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商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就此別過
    聽馮虞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林惠娘頓時一激靈,脫口而出:「你怎知道?」

    聽了這句回話,馮虞心中已是落定了八九分。「你那義父姓羅,名夢鴻,糾合一幫人自創什麼羅教,鼓吹『無生老母』救世。座下教徒分三階十二步,已蔓延南北各省。」一邊說著,馮虞一邊走到惠娘身前,居高臨下,逼視雙眼。「至於惠娘你麼,便是南省十二步三乘聖女,羅夢鴻養女。在下說的可曾有誤?」

    聽到這兒,林惠娘臉頰煞白,雙手握緊座椅扶手,顯然已是不知所措。看著她失態、驚懼的模樣,馮虞的心驀地軟了下來,長歎一聲轉過身去。「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聽到這句話,林惠娘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猛地立起,漲紅了臉對著馮虞背影拖著哭腔斥道:「賊?我倒是想著安安穩穩做個小戶人家閨女,相夫教子過一輩子。你們讓嗎?一個小丫頭,深更半夜餓倒在荒地裡,你們這些口口聲聲愛民如子的公人在哪裡?誰肯伸手拉她一把?若不是義父搭救,我林惠娘焉能有今日?強取豪奪凌虐百姓,究竟哪個是賊?我大羅聖教神光普照,欲救父老於水火,還一個清平人間,又有何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且捫心自問,哪個是官,哪個是賊?」

    一番話,馮虞竟無言以對。前生三十年所受正統史觀教育,不就是方才惠娘所說那一番道理麼!只是……

    馮虞轉過身來,望著惠娘噴火的雙眸。「你說得不錯,朝廷虧欠百姓之處太多。更兼著奸佞當道,世風不古,百姓過得苦!只是,你們要揭竿而起,戰火紛飛處,不更是生靈塗炭麼。歷朝歷代,哪一場戰亂不是人口銳減,百姓流離,所謂『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再則,就算是你們僥倖成事,便真能解民倒懸,重開朗朗乾坤嗎?遠的不說,就說之前破獲燃燈教一案,那幾個頭目想來也是你教中骨幹了。還沒成事呢,便處心積慮斂財騙色,這便是你們的開國氣像嗎?」

    馮虞這一番話,將林惠娘說得呆立當場,一時不知如何辯駁。過了片刻,方才說道:「方纔大人所言卻是偏理。反是死,不反也是死,百姓為何不能揭竿而起,改朝換代?所謂燃燈教斂財騙色一事,只怕是以訛傳訛吧。即便是有,也只是幾個宵小仗著山高水遠,私下胡為。我義父御下甚嚴,中原教眾,斷不會有如此行徑。馮大人,我知你不是那等昧著良心的貪官污吏,實是心繫百姓的好官,又是大有能為的。為何不能放下成見,投身聖教大業。我義父最是愛惜人才,若遇著大人這般能文能武的幹將,定是解衣推食委以重任。大人正好施展所長,匡扶天下,澄清玉宇,豈不比如今受制奸佞好過百倍千倍。屆時,惠娘甘願為大人馬首是瞻。」

    馮虞聽得出來,林惠娘這番話情真意切,只是……苦笑一聲,馮虞回道:「姑娘信得過在下,馮虞心中感激。我也相信,姑娘一顆拳拳救民之心。只是,世事未必便如姑娘所想的那般簡單。」

    著,他一指座椅,示意惠娘坐下說話。「歷朝歷代,皆有人私創邪教羅致信徒,欲圖謀不軌。只是古往今來,姑娘可曾見過一個借邪教道門成大事的?太平道、摩尼教、彌勒教、白蓮教,千百年來頻頻舉事,可有哪個成大器的?」

    惠娘呆坐著,緘默不語,只是胸口起伏甚急,顯然是心緒難平。半晌方才開口道:「前人不能成事,焉知今日便不成?」

    話說開了,馮虞心中塊壘盡去,看惠娘不服,竟是笑了起來,隨手拖了把凳子在惠娘跟前坐定。「好,今日我索性便說透些。歷代教門舉事,為何從無成事者?其一,無治政理民之才。想來你們羅教門下勇武善戰之人是不少的,可是投身教門的文人策士卻是少得可憐,對吧?」

    惠娘也不隱瞞,點了點頭。「不錯。教中兄弟為聖教大業都是捨生忘死的。文人怕死,自然是能躲多遠是多遠。」

    馮虞搖頭道:「姑娘,你這番話便錯得離譜了。且不說,你們教徒能不能戰。文人不與你們打交道,不是不敢,而是不屑。漢高祖劉邦當年起家時也不過一潑皮破落戶,為何蕭何便能不離不棄至死相隨?文人自幼便受聖人教誨,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們所謂無生聖母等等,糊弄些無識小民尚可,只怕自己也是不信的吧?沒了大批文士襄助,縱然起事之初,你們或能一鼓作氣掠得些地盤,卻無人能理政經營,財稅不濟,只能是坐吃山空,百姓離心,終成流寇一途。」

    看惠娘若有所思,馮虞又說道:「第二條,你們以教聚眾,以教興兵,終歸是烏合之眾。初時打打順風仗,遇著的皆是將惰兵滑的衛所旗兵,或能勢如破竹。只是遇著朝廷精銳邊兵、京營,吃幾個大虧,只怕人心便立時散了。還莫說是久經戰陣的邊軍,便是我馮虞,只要兵足餉厚,與你們羅教對陣,也有必勝的把握。再則,歷代教門民社,無不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共患難時人心稍齊,若是打下州府見了銀錢有了地盤,你再看,只怕聽調不聽宣便是好的了。別個先不論,單這三條,教門起事便注定是個覆亡之局了。」

    林惠娘此前也曾翻過些史書,方才馮虞所說卻從不曾見人論及,更不用說自己琢磨這事。此時聽來,只覺胸背冷汗涔涔。「大人,你所言的,惠娘不敢說全無道理。只是今日你這番話,若是惠娘轉述與義父,以他老人家的聰穎明達,想來也不難尋出破解之計。你就不怕……」

    「我怕什麼?」馮虞托著腮沖惠娘一笑,「這三條都是教門死穴。只要他還想靠著羅教舉事,便拿不出辦法來。再有,之前滅燃燈教起獲的證物與頭目口供,已盡送入京師錦衣衛都司衙門,這會子朝廷早已盯上你們羅教了。在下倒是實心勸姑娘一句,羅夢鴻於你固然有養育之恩,可若你報恩要以生靈塗炭為代價,則未免太過了。不過姑娘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哪怕是隻言片語,我也不會對外人提起半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盼姑娘能以大義為重,莫再攪入是非圈了。」

    此時惠娘已面如死灰,喃喃說道:「大人既然已天下蒼生為念,為何就不能共舉義旗,與我義父併肩子打出個清平世道,救救那些窮苦人家?我惠娘別個本事沒有,回去定勸義父散了教門,只留精銳弟兄,全憑大人調度組訓,日後若能成大事,江山同坐,豈不比大人如今這坐困愁城好過太多?」

    馮虞聽了這番話,半晌無語,在屋中走了幾圈,又坐回到遠處,與惠娘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實心說道:「惠娘,你是好姑娘,我明白的。只是如今尚未到天下分崩離析的當口,此時舉事,斷無勝機。為一家一姓私利,固然打著替天行道解民倒懸的幌子,戰火一開,受苦的還是窮困百姓。此事,我馮虞斷不能為。如今朝廷確是宵小肆行,只是正氣還未盡散,仍有重整朝綱的機緣。我在福建把控朝廷耳目一日,斷不容禍害百姓顛倒乾坤之舉,日後即便是為民請命而丟官去職也在所不惜。言盡於此,姑娘三思。」

    惠娘此時緩緩起身,對馮虞說道:「馮大人,你是個好官,好人。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惠娘蒙義父養育之恩,又有教中兄弟姐妹手足情深,只能不離不棄生死與共。今日一別,不知可有來日,惠娘……惠娘日後只能勸說義父,大人在福建主事一日,羅教絕不與大人為難。」

    完這話,惠娘轉身便要走,馮虞趕忙說道:「姑娘暫留步,我也有一言。日後若是事不可為,姑娘只管來福建。隱匿欽犯在旁人看來或是了不得的大罪,於我馮虞麼,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旁的話了,山高水長,姑娘保重。」

    看著林惠娘身形一頓,旋又加快腳步離去,馮虞只覺著心底空落落的,呆立了許久,長歎一聲:「這天下,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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