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的琴聲又響起來,巧慧笑道:「十四爺又在練劍了。」我凝神聽了會,靜極思動,忽地來了興致想去看看十四練劍。我的院落緊挨著他的書房,卻一直未曾去過。說是書房,其實聽沉香說也算是練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的侍妾吳氏穿著雪貂皮斗篷正在彈琴。地上積雪仍厚,十四卻是上身赤膊,持劍而舞。縱騰跳躍,回風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覺得十四出劍越來越快,吳氏盡力想跟上十四的節奏,卻總是落後幾拍,越急越亂,一聲刺耳的聲音,琴弦驟然斷裂。十四手中長劍脫手而去,釘在遠處一株開得正好的梅樹上。撲簌簌紅梅紛紛飄落,白雪中點點紅艷甚是好看。
吳氏忙起身向十四告罪,十四擺擺手,凝視著梅樹上的劍道:「不關你事。」說著看向我隱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我笑走到梅樹旁,看著十四問:「這麼大火氣?冰天雪地都澆不滅?」
吳氏忙向我行禮,我笑讓她起來。她又向十四行了個禮後,抱琴而去。十四走過來問:「怎麼躲在廊柱後呢?要看大大方方地過來在亭子裡看,豈不更好?」我看他臉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絹遞給他。十四卻未接,只是伸脖子過來,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趕緊穿件衣服吧!這麼冷的天,又剛出過汗,小心凍著!」十四笑握住我的手問:「我們倆誰冷?」他手心火燙,反倒是我手冰涼。我笑說:「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十四低頭替我搓了搓手,雙手拳握著給我取暖。
我笑道:「進屋吧!雪地裡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笑點點頭,並未鬆脫我的手,依舊牽著我向書房行去。我看他神se坦蕩,也不好太過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牽著我進了書屋。
十四進屋後放開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爐給我。自個披了件外袍在暖爐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身旁問:「京城中又有什麼事情了?」十四忽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子方道:「是我自個又癡了。皇上不責我們心裡怎麼能舒坦呢?總是要有的沒的尋些罪名出來罵一罵,jǐng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為,心裡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們再加上年庚堯豈不慪得慌?他罵我們結黨,這『年黨』可是他自個縱容出來的。」
我默默發了會子呆,問道:「八爺最近可好?」十四蹙眉道:「罵得越來越狠了,不過我看八哥一改謹慎小心的作風,彷似故意留了錯處讓他罵。和我也許久未通過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我道:「臨來前我在路上見過八爺一面。他……他已經倦了。只想著離開,如今只是牽絆於弘旺。」
十四驚笑道:「離開?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給他職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於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脅,『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十四說完冷笑了幾聲。我低頭道:「離開去找八福晉。」
十四猛地一下跳起來,「你說什麼?」我垂頭不語,十四半晌後緩緩坐下,「你倒是很看得開。」我抬頭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看不開的只是他還在受苦。」
十四默默發了會呆,立起走到桌旁,提筆就寫,寫完立即叫人進來吩咐道:「呈給皇上。」
我問:「所謂何事?」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來,「我也不能白生氣呀!寫了首詩去氣氣他!」我道:「怎麼和小孩子一樣?什麼詩?」十四笑吟道:
「仰首我yu問蒼君,禍yin福善恐未真。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自來豪傑空扼腕,嗟吁陵崗掩寸心。」
十四這是把胤比作秦檜、劉邦,自個是那『空扼腕』的『豪傑』。十四得意洋洋地笑問:「能讓他氣半天了吧?」我又氣又笑,歎道:「彼此氣吧!ri子倒是不寂寞了!」
「小姐,明ri嫡福晉的壽辰,去嗎?若去就要備禮。」我想了下道:「是個大生辰,壽禮總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巧慧點了下頭問:「送什麼好呢?」我笑道:「你去那個紅木匣子裡看看,揀貴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來。
我笑向嫡福晉行禮拜壽,雙手奉上壽禮。眾人簇擁著的嫡福晉今ri也是難得的高興。台上鑼鼓聲喧,台下笑語滿堂。
我略坐了會,正尋了借口yu向福晉告退,台上的戲換了一出。麻姑一聲「遵法旨」,水袖一拋一收,面向嫡福晉唱道:
「壽筵開處風光好,
爭看壽星榮耀。
羨麻姑玉姘超,
壽同王母年高。
壽香騰,壽燭影搖,
玉杯壽酒增壽考,
金盤壽果長壽桃。
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壽》,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剎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台上。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歎,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於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麼了?」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ri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功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se讓我勸一下,我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取酒。
十四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麼也把那些個糊塗人的話當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裡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歎口氣,神se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該有數。她心裡一心巴望著是你,錯解了聖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聖祖爺給娘娘說了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聖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後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十四慘笑道:「我終於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後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閒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斗城東。轟飲酒壚,chūnse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淨,脫了靴子,蓋好棉被,十四嘴裡喃喃道:「皇阿瑪,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麼歇了吧!這些明ri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一夜淺眠,唯有一聲歎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復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塗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你餵我茶喝。」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
過了半晌只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我道:「沒有!」他問:「你現在還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為何夜裡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麼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睜眼盯著帳頂未語,夢裡夢外,難話淒涼。十四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嗎?」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一個亭子裡。」十四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舊棲新壟兩依依……」輕歎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願。
十四道:「當ri看你年紀那麼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淒楚也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複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淒涼的心情。」
窗外天se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忽地笑道:「你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我笑道:「當年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麼敢不答應?」十四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願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後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你?」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後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歪歪扭扭,髮髻散了,頭髮全糊在臉上,整個一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我愣了好一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十四輕歎道:「那只怕這一生也只能欠著了!你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
從那後,十四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榻上歇息,兩人隔著屏風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土人情,我聽得份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一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道運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採摘,味道可就差遠了。我會笑問他:「西北民風淳樸,女子xing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風流佳話,還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惜不知為何,姑娘一見我要麼傻笑,要麼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鬍子拉雜的大漢拉著我喝酒,我只能眼看著低下士兵一個二個的和姑娘們談笑,心裡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一點小事經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床上。沉沉夜se中兩人的笑聲份外悅耳。
沉香不知底細,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臉se霎時慘白,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別往心裡去,巧慧也就說說。」沉香蒼白著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後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一味說十四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疚,所以不願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裡有數,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微蹙,卻不再多話。
梅花剛落盡,三兩枝xing急的杏花,已經灼灼地挑在雨幕裡,嫩白的花瓣托著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著溫泉的原因,地熱較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一泓乍暖還寒的chūn水,映著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chūn意盈盈。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花道:「小姐,近ri你jīng神差了很多,經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著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歎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道:「走吧!」
進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裡隨意握著鼻煙壺,身上搭著條薄毯靜看門外一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在大得多,他披著黑se斗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一場衝突。當時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斗篷內微濕袖口的花紋。
拿起鼻煙壺,細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煙雨,迷迷濛濛起來,三隻打架的小狗,一個芳魂已逝,一個幽禁,一個在這裡靜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這兒正對著風口,容易著涼。」我搖搖頭道:「我不睏。」沉香看著我yu言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吧!」沉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剛說完話,一轉頭已經睡著。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裡握著一大枝杏花進來,沉香笑讚了兩句,趕著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腦中掠過一個同樣嬌笑著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揮開,專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自個什麼都不知道。連十四都覺得不對勁,吩咐著請大夫。拖延了幾ri,終是沒有拗過十四,讓大夫來看。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後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一轉頭還要笑對我。我握著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裡蔓延到全身,riri夜夜,心心唸唸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喝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胤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著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胤』,他卻一直不回頭,而我怎麼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孤絕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問:「做噩夢了?」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著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ri夜不得寧靜?
我愣了好一會,吩咐道:「幫我研墨。」巧慧陪笑勸道:「今ri就別練了,等明ri好些了再寫。」我道:「我要寫封信,你幫我準備箋紙。」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ri才寫好。
胤:
人生一夢,白雲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ri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癡念而已!當一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著、受著、痛著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他護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後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
話至此處,你還要問起八爺嗎?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後,嗔恨癡念,皆化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籐架下,月冷風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一人!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riri盼君至。
若曦
又仔細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皇上親啟」。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床躺好,我閉眼吩咐道:「請十四爺過來。」話音未落,十四掀簾而進,巧慧和沉香忙退出。
十四坐在床沿,含笑柔聲問:「今ri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我道:「沒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道:「你不是說小時愛吃陽關的『咯什紅』嗎?我已經命人去置辦。對了,還命人去請會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估摸著明後ri就能到,到時你有什麼想聽的曲子命他奏給你聽。」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從枕下抽出信遞給他道:「麻煩爺把這個呈給皇上。」十四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後道:「好的!」我握著他手求道:「要快一點!」十四點點頭道:「本來有折子明天要上呈,索xing這就命人一塊送走。」說著起身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鬆口氣,開始算ri子。這裡距京城不過二百五十里,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送走,晚上就該到,算富裕些,最遲明天也能到。他下過聖旨不許拖延或晚遞折子,那要麼明ri,要麼後ri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時間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後也許就能見到他。三天!
第四ri清晨,特意讓巧慧幫我穿了舊衣。心裡似喜似悲,只是盯著窗外發呆。十四來看我時,被我借口想歇息打發走了。
ri頭漸高,當空,西斜,我心情一點點黯淡。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後一縷亮光時,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暗中。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著窗外不言不動,低聲問:「小姐是在等皇上嗎?」我喃喃道:「他不肯見我,不肯原諒我。他原來如此恨我,竟連最後一面也不肯見。不!他肯定連恨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相關,不關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摀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淚一面道:「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難說,被絆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會不見小姐的。」我心頭忽跳出一線希望,緊握著巧慧手問:「他還是會來的,對嗎?」巧慧拚命點頭:「會的,一定會的。」
又是一天漫長的等待,一分一秒都過得那麼慢,我希望時間快一點,讓他出現。可緊接著又開始覺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他還未出現,怎麼就已是下午?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出現。
希望升起,但又隨著太陽的落去消失。我輕歎道:「他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不死心,第三ri面上淡淡,渾不在意,心裡卻一直暗暗期待,當太陽開始西斜時,我笑對巧慧說:「他不會來了。」巧慧抱著我,眼淚無聲滴落在我衣上。
紅塵再無可留戀,該交託後事了。我笑對巧慧說,「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記牢了!」
巧慧哭道:「以後再說吧,今ri先歇息。」我搖搖頭,開始一一囑咐巧慧,將綠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巧慧一面落淚一面點頭。最後巧慧哭問:「如果十三爺也不來,我該怎麼辦?」我笑說:「十三爺肯定會來的。」
難得的好睡,醒來時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頭舒展了許多,問我穿什麼。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繡著木蘭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髮簪,戴好耳墜。我仔細打量著自己,因為臉瘦了,顯得眼睛格外大,膚se份外蒼白,越發襯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皺眉,忙替我撲了些胭脂上去,卻沒什麼好轉,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床上躺好,我只覺得累,暈沉沉又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床旁,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憐惜,心中大喜,叫道:「胤,你來了?」十四微愣,應道:「是,我來了。」是胤,而非胤。喜悅迅速散去,悲傷沒頂而來。
十四笑問:「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來了好幾天了,要聽嗎?」我想了下道:「帶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經謝了吧?」十四忙命人用軟兜抬我出去。
陽chūn三月的太陽暖意融融,我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十四在一旁邊走邊說:「杏花雖謝了,可桃花卻開得正好。」我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燦若霞錦的艷紅桃花,迎風怒放,恣意燃燒。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鋪好毯子,十四抱我下來坐好,讓我靠在他身上,靜靜看著桃花,「好看嗎?」我輕聲道:「草se堪綠染,桃花紅yu然。」越發覺得冷起來,十四把我往懷裡攬了下問:「冷嗎?」我微搖了下頭。
不知從哪個院落響起了胡西塔爾的聲音,滄桑的男子歌聲遠遠傳來,時弱時響。我聽了會道:「不像維語。」十四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喇嘛倉央嘉措寫的。」
我低聲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應我!」十四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我緩了口氣道:「我不想氣味難聞,我死後,立即將我火化掉,然後找個有風的ri子灑出去……」十四未等我說完,就捂著我嘴道:「你要幹什麼?化骨揚灰嗎?」我喘笑了兩聲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ziyou自在地來去,卻關在紫禁城中一生,死後我再不要任何束縛。隨風而逝多麼美!埋在地下有什麼好?黑漆漆的,還要被蟲子吃。」十四又摀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古人就這些地方看不開,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說了,十四方拿開手。「這是我的心願,答應我吧!」十四沉默半晌,深吸口氣道:「我答應!」
一番話說完,已再無力氣,靜靜看著頭頂的桃花。十四問:「若曦,如果有來世,你還會記得我嗎?」眼前的桃花越來越迷濛,漸漸變成一團粉紅煙霧,越飛越遠,只有一個絕不肯回頭的孤絕背影越發清楚,我喃喃道:「我會和孟婆多要幾碗湯,把你們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允,好好活著,把過去都忘了,忘記八……八……」
其時恰巧一陣風過,滿樹桃花簌簌而落,彷若一陣紅雨而下,落得若曦滿身都是,月白群衫上點點嫣紅。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允紋絲不動地坐了良久,忽地緊緊摟住若曦,頭抵著若曦的烏髮,一顆眼淚順著面頰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yu墜未墜,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淚。
忽強忽弱的藏歌遙遙迴盪在桃花林間,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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