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酸痛,四肢乏力,這是半月之後楊天行甦醒過來時的感受。他緩緩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粉紅色的紗幔,聞到的是淡淡的幽香,目光微微往下移,便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大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華被。
正當他感到奇怪時,忽然從身旁傳來了一聲驚喜的呼喚:「爹,您醒了。」
熟悉的聲音讓楊天行一陣心顫,他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張清麗脫俗,卻又滿面憔悴的臉孔,而臉孔的主人正坐在床邊,又驚又喜地看著自己,那雙略顯紅腫的美眸中分明騰起了陣陣水霧。
楊天行看了她好一陣,眼中既有欣慰又有疑惑,良久才感歎道:「月兒,你現在變得連爹都不認識了。」
原來,站在床邊守侯著他的正是他的女兒冰月,除此之外,尚還有花茵和紅蓮這兩個貼身侍婢也在屋內。
冰月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抬起皓腕將楊天行露在華被外的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又哭又笑道:「爹,您說什麼呢,無論月兒變成什麼樣,我都是您的女兒啊。」
眼見老爺與公主父女相見的感人場景,花茵和紅蓮兩人也是眼角濕潤,相互看了看,默默地退出房間。
楊天行心裡一陣感動,看了看四周,疑惑地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冰月微微一笑,道:「是韓叔叔把你帶回魔宮的。」
楊天行微微一怔,心裡泛起一股難言的滋味,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麼。
冰月看著楊天行再度微笑道:「爹,素姨和鳳姨也都在這裡,她們此刻都在姑姑那裡,過上片刻她們也會來看您的。」
楊天行聞言吃了一驚,道:「她們來魔界做什麼?」他記得白素素和朱鳳應該是在凡界的奧魂大陸。
冰月眨了眨眼睛,俏皮地道:「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來找爹的了。」
楊天行似乎怔了一下,嘴角緩緩溢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旋又似想到什麼,只見他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華被,環目四顧,口中道:「夜月呢?」
冰月很少見楊天行如此緊張,不由奇道:「爹,夜月是誰?」
楊天行沒有理會冰月的話,而是赤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在沒有找到鳳凰後,這才轉身對著冰月問道:「月兒,你有沒有看到一隻很美麗的怪鳥?」
冰月歪著頭想了想,隨即美目一亮,看著楊天行歡喜地道:「您說的是不是一隻鳳凰?」
楊天行急忙點了點頭。
冰月看了看楊天行,輕蹙秀眉道:「韓叔叔怕它影響你療傷,把它帶走了。」
楊天行正待說話時,忽然門口邊腳步聲響起,他抬眼看去,卻是眼前一亮,但見白素素、朱鳳和凌艷三女走了進來,看到楊天行時,三女都是又驚又喜。
楊天行愣在那裡沒有說話。
反倒是冰月顯得頗為歡喜,拉了拉楊天行的胳膊,輕聲道:「爹,還愣著幹什麼,素姨和鳳姨來了。」
楊天行似乎被拉醒過來,看著面容明顯憔悴了許多的白素素和朱鳳,只覺得滿嘴的苦澀,硬著頭皮笑道:「素素,鳳兒,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
白素素和朱鳳都沒有說話,緊咬著朱唇,只是死死地看著他。
楊天行心裡一陣莫名的緊張,看了她們一陣,便不自覺地移開了目光,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此時,他彷彿有些心虛,又彷彿似在逃避。
白素素和朱鳳見到楊天行的反應沒來由的一陣心酸,曾幾何時,他們之間變得如此陌生。
白素素凝視著他,平靜地道:「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再來見我?」
白素素的聲音平靜得有些嚇人,至少楊天行是這麼認為的。他看了看白素素,心裡湧起一陣不暗,惶急地道:「素素,我……」
沒等他說完,白素素就冷冷地打斷道:「你不必再說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說完,見楊天行一陣錯愕的樣子,又淡淡地道:「天行,你知道愛一個人如果到了極限的話會變成什麼嗎?」
楊天行心裡的那股不安越發的強烈,他想要辯駁什麼,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窩囊透頂,從皮膚一直到骨子深處。
屋內,有白素素淡淡的聲音迴盪:「會變成恨,刻骨銘心的恨。」
楊天行聞言似被雷劈中一般,嘴角一陣抽搐,他看著眼前這個心傷的女子,心裡沒來由的生出一絲卑微和膽怯,他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不敢面對那雙深深失望的眼睛。
場面一下子冷清下來,冰月和凌燕似乎都不曾想到白素素會說出這般話來,一時都怔在了那裡,而朱鳳則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楊天行,沒有說上半句話,只是,在楊天行移開目光的那一刻,她的眼睛裡分明也閃過一絲哀傷。
白素素看著楊天行,看著那雙四下躲閃的眼睛,就如同看著自己做過多年的美夢一個個地在眼前化成泡影,在她心裡,楊天行變了,變得那麼的陌生,變得讓她不敢去愛。
終於,她深深地呼吸,撩開了那縷一直遮掩著半邊玉容的蒼絲,淡淡地道:「我愛了你這麼多年,從沒有後悔過,但也夠了,我不想再愛下去,不想再苦苦地等待一個不可能的結局。天行,從今往後,你要自己保重,願你早日找到心中的那份執念。」
話一說完,她深深地看了楊天行一眼,彷彿要將她愛了這麼多年的男子的容貌刻在心裡,然後,她轉過身去,向著門口走去。
身後,傳來楊天行焦急的聲音:「素素,你要去哪裡?」
白素素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望了望門外湛藍的天空,淒然一笑,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去我該去的地方,那裡有山,有水,也有……」她沒有再說下去,繼續朝前走著,腳步緩慢,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身後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白素素邁著艱難的腳步,花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才跨過門檻,她眼裡依稀還有著那麼一絲期待,但最終也在沉默中緩緩隱去。
下一刻,她再也沒有猶豫,飄身飛起,化作一道白色的長虹衝向天際。
不遠處的一條長廊上,韓一嘯和赤月空默默地望著天空。
赤月空歎息一聲,道:「白素素倒不失為一個敢愛敢恨的奇女子,可惜了。」
韓一嘯轉過頭來看了赤月空一眼,淡淡地道:「如果韓某是她,也會像她這般做。」
赤月空一陣沉默,良久才感歎道:「哎,天行老弟的命也真夠苦的。」
韓一嘯聞言哼了一聲,神色變得極為難看,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
屋內,楊天行呆呆地望著天空,白素素的身影業已消失不見,只有她臨走前說的話還依舊鼓蕩在他的耳邊,久久不散。
凌燕看了看楊天行,低低地一歎,走近他身邊說道:「大哥,你為什麼不留住她?」
楊天行沒有轉頭,聲音變得有些傷感,喃喃地道:「留住又能如何?」
凌燕怔了一下,看了對面的朱鳳一眼,歎息著沉默了下去。
楊天行從天際收回目光,眼中似有無限的感慨,看著凌燕輕聲道:「讓她去吧,對她來說這是或許一種解脫,我…我並不值得她愛……」
「啪」的一聲脆響,他話還沒說完,便覺得眼前黑影一閃,緊接著左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生疼,一股大力傳來,腳下一陣踉蹌,眼冒金星,腦中一片嗡嗡作響。
一個渾厚冷淡的聲音緊跟著在耳邊響起,帶著一股難言的怒氣:「混帳東西,人家死心塌地地愛了你這麼多年,到頭來你竟然說出這種話?」
眼前的視線在一陣混亂之後漸漸變得清晰,楊天行愕然發現韓一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前,正陰沉著臉瞪著自己,在他身後,赤月空也是一臉痛惜之色。
楊天行直覺是被韓一嘯打了一巴掌,不由愣愣地道:「大哥,你……」
房間裡的人都驚呆了,凌燕和冰月都一臉震驚地望著楊天行,他的左臉已經高高地腫起,上面浮現出五條清晰的指印,看上去觸目驚心。就連朱鳳也是一臉的訝異,怔怔地看著楊天行的臉。
韓一嘯凝視著楊天行,冷冷地道:「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也不配去接受別人的愛。早知道你修行後會變成這樣,當年還不如去做你的強盜,那樣你至少還有些追求。」
楊天行呆住了,看著韓一嘯愣愣地道:「大哥,我……」
韓一嘯繼續著他與生俱來的霸道風格,不留情面地打斷道:「看看你現在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又怎配做我韓一嘯的兄弟。」
楊天行只覺得猶如被利劍穿心,這二十年來,他還是首次聽到韓一嘯說出這樣的話,心中既感震驚又覺羞愧。
他垂下頭去,沉默著,如同一個千古罪人。
韓一嘯似乎仍然盛怒未平,魔瞳中射出森冷的寒光,顴骨有節奏地蠕動,再加上他臉上密佈的奇異龍紋,讓人看上去分外的恐怖。
眼見韓一嘯一副怒氣勃發的樣子,有心想要替楊天行說幾句好話的凌燕和冰月也都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倒是赤月空看得有些不忍,在韓一嘯身後說道:「韓兄,你先別忙著發火,且聽聽天行老弟有什麼要說的。」
既然是赤月空發話,韓一嘯多少還是要給點面子的。他看了楊天行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將目光移了開去。
楊天行先是抬起頭來感激地看了赤月空一眼,隨後望向韓一嘯時又有些畏懼,張了張嘴,幾度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沉默著沒有說話。
韓一嘯看了楊天行幾眼,臉色越發的陰沉,只是他並沒有繼續責備楊天行,而是岔開了話題問道:「上次把你打傷的那個白衣人是誰?」
楊天行呆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韓一嘯,低聲道:「他是光明右使趙寒水。」
「光明右使?」幾乎是同時,韓一嘯和赤月空都發出了一聲驚疑的輕呼。韓一嘯與赤月空對望一眼,冷哼一聲,魔眼中神光炯炯,沉聲道:「好個光明右使,招惹到我韓某的頭上來了。」隨後,他又看向赤月空說道:「赤兄,光明左右使先後在仙界和魔界出現,你有什麼看法?」
赤月空沉吟了片刻,道:「根據傳聞,光明左使獨孤閻在凌霄宮前被戚戰逼退,而趙寒水又在韓兄身前栽了跟頭,他們都是滅神時代的風雲人物,想必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倒要小心提防才是。」
韓一嘯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光明神這次復出,志在重新君臨梵天,我等遲早會與他們對上。韓某奇怪的是獨孤閻和趙寒水為什麼要分開行動,他們似乎都有著各自不同的目的,獨孤閻出現在凌霄宮所為何事,趙寒水到魔界來又是為何?」
赤月空皺了皺眉,沉吟了片刻,緩緩搖了搖頭,想是也弄不清楚這其中的原因。
楊天行在旁邊聽了一陣,忽然道:「趙寒水是來找我的。」
韓一嘯和赤月空都為之一驚,後者問道:「找你做什麼?」
楊天行的眼角微微抽搐,緩緩地道:「為了光明聖劍。」
韓一嘯和赤月空聞言眉頭大皺,都沉默了下去。
良久,韓一嘯才又重新看向楊天行,徐徐開口道:「蕭姑娘的事我們都聽說了。」說完,見楊天行的眉宇間有憂心之色,又道:「她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大可以放心。」
楊天行鬆了口氣,但一想到蕭夜月,臉色隨即又黯淡下去,心也跟著隱隱作痛。
韓一嘯看了楊天行一眼,冷冷地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楊天行悚然一驚,愣愣地抬起頭來看著韓一嘯。
韓一嘯一臉肅然,深深地看著他,直到看得楊天行心裡有些發毛,才聽他緩緩地道:「老弟啊,你可知你現在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
楊天行沒想到韓一嘯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怔了一下,疑惑地搖了搖頭。
韓一嘯又道:「那你可知蕭姑娘為什麼要捨命救你?」
楊天行隱隱感覺到他要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心裡仍未明白,只得再度搖了搖頭。
韓一嘯面上有冷笑之意,看得楊天行羞愧之極,低下頭去不敢看他,只見他臉色一沉,忽地厲聲道:「你可知你變成現在這副樣子,蕭姑娘算是白死了。」
楊天行腦袋中嗡的一聲大響,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就像是在面上被人生生打了一拳一般。同時,他彷彿覺得,在內心深處,隱隱有什麼東西在沸騰一般,烤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韓一嘯依舊還是那副冷漠無情的樣子,言辭越發的犀利:「與其這樣活在痛苦與自責中,倒不如當初痛快地死掉。」
楊天行的臉色已經是一片煞白,也不知是不是出於激動的緣故,他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著。冰月見他一副虛弱不穩的樣子,連忙伸出手去扶著他,隔著一層布料竟也感覺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從楊天行的手臂上滲透出來。
韓一嘯看得似乎有些不忍,將目光從楊天行身上移了開去,深吸了口氣,聲音漸漸回復平靜,淡淡地道:「這個年代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人意氣風發,有人忍辱負重,有人暗藏鋒芒,有人臥薪嘗膽,但絕沒有人像你這樣自甘墮落,自尋悲苦。你當年做強盜的那股豪情壯志哪去了?可笑這二十年的修行竟然將你的個性磨滅得面目全非,早知如此,當年智慧老和尚就不應該去渡化你。強盜雖然落魄,但有強盜本色,而你卻枉為太神!」
如果說韓一嘯是疾言厲色地說出這些話來,楊天行或許會覺得好過一些,但此刻韓一嘯卻用的是一種極為平靜的語氣,反倒讓他更加難受。韓一嘯的話就如一把白晃晃的利刀,將他的心割得鮮血淋漓,將他的身體劃得體無完膚。他的胸腔裡似塞滿了火藥,隨時都可能爆炸。
日光冷冷,透過窗紙,灑在這個男子,看去有些孤單可憐的身影上。
有幾分淒清!
楊天行深埋著頭,額頭上的冷汗如泉湧出,韓一嘯的聲音迴盪在耳邊,一次又一次地震撼著他脆弱的心靈。他想起蕭夜月死後自己過的日子,忽然感覺渾身冰冷,心裡發寒,那一句「蕭姑娘是白死了」更如世間最寒的冷風,固然將他的血液凍結,也將他吹醒過來。
「強盜嗎?我的強盜本色哪去了?」在經歷了一陣狂風暴雨似的思想衝擊後,楊天行不無激動地在心中這般質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