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備區 正文 化小
    七娘子頓時眉頭一皺,停住了腳步。

    大太太心痛亡女,不肯善罷甘休,也不出奇。

    若換做自己是她,只怕此刻許家的所有人都成了痛恨的對象,親戚反成寇仇,幾個可能的兇手,更是恨不得逐一凌遲致死,才能一洩心中痛恨,告慰五娘子天上亡靈。

    可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四個字,是最有**力,也恰恰是最難辦到的,五娘子若是沒有留下兒女,倒也罷了,偏偏眼下還有兩個姓許的小外甥,才出生十天就沒了娘……

    真是人間慘劇!

    七娘子深深歎了口氣,像是要把一切不平鬱憤都歎出口,才輕聲吩咐立夏,「去找牛總管,請他到孫家傳個話,把二姐並二姐夫請過來坐坐!就說太太哀痛過度,已經迷了心竅,還請二姐來幫著勸勸。」

    雖然在家守孝,沒有大事不能出門,但親妹妹去世,這事已經夠大了,再說,現在明擺著大太太過度悲痛,已經失去理智,口口聲聲要上許家,和許家人拼了……

    立夏急忙應下,匆匆加快腳步出了院子,七娘子再歎一口氣,才加重腳步,進了屋子。

    東裡間內已是亂作了一團,大理石屏風歪倒在地,帶得黑檀木的小圓桌也歪歪倒倒,上頭的青瓷茶具已是碎了一地,大太太蓬頭垢面狀若瘋虎,雖被幾個媽媽聯手抱住,但仍不斷掙扎,不時大叫,「誰敢攔我!和他們拼了!」看著,已有了幾分瘋意。

    大老爺滿面寒霜,一身的裝束被茶水濕了半邊,手扶多寶閣,還在和大太太鬥嘴,「你拼,你去拼,你看看能拚死幾個!」平日裡的相敬如賓,已是蕩然無存,

    七娘子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她抬高了聲音。

    「爹,娘!現在是吵這個的時候?五姐屍骨未寒,兩個小外甥前程未卜……不找出兇手,只怕不幾月又要有喪事,未足歲的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

    她清冷的聲音,一下就讓大太太的掙扎之勢,為之一緩。

    七娘子連忙又給小丫鬟飛眼色,輕聲敦促,「還不快把權先生開的藥端上來?」

    好容易軟硬兼施,半是勸半是灌地給大太太餵了藥,不片晌藥力發作,大太太繼續昏睡過去,場面才得到控制,七娘子又請示大老爺,「昨日娘就昏過去幾次,如今神智又是這樣……是不是該請權先生來扶扶脈?」

    大老爺一臉的不樂意,半天才點點頭,吩咐立冬,「叫張總管拿我的帖子出去……如果權子殷不在宮裡,那就一定在香山別墅,兩頭都問問!」

    屋內這才有了章法,丫頭們上前收拾屋子,又請大老爺進淨房換過了衣裳,兩父女在東次間裡對坐著,一時竟是相對無言。

    大老爺面上滿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怪七娘子,「昨日的事,我都聽過了,你也太不懂事!」

    七娘子倒是未曾想到自己反而會被責罵,不禁一怔。

    就抬眼看向了大老爺。

    大老爺一臉的陰霾——這個前任封疆大吏,如今的閣老,似乎也已經因為女兒的夭折而亂了方寸。

    「小五嫁到許家,就是許家的人了,你當著你三姨的面請權子殷嘗藥,不是不信你三姨是什麼?兩家關係本來就尷尬——」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一抬頭,第一次打斷了大老爺的話。

    「五姐也是您的親生女兒!」

    她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大老爺。

    從前在西北,大老爺對九姨娘與自己不聞不問,她也從未責怪過自己的父親。家裡女兒多,難免照管不過來,七娘子對大老爺沒有一點感情,所以也就沒有期待。

    這些年她也感念大老爺供給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她要得少,大老爺給得雖不多,七娘子卻也滿足,是以兩父女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年相處,總不是沒有情分。

    但大老爺的這句話,實在是將他的自私,一展無餘。

    大老爺頓時啞然。

    他細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你以為小五就這樣青年夭折,父親心裡不痛?你以為爹心裡沒有小五?」

    他又壓低了聲量,「可楊善衡你要是以為,什麼事能憑著性子來,那我就是全看錯你了。你三姨難道不知道小五的死有蹊蹺,她難道不知道私下查證那碗藥的不對?犯得著要你越俎代庖,當著眾人給她沒臉,把醜事活生生地扒拉出來由著人議論,讓你娘發起瘋來要和許家翻臉?平時看你是個好的,怎麼到了關鍵時候只會壞事!日後兩門親戚,還怎麼走動?!」

    七娘子冷冷地盯著大老爺,慢慢地吸了一口氣。

    她這才知道大太太為什麼這樣看不起大老爺。

    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想的還是不能給許夫人添不自在,不想和許家翻臉……

    她一直知道多年來獨自謀生,已經讓自己冷靜得近乎冷血,有時候,也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些。

    可對著大老爺,七娘子才知道什麼叫做冷酷。

    或者在大老爺心裡,除了九哥,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後,即使是親女兒的死也一樣如此吧。

    「三姨畢竟是許家主母。先且不說病得厲害恐怕無力找出兇手,就算是三姨強打精神偵破了此案,」她的聲調清晰冷靜。「五姐的死,主使者無非就是那麼幾個,不是兒媳就是長輩,三姨再疼五姐,也不可能為了她和親家決裂。怎麼原來爹覺得,害死五姐的兇手只消受一點懲處,這件事就算完了麼?」

    話中的不屑,清晰可聞,大老爺又哪裡聽不出來。

    他眉頭一跳,嘴邊的幾絲肌肉也有些抽搐,「要讓一個人受到懲罰,也未必一定要把事情鬧大!」

    七娘子猛地咬了咬舌尖,心知看法不同絕無調和可能,再說下去,只是徒然添亂,她咬住了就要出口的反駁,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輕聲道,「小七資質駑鈍,不若父親思慮周詳,料敵機先。只可惜父親當時並不在場……」

    她硬生生地吞下了後頭的諷刺。

    大老爺顯然餘怒未消,雖沒有聽出七娘子話裡的意思,但卻也還要再說什麼。wWw.b111.net

    他看了看七娘子平靜的容顏,忽然間又心灰意冷。

    女兒大了,早過了仰自己鼻息過活的年紀。

    真要鬧翻了,把往事再翻出來說,反而又鬧得不清。說到頭,誰肚子裡沒有委屈?

    「算啦。」他擺了擺手,「現在還是先緊著你娘來吧,等權先生來把脈了再說!」

    話聲剛落,牛總管又進來回報,「平國公送了帖子來,說是要上門拜訪……」

    大老爺忙起身跟著牛總管疾步外出,也顧不得再搭理七娘子。

    七娘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疲憊地握住臉,將臉埋到手中,半天才抬起身,試了試額溫。

    立冬才端了茶進來,見七娘子的動作,反而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七娘子這是……」

    「我有一點兒發燒。」七娘子力持鎮定,「得先回去歇著了,你給梁媽媽傳個話,讓她請個大夫來為我開一帖藥……」

    立冬上前一試七娘子的額溫,不由大驚,忙扶住七娘子往炕上躺,一邊輕聲道,「是是,這就叫人請去,您先睡一會,別著急,別著急……」

    七娘子於是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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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醒來的時候,已是鼻塞面熱,一起身先打了兩個噴嚏,腦袋倒是清醒過來,只覺得後腦勺針扎一樣疼,耳邊還有些嗡嗡的響。

    一動就有兩個人過來扶住自己,又有人輕聲勸,「姑娘張口喝些水。」

    七娘子張開口,徐徐飲下一盅帶了杭白菊味道的清水,低聲問,「我燒退了?」

    立夏聲音裡不由帶上一點崇敬,「權大人來紮了兩針,燒就退了。」

    她頓了頓,又道,「權大人還說,請姑娘不要過於悲傷……您的性子本來就沉潛,有什麼情緒不發作出來,全積鬱在心裡,很容易就憂思成疾,這樣的燒再來幾次,好容易將養回來的元氣就更弱了。」

    七娘子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權仲白就像是神仙中人,說的話都是對的,都是好意,可自己俗人一個,俗務纏身,又怎麼可能做到心無憂慮。

    「替我謝過權先生沒有?」她靠回枕上,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要不是他開出的方子,咱們恐怕連現在的身子骨都沒有呢。」

    立夏會意地一笑,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私底下已是為您轉致謝意了。權先生說,醫者父母,這是他該當做的。」

    又露出了些許憂慮,沖帳幔外頭努了努嘴,「咱們沒有搬動您……二娘子方才帶著二姑爺回來,剛才哭了一通,現在正在和太太吵架。」

    七娘子一怔,這才聽見了帳幔外頭隱隱約約的聲響。

    二娘子的聲線,赫然便在其中。

    她似乎很激動,聲調高亢而冷酷,大太太卻是不管不顧地大喊,雖然聽不真說的是什麼話,但七娘子不必聽,也知道兩人吵得肯定是五娘子的死。

    忽然間,她有些不大肯定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

    旋即,她又想起了倪太夫人的笑。

    七娘子的眼神頓時就冷硬了起來。

    就算許夫人再想為五娘子伸冤,頭頂還有一個婆婆,名門望族,視名聲如命,她未必能有魄力追究下去。

    自己不鬧開,恐怕五娘子白死的幾率,佔了五成。

    餘下的五成,還要看許鳳佳能不能及時回來——以他的性子,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但廣州距離京城太遠,就算他星夜回京,也未必能找到蛛絲馬跡……

    答應了五娘子要找出真兇,她就從來沒有打算把此事輕輕放過。

    只是大老爺的那番話,一下又回到了七娘子的腦海裡,讓她再度有了歎息的衝動。

    「人生真是難!」她輕聲和立夏感慨,「要找到一條兩全的路,談何容易!」

    立夏面帶不解——是啊,她再聰慧,對大老爺的瞭解,也未必有自己的幾分之一。

    七娘子就又歎了一口氣。

    帳幔外的聲響一下小了下去,不久,輕輕的腳步聲踱進了東次間,立夏起身行禮。

    「二娘子。」

    二娘子掀起帳幔,一雙含煞眼,就出現在了七娘子眼前。

    姐妹倆對視一時,居然都是**語無言。

    「二姐。」七娘子再歎一口氣,輕輕地叫。

    二娘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本來容貌不過清秀,此時已有二十五六歲,雖然青春正盛,但面容刻板,已是有了侯夫人的威儀。

    這一哭,反而顯得格外年輕,看著就像是二十剛出頭的年歲,好似一個剛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對什麼事都心中無數。

    七娘子不由得陪著落了幾滴淚,立夏就大皺其眉,上來勸,「權先生說了,您現在可不能哭,一哭恐怕又要發燒……」

    二娘子就忙擦了擦眼,強笑,「是我不好,反倒來招七妹。」

    兩個人就又怔怔地相對而坐,都不知說什麼好。

    立夏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半坐起身,從東裡間的方向擺了擺頭,對二娘子挑起眉,做詢問狀。

    二娘子就苦笑,「聽說是娘親自把那碗藥餵給小五,是以格外不能平復心情,雖說經過勸說,已是打消了親身前去鬧事的念頭,但到底還是派了王媽媽過去……我攔都攔不住!」

    見七娘子詫異,又解釋,「娘叫王媽媽代她從太夫人開始罵,罵太夫人管家不嚴,教出了狼心狗肺喪盡天良的家裡人,叫小五白白……送了命。」說到最後幾句,聲音中又現了哽咽。「還要王媽媽去罵三姨,不過我想,王媽媽就算敢真罵出口,也是一定不敢罵三姨的,事情,還不算太難看。」

    五娘子真是一脈嫡傳,盡得了大太太的性子。

    七娘子沒想到大太太著急起來,也是這樣的蠻不講理,面子兩個字,竟是全顧不得了。

    雖說痛快,但究竟於事無補,上門辱罵平國公的母親,是對許家面子嚴重的冒犯,就算平國公夫婦不介意,許太妃也未必不介意。

    七娘子就沉下眸,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真是有多少無奈!

    「恐怕王媽媽也未必敢……」她字斟句酌。

    二娘子苦笑,「若是不罵就要被賣,她不敢,也得敢了。」

    只看二娘子臉上的苦笑,就曉得她也拉不住大太太了……如今的大太太,就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已經被激起血性,不殺戮一番,是絕無法冷靜下來的。

    七娘子想說些什麼,卻發覺自己的言辭,居然如此蒼白無力。

    人的生死,並不是幾句寬慰的言語可以掩蓋的。

    恐怕就算許家人誠心賠罪,大老爺也一意緩和,許家與楊家的關係,從今往後,依然要走低一段時間了。除非許家人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教出兇手,這兇手,還必須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行兇理由……

    她在許家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已經賭上了許家和楊家之間的聯盟關係!

    以大老爺的性子,只是責怪七娘子幾句,都算是客氣的了——改革在即,楊家面臨的壓力本來就不小,再和許家疏遠,只怕更是孤立無援了。這,畢竟是關乎整個楊家的大事。

    可五娘子還那樣年輕!

    「二姐……我……」她不禁低聲問。「我在許家,是不是……做錯了。」

    二娘子一怔,她並沒有不解,顯然是早已瞭解了事情經過。

    ——就深吸了一口氣,坦然地看向了七娘子,「若我是你,我會做得比你激烈百倍。」

    是啊,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

    想到了在西北的那一夜……

    她輕輕一甩頭,掐了掐虎口,讓輕微的疼痛幫助自己冷靜下來。

    事情,要一項一項地辦。

    「眼下就看許家的態度了。」她輕聲下了結論。

    二娘子攥緊拳頭,垂頭輕輕地將手擱在了大腿上,神色陰霾。

    「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不要說娘,我,都不會罷休的。」

    她又放開手,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區區一個太妃,很了不起嗎?我們家在宮裡,也不是沒有能說得上話的靠山!」

    七娘子忽然意識到,雖然楊家看似危機四伏,比不上許家根基深厚,但恐怕許家還未必敢真和楊家撕破臉皮。

    她料想得不錯。

    五娘子的頭七一過完,許家就派人送了真兇上門。

    或者,該稱為最適合的兇手,更合適些。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吃了魚頭燒豆腐和粘稠的粥,好吃好吃。還有酸菜炒苦瓜也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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