暫寒暄,正式的敬茶禮,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場再行。
大少爺許于飛同大少夫人,實在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安靜和順,他雖年過而立,但看著倒是與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輕,七娘子才一行禮,大少爺就請老媽媽扶她起身,又柔聲客氣了幾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處,夫妻喁喁細語,並不理會旁人。
五少爺許於靜就要熱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兩張畫,只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筆下的美人,五少爺卻像是唐人筆下的大漢,兩個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見過禮,他便一屁股坐在炕前相對排開的太師椅中,翹著腳叫屋內服侍的丫鬟,「快來給我捏捏腳!昨兒進宮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帶大,在樂山居裡,當然最自在不過。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爺許於潛算得上是許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個了,在許鳳佳參軍之前,他就已經打下了功名在身,這些年來積功升至千戶,以他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來說,縱有許家照拂,也要有相當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許鳳佳一樣長年累月地不在家,這就耽誤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還連個子嗣都沒有,抬舉的幾個通房也都一無所出。
四少夫人雖然還是那副得意樣兒,但在這兩對夫妻跟前,到底還是顯出了孤單。
又有七少爺、八少爺上前給嫂子見禮,眾人正是忙亂時,屋門口就傳來了許夫人的咳嗽聲。
自從去年那一場大病,許夫人險死還生後,她便很少出面應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兒晚上拜見的時候,見了她一眼。
待得眾人又見過了許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姍姍來遲,由兩個健壯的媽媽攙扶陪侍,進了屋子。
到底樂山居是她的地盤,太夫人一進門,氣氛就靜了下來,由許夫人為首,眾人都上前見過了太夫人,才輪到七娘子這個新婦逐一敬茶。
平國公不在,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幾個僕婦端了泥金小盤,盤裡放著黑兔毫沉口小蓋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團上給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禮,又端起小盤裡的蓋盅,端上前脆聲道,「媳婦給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長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時,竟並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穩穩,只抬眼看著倪太夫人,靜候她的反應。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面子,她一點都不奇怪。
許鳳佳前後兩任妻子,都是楊家出身,這固然有時勢因素,但也是許夫人貨真價實的勝利,倪太夫人不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怎麼對得住與許夫人相爭的這多年恩怨?
屋內一下就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著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許夫人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沒了聲息。
沒想到許家內部居然鬥得這樣厲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裡的茶碗,卻依然端得很穩。
倪太夫人的神態倒是漸漸地軟和了下來,她終於伸手來接七娘子手裡的茶,張開口,似乎要說些什麼。
七娘子卻就勢一送,就將茶碗擱到了倪太夫人身側的小几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禮,便起身轉向許夫人,跪下給許夫人行禮。
「新婦見過母親。」她的聲音格外的甜脆。
許夫人於是欣慰地笑了,這張因常年病痛略帶了憔悴的臉頰上,罕見地露出了歡容。
「好,好。」她傾身接過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這一進門,娘心裡就踏實多了。」
一年前二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似乎早已經為許夫人所忘卻。她臉上浮現的,乃是貨真價實的欣喜歡悅。
七娘子又再大膽地掃了室內一圈。
屋內眾人,反應各異。
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這一招投石問路,果然在池裡激起了重重漣漪,叫眾人或多或少,都給出了回應,現出了面具後的真容。
作者有話要說:唔,今晚吃了一個期待已久的桂美軒雲腿白餅
好——————————————吃——————————
幸福感爆表的同時,我要羞愧承認,我這幾天一直在看文,一個字都沒寫(SadF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