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午,王思宇正式到省紀委報道,主持省紀委監察廳日常工作的紀委副記、監察廳廳長羅雲浩去閩江市視察工作,要到週三下午才能回來,王思宇在組織部馮處長的引領下,直接來到紀委辦公大樓的三樓,敲開了省紀委常委、監察廳副廳長夏余姚的辦公室,進了屋後,王思宇便被夏余姚身後的那幅字所吸引,面龍飛鳳舞,分明寫著:「知恥而後勇」五個大字。
夏余姚中等身材,約莫四十七八歲的光景,四方臉,面皮白淨,眉毛卻很重,目光炯炯有神,他的資歷很深,是出了名的實幹派,他從基層幹起,先後當過鎮長、鎮黨委記、縣委副記、記,又到荊南市當了幾年的紀委記,組織查辦了兩件轟動全省的大案要案,因為工作成績突出,被省委主要領導看中,三年前被調到省紀委工作。
在省紀委工作這三年間,經他手拉下馬的廳處級官員不下二十幾人,夏余姚因此名聲大噪,素有『鐵手』之稱,他在華西省紀檢監察系統裡的威望很高,也是很多官員恨之入骨的一位鐵腕人物,僅裝著子彈的恐嚇信就收了十幾封,可是他不為所動,依舊堅持辦案原則,只是他與紀委副記羅雲浩的關係比較微妙,有時甚至極為緊張。
他們兩人以前經常就一些重大問題產生分歧,這已經是省委大院裡半公開的秘密了,夏余姚還曾經因為某次委員會的爭吵,氣得胃病發作,請了一個月的病假,最後紀委記趙存剛出面做了調解工作,這兩人之間的矛盾才有所緩和,但仍舊是面和心不合,據說次老柴在亞鋼出事後,兩人再次當面翻臉,羅雲浩當場拍了桌子,而夏余姚卻摔門而出。
究其根源,那位老柴其實是某位重要領導的遠房親屬,早已劣跡斑斑,夏余姚很久以前就想把他清理出紀檢隊伍,而羅雲浩卻護著不放,導致搞出了那麼大的事情,讓紀委的工作變得很是被動,社會質疑的聲音一直不斷,就連省委的高層領導中,也有人引用某位政協委員的話來冷嘲暗諷道:「紀委自家的門風都不乾淨,如何能腆著臉面對其他部門指手畫腳?」
這些話傳到夏余姚的耳朵裡,他就覺得很是惱火,在他看來,紀檢隊伍建設這根弦一定要繃緊,對紀檢監察幹部存在的問題要小題大做,甚至是吹毛求疵,這是對幹部的最大愛護和關心,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把工作幹好,他建議,通過老柴這件事情,要搞一次徹底的整風運動,在全省範圍內進行通報批評,並以此為契機,大力整頓紀委隊伍。
但羅雲浩卻不這麼想,在他眼裡,這只是個案,根本用不著小題大做,夏余姚揪住這件事情不放,就是在搞秋後算賬,在拆他羅雲浩的台,是別有用心的,因此,他是絕對不能讓夏余姚的陰謀詭計得逞的,抱著這種想法,羅雲浩在委員會發了狠話,任何人都不許再借老柴的事情興風作浪,這樣一來,兩人再次鬧僵,他們之間的裂痕愈來愈大,恐怕短時期內是難以修復了。
王思宇離開青羊縣,來到玉州的時候,曾經與夏余姚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在參加省委黨校青干班的開幕儀式,夏余姚曾經代表省紀委出席了開班儀式,並坐在主席台做了重要講話,只是當時王思宇坐在最後一排,沒看清他的相貌,在省委督查室工作這段時間,兩人倒是有過數面之緣,只是王思宇的級別較低,行事也很低調,夏余姚並沒有注意過這位年輕的督查室副主任,王思宇也沒有刻意走過去接近他,兩人因此從沒進行過單獨交流,彼此之間還很陌生,但王思宇也聽說到過夏余姚的一些事情,在內心中對這位剛正不阿的夏副廳長還是頗為敬重的。
敲門聲響起之前,夏余姚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面,神情嚴肅地和省紀委信訪室主任劉廣原談話,溝通工作,見兩人推門進來,他忙停住話頭,微笑道:「馮大處長可是稀客啊,歡迎啊,過來坐。」
馮處長趕忙微笑道:「夏廳長,這位就是王思宇同志,我給您帶來了。」
夏余姚瞇起眼睛,下打量了王思宇一番,微笑道:「很好,王主任,你的材料我看過,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歡迎你加入紀檢監察隊伍。」
王思宇客套了兩句,就和馮處長坐到沙發,信訪室主任劉廣原和馮處長是老熟人,兩人握了手,劉廣原就望著馮處長的肚子打趣道:「老馮啊,你可了,看你這肚子,褲腰怕是有三尺五了。」
馮處長忙擺手道:「老劉,可不要亂說,哪有那麼誇張,連三尺三都不到,要真有三尺五,我早就主動前來投案自首了,倒是你該增加點營養了,我這就跟夏廳長求求情,請他手下留情,為你減減擔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沒了好身體,什麼都沒了,您說是,夏廳長?」
劉廣原笑了笑,轉頭沖夏余姚道:「夏廳長,聽到廣大人民群眾的呼聲了?您得幫我減減負擔啊。」
夏余姚擺手道:「老劉,別聽馮大處長挑撥離間,你現在的身材剛剛好,要是我們的黨員幹部都能保持你這體型,咱們紀委的工作就輕鬆多嘍。」
四人同時哈哈一笑,劉廣原倒了兩杯茶水,放到茶几,隨後轉身對夏余姚道:「夏廳長,那我先過去了。」
夏余姚點頭道:「你去,下午我再給老魏打個電話,已經三個月了,他們頂著不辦,這是對紀檢工作嚴重的不負責任。」
劉廣原走到門邊,又轉頭道:「其實明倫記也有苦衷啊,他是支持調查的,但幾次都被張陽記給否決了,紀委是雙重領導,地方不同意,他們也沒辦法,市裡同志們的工作困難很多,前天明倫記還給我打電話訴苦,說是擠下壓的,夾板氣不好受啊。」
王思宇心中一震,知道他們剛才談論的是青州的事情,他非常清楚,自從魏明倫倒向項市長一邊後,青州市委記張陽對他的態度大不如從前,對青州市紀委的工作,也由大力支持轉為有意壓制了,重要的市管幹部,未經市委一把手的許可,輕易是不能調查的,當然,這也可能是魏明倫在故意製造張陽專權,阻撓辦案的假象。
對於劉廣原當著兩人的面講出這番話來,夏余姚心中有些不滿,卻沒有表達出來,而是端起茶杯喝一口,把目光轉向馮、王兩人,卻見馮處長正襟危坐,目光轉向窗外,擺出一副充耳不聞的架勢,而王思宇的身體也很放鬆,表情非常自然,從神色間倒看不出異樣來,他就笑了笑,拿手指了指劉廣原,用鼻音重重地『哼』了一聲,劉廣原趕忙抬手拍了一下嘴巴,擺了擺手,轉身快步退了出去,出了門後,隨手把房門輕輕帶,皺眉道:「五室新來的主任居然這麼年輕,他能壓住孫福泉嗎?我看夠嗆……」
辦公室裡,馮處長沒有動桌的茶杯,他先是笑瞇瞇地和夏余姚寒暄幾句,就抬手看看表,打算起身告辭,「夏廳長,人我給你送來了,任務我可完成了,部裡殷副部長那還有急事找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夏余姚抬手在虛空中按了按,搖頭道:「老馮,你先別急著走,我這裡有兩封你的檢舉信,正好這次你過來,咱們也不用單獨約見了,佔用你馮大處長半個小時的寶貴時間,咱們兩個好好聊聊。」
說完,他表情嚴肅地把手收回來,低頭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翻了半天,找出兩張牛皮紙信封來,拿在手裡,沖馮處長的眼前晃了晃,接著輕輕丟在辦公桌,拿手輕輕向前一推,便冷著臉坐在靠背椅,揚起下頜,身體在椅子轉來轉去,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馮處長的一張圓臉,仔細觀察著馮處長的表情變化。
馮處長的身子陡然一顫,臉的笑容瞬間僵住了,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兩張牛皮紙信封,抬手抓了抓頭髮,有些語無倫次地分辨道:「我沒有……夏廳長,您這是……」
夏廳長的目光變得更加冷厲起來,拿手輕輕地拍了拍桌子,一字一句地道:「拿去看看,老馮啊老馮,問題非常嚴重,你啊,你可真是……糊塗啊!」
王思宇皺起眉頭,望著辦公室裡的兩人,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來紀委班的第一天就遇到這種場面,這是他從來都沒有想到的,這個該怎麼說呢……實在是太富有戲劇性了。
馮處長卻沒有王思宇那樣輕鬆,他從沙發站起,拖著灌鉛一樣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挨地向前走去,來到辦公桌前,伸手摸過這兩張信封,卻覺得手中輕飄飄的,打開後,伸手摸出裡面的東西,低頭望去,卻有些哭笑不得,他哭著臉捏著手裡的兩張門票道:「夏廳長,您這是在幹嘛啊……」
夏余姚端著茶杯嘿嘿地笑了半晌,似笑非笑地望了坐在沙發的王思宇一眼,抬頭對馮處長道:「老馮,早就聽說你是王菲的歌迷,過幾天她要來玉州開演唱會,這是別人送的門票,我們家那口子只迷張學,不肯去,這門票留著怪浪費的,今兒就送你了。」
馮處長額頭的汗珠險些掉了下來,他卻渾然未覺,只顧低頭擺.弄著手裡的兩張門票,過了好一會,才苦著臉搖頭道:「夏廳長,人嚇人嚇死人啊,您以後可千萬別和我開這種玩笑了,拜託了,我心臟不好。」
夏余姚掃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道:「不過是檢舉信而已,你怕什麼,認真幹工作的幹部,難免容易犯錯,更少不了會得罪些人,只要做事光明磊落,無愧於黨紀國法,下無愧天地人心,怕什麼,被舉報了就查嘛,沒準還能查出一個大清官來。」
馮處長抬手擦了擦汗,訕訕地笑道:「夏廳長,話雖這樣說,但總是覺得心裡不好受,那種被人冤枉的感覺……咳咳,可真是不好受……總之啊,夏廳長,算我老馮求你了,我還是那句話,下次千萬別再開這種玩笑,會鬧出人命的。」
夏余姚嘿嘿地笑了起來,笑聲過後,臉色再次變得凝重起來,他抱著膀子道:「馮大處長啊,也不全是開玩笑,還別說,我這裡還真收到過你的檢舉材料,而且還不只一封。」
馮處長剛剛好轉的表情又變得古怪起來,但他這次很快鎮定下來,努力在臉擠出一絲笑容,低聲道:「夏廳長,給通通氣,是哪方面的?當然,我自信能經得起黨紀國法的拷問。」
夏余姚端起茶杯,喝一口,沉吟道:「檢舉信裡說你參與了買官賣官,不過我們已經仔細核查過了,都是些子無虛有的謠言,你大可放心。」
馮處長勉強地笑了笑,點頭道:「多謝紀檢委的同志們,還了我馮某人的清白,感謝感謝,夏廳長,我那邊還有急事,這就告辭了,有空我請您喝茶,千萬不要推辭。」
夏余姚微笑著站起身子,和他握了手,笑吟吟地道:「老馮,有空常來這邊坐坐。」
馮處長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連連擺手道:「夏廳長,您可別再嚇唬我了,紀委這邊我還是少來為妙。」
隨著馮處長轉身出了辦公室,夏余姚臉的笑容也開始淡了下來,表情變得異常冷峻,那張四方臉,眉頭已經擰成一個大疙瘩,他端起茶杯喝一口,便以玩味的眼神瞥向王思宇,沉聲道:「你怎麼看?」
王思宇想了想,覺得不太好回答,就抬手摸著鼻樑道:「夏廳長,您剛才給我了生動的一課,只是苦了老馮,他今晚恐怕是睡不著覺了。」
夏余姚神色不變,盯著王思宇道:「了生動的一課……什麼意思?」
王思宇笑了笑,輕聲道:「面對嫌疑人時,查案更多的是一種較量,這種較量既是全方位的,也是面對面的,要想盡快將案件查得水落石出,必然面臨著心理的較量與對決,要想辦法找到對方的弱點,迅速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逼得他放棄頑抗,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從某種意義來講,我們紀檢幹部和警察從事的是一樣的工作,不同之處只在於,他們更多是在查平民百姓,而我們查的則是官員。」
「你這說法倒是新鮮。」夏余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端著茶杯從椅子站起,緩緩走到窗前,低頭向樓下望去,恰巧馮處長此時也停下腳步,轉過胖墩墩的身子,仰頭向三樓觀望,兩人隔著一層玻璃窗,默默地對視了將近兩分鐘,馮處長最先招架不住,抬手揮了揮,之後迅速轉過身子,低頭加快了腳步,急匆匆地向組織部大樓走去。
夏余姚轉過身子,擺弄著手裡的茶杯道:「你說的對,但也不全對,老馮還是有些問題的,只是問題並不嚴重,沒有達到違紀的程度,過幾天,殷副部長會找他談心,問題在組織部內部解決,希望他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不要陷得太深,老馮這個人工作能力還是很強的,就這樣倒下去實在是可惜了,我們紀委干的工作自然是查處官員,但也要保護好問題不是很嚴重的官員,這裡面就有一個度的問題,畢竟人無完人,對待那些失足不深的官員,還是應該以挽救教育為主,當然了,對待那些真正的分子,我們一定要重拳出擊,絕不容情,黨內是絕對不會容許有分子存在的。」
王思宇點點頭,卻沒有做聲,手裡捧著茶杯暗自琢磨著,夏余姚的話真假難辨,如果換一種思路來考量,是不是他辦案遭到了面的阻撓,無法再查下去,就來了一招敲山震虎,在明處敲打馮處長,實際是打算震懾馮處長後面的大老虎呢?官場的事情,說簡單也簡單,簡單到誰權力最大,誰就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複雜也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是位高權重的省委記,也需謹慎行事,不敢有絲毫懈怠,個中微妙之處,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兩人在辦公室裡聊了一會後,夏余姚便摸起電話,做了安排,十幾分鐘後,他帶著王思宇了四樓的小會議室,各處室的正副主任悉數到場,唯獨紀檢監察五室的副主任孫福泉因故臨時外出,沒有過來。
望著眾人眼中投射過來的複雜目光,王思宇察覺到了其中的深意,不過他神色坦然,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悅,在講了客氣話後,便微笑著坐在會議桌旁,聽著各處室正副主任向夏余姚匯報工作。
會後,在紀委辦公廳工作人員的引領下,他來到了五樓新的辦公室,環視了裡面的佈置,笑了笑,走到辦公桌後,坐在椅子搖了搖,便把雙腿放在辦公桌,伸手摸起電話,抱在懷裡,隨手撥了個號碼,懶洋洋地道:「嗯,是我,叫小的們把東西抬過來,503,什麼?等梁主任回來?她就不要過來了嘛,她工作忙……嗯嗯……那就再等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